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自拾遗
拾遗物语
有一个夜晚我烧毁了所有的记忆,
从此我的梦就透明了;
有一个早晨我扔掉了所有的昨天,
从此我的脚步就轻盈了。
——泰戈尔《飞鸟集·烧毁记忆》
2018年9月28日,臧天朔因病去世;
他的博客则是在十年前的11月停更的,
里面最后一条内容,
是转载张怀旧写的《我所认识的臧天朔》。
文章这样写道:臧天朔居然被抓了。
张怀旧的困惑,也是当时很多人的疑问:
为什么这么好的人,
却要锒铛入狱呢?
入狱前的臧天朔,
确实像张怀旧写的那样:
谦逊有礼,坦诚豁达,有魄力,有爱心。
臧天朔亲切称呼张怀旧为“张老师”,
叫马未都为“老马”。
乐队弹奏的节拍太快,他用商量的口吻说:
“我们改成这样,两拍一个,好不好?”
他常年在工作室的茶几上备有上好香烟,
让来的人随便抽,
并亲自给来客泡顶级普洱,不管这个人他认不认识。
朋友找他借100多万,
他眼睛都没眨一下就借出去了,
后来这100多万打了水漂,朋友无力还债,
父亲臧蕴贤气得不行,
臧天朔却说“吃亏是福”。
汶川地震期间,
温总理对灾区孩子说:“孩子,别哭。”
臧天朔连夜写下了《孩子,别哭》的公益歌曲,
同时捐了20万元的学习用品,
并呼吁外界,
要关心和爱护孩子,他们是祖国的未来……
无论对朋友,还是对社会,
臧天朔都足够正派,
为什么一个正派的人,会走进监狱呢?
原因其实很简单:
他成名太早。
▲ 《冲入禁区》中的《朋友》,让臧天朔一夜成名
臧天朔22岁就成名了,而且是红得发紫;
一曲《朋友》,让“臧哥”的名头响彻大江南北;
三教九流的“朋友”,也如同潮水涌向臧天朔。
这当中,有文人、摇滚同行、农民、商人、流氓,
还有黑社会。
黑社会是社会毒瘤,但黑社会也是人,
它可以满足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朋友遍天下”、“黑白通吃”的虚荣内心。
朋友一多,
臧天朔有些不一样了,
他的耿直与豪爽,
逐渐膨胀为莽撞与狂放。
有个网站评了“十大丑星”,臧天朔上榜,
他说评委“太孙子”,
并萌生了揍评委的想法:
“有些东西是法律解决不了的,只能通过其它办法。”
▲ 青年臧天朔和他的朋友们
一次音乐会上,主持人不断打断臧天朔的说话,
臧天朔当即飙了:
“说说说,我是你干爹,你怎么不给大家伙说说?”
参加《同一首歌》,
由于臧天朔没唱主办方安排的《朋友》,主办方不给钱,
臧天朔又怒了:
“欺负别人我管不了,但欺负到我头上不行!”
种种鲁莽行为,
导致公众对他的印象直接跌到谷底,
媒体则更是杜纂了耸人听闻的“规矩”来黑他:
“所有到北京演出的明星,都要把分红的30%给臧天朔!”
