祖母过世之后,她的大部分衣裳都由我亲手火化了,惟独留下一件她平日常穿的藏蓝色小衫和一件她非常喜欢却一直舍不得穿的衣裳。
留下它,有睹物思人的留恋。当然也是因为我亦非常喜爱这件衣裳。
祖母离开后,我翻检那些已有时光痕迹的旧物件:式样简单的老花镜,发黄的照片,油漆剥落的家具,三只脚架的烛台,印着红色喜字和鸳鸯的脸盆已斑斑驳驳。
慢慢地耐心地整理,最后在箱子底下看见了它,仿佛故人一般,是这样欢喜。
黑色的料子,袖口和领口的暗红色布面上绣着细碎的白色花朵,有的开得疏离,有的花苞紧凑,有的已开到荼靡。
温暖的木质小扣子,有年轮的轨迹。领口的样子有些像和服又有些唐装的风格,喜欢这样古典的衣裳,有稍稍落后于这个时代几十年或几百年的款式。
在镜子前比了一下随即穿在身上,细嗅起来已有股霉味,并不厌恶,喜欢这种味道,旧旧的,淡淡的,有颓废的美丽,让人追忆旧日时光。
后来我常常幻想外婆年轻时穿上这件衣裳的样子,一定也很美。
又想起送祖母离开村庄的那天,北方的天空飘飞着大朵雪花,纷纷扬扬。我一步步跟在灵车后面,周围人的哭声我已听不见,那时总相信祖母在里面能听见雪花落地的声音,能看见那些为她送行的人们,能感受到那条她常走的路也在为她延伸。
我就那样抚着棺木静静地走着,忘记了哭泣,仿佛还像小时候一样牵着她的大拇指在小路上蹦蹦跳跳。
闭上眼就是祖母临走前念叨我的样子,我至今仍然不知道她在生命的最后期限里对我还有多少牵挂,也许她是心疼我工作的累,担心我身体一直不好,所以不放心。
可她没有等到我回家就已闭上了眼睛,于此,我的心底一直有遗憾。
站在镜子前面,不知我的容颜是否有祖母年轻时的轮廓,祖母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79年。18岁做了祖父的新娘,23岁时失去了她三岁的儿子,之后有了我父亲。
她是坚强美好的女子,无论生活多么艰难,她都会用充沛坚定的情意来对待人事,从来不会被贫困和疾病压跨,文革时爷爷挨批斗,她那时是家里的顶梁柱,即使吃了这顿饭下顿饭还没着落,她仍有心思去照料那些美丽的花儿。
她很喜欢花,我也是。祖母总说花比人美多了,美得明净而不自知,而人的欲望太多。花只需要阳光,泥土和水就可以这样美地活着,索取不多却这样自足,是简单而丰富的生命。
写到此,忽然想起王菲在《暧昧》里唱到:你的衣裳今天我在穿,未留住你却仍然温暖。王菲轻吟的是爱情的余温,其实任何感情都是相通的,有时一语点破的,不只是一种情怀,而是真情般般应。
那个乐观的老太婆,你在天堂可好,还抽烟带吗,是否还有一只白猫陪着你?
彼年清明节,我摆在你坟前的雏菊你看到了吗?
等到那一天,我也头发花白,牙齿掉光,你来投胎做我小小的孙女吧,让我抱着你,摇啊摇,就像你抱着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