臧天朔依旧我行我素,不予理会,
或许这些负面新闻和黑帖,
正是一个成名少年虚荣内心所需的精神食粮。
臧天朔的大部分精力花在了结交朋友和制造舆论上,
音乐则成了营商手段。
当年,王菲也是臧天朔的好友
他在北京、廊坊开音乐酒吧,亲自坐镇演唱,
门票只收30块,凭学生证还能便宜10块;
他在酒吧门口搞了一把十多米高的大吉他,
“这样的标志,全亚洲也没第二个”;
这个标志吸引来了二手玫瑰、逗你玩等诸多乐队,
他们成了酒吧的驻唱,也成了臧天朔的朋友;
臧天朔用行业最高的酬劳打赏这些驻唱歌手,
让人觉得这个朋友够义气;
他以“朋友免单”为生意准则,
别人叫他一声“臧哥”、“臧爷”,
他就把这个人当朋友,给朋友开最好的酒。
▲ 臧天朔第三家酒吧:朋友酒吧
低价门票、请客吃饭、朋友免单等豪放举动,
让臧天朔没捞到金,
酒吧开垮一家又一家,
但他很享受这种感觉:
酒吧演出9点半开始,但如果他没到场,
台上的乐队,台下的客人,
所有这些“朋友”,
就得像小弟等待大哥登场一般,
等到臧天朔来了才开场。
在酒色财气和遍地朋友的拥簇中,
臧天朔又离江湖大佬进了一步;
同时,也因为朋友,在三十多年的音乐生涯里,
他发行的专辑仅有屈指可数的四张,
其质量也仅处于聊胜于无的尴尬地位。
后来人们评论:
“臧天朔是中国摇滚的先行者,
但也仅仅是先行者而已;
听众会说同一时期的唐朝、黑豹、魔岩三杰影响了自己,
但很少有人说臧天朔的歌影响了自己。”
而这并不能简单评判他的对错,
他只不过是选择了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而已。
而他没想到的是,
正是他热衷的酒吧、他仗义相待的朋友,
把他送上了不归路。
▲ 臧天朔与李梅
臧天朔未成名的时候,
认识了餐厅服务员李梅,
两人在2001年春节结了婚。
但就像他的友情不会只属于某一个朋友,
他的爱情,也不会只属于某个女人。
1999年,“臧爷”认识了斯琴格日乐。
斯琴格日乐当年已经31岁,
为了摇滚沦落到饱饭都吃不上一口的境地,
这深深打动了臧天朔,她太像曾经的自己了。
臧天朔把她签作自己的贝斯手,
并为她亲手改编成名曲:《山歌好比春江水》。
从灰头土脸到一夜成名,
斯琴格日乐对臧天朔的感激之情,
逐日产生变化;
长期的朝夕相处,
臧天朔对她的感情也不再只有初见的同情。
更何况,彼时两人都只有30多岁,
正是体力和魅力均处于高峰的年龄,
于是,两人相爱了,
接着,斯琴格日乐知道臧天朔已婚,
与此同时,斯琴格日乐怀孕了,
再接着,斯琴格日乐堕胎了,
斯琴格日乐流泪去找臧天朔,
臧天朔把她揍了,
打完之后,臧天朔又找了其他女人……
如同一出国产狗血剧,
媒体更是“锦上添花”地洒狗血:
“臧天朔居然已经结婚!妻子不是斯琴格日乐……”
有脾气,有朋友,有女人,
目空四海,有情有义,又负心薄幸,
臧天朔终于修炼成一个实至名归的大佬。
▲ 臧天朔·斯琴格日乐
《我的快乐时代》里面有句歌词:
让我有勇气去喊停。
2008年11月,臧天朔被抓;
2009年11月,臧天朔被判入狱六年,
他的“快乐时代”走到尽头;
只不过负责喊停的,
是他的“朋友”——名下酒吧的经理吕长春。
2003年,廊坊火车站,
“热浪”酒吧的老板和臧天朔发生利益冲突,
两人先是在电话上破口大骂,
接着,吕长春在未请示臧天朔的情况下,
带人持着武器,冲进“热浪”,
跟对方发生械斗,
最后导致“热浪”的保安伤势过重而死。
命案发生后,
臧天朔仗义地把吕长春藏在自己北京的家里,
还为他办理了假身份证。
风头一过,吕长春靠着臧天朔这座大山,
拿着假身份证继续胡作非为,
2008年,他以8万元的价格,
强行买下一辆30多万的奥迪。
被宰的卖车人咽不下这口气,告发了吕长春。
在局子里,吕长春告诉警察,
五年前的廊坊命案,背后主使就是臧天朔。
▲ 臧天朔入狱始末
很讽刺的是,
吕长春告发臧天朔的前不久,
臧天朔还在出席地震灾区的慈善活动,
在活动现场,他说:
“我总觉得做善事能使人快乐。”
被抓那天,
臧天朔的女儿才上小学,
儿子才两个月大;
他近乎哀求地对李梅说:
“如果我回不来了,
求爱妻你一定把儿子带大,
把他培养成一个善良、正直、真诚的人!”
原来,大哥也是普通人,
他也有自己的弱点,
也会像我们一样忏悔。
监狱生活是难熬的,
“厕所就在房间里,没有挡板,
(十几号人的)吃喝拉撒都在这里解决。”
远离了那个任他呼风唤雨的江湖,
臧天朔偶尔会弹弹琴解闷,
他每天的期望,是狱警开天窗。
柔和的日光打下来,
天窗外那一方天空是那么蓝,
几根电线横穿蓝天,
几只鸟儿不时落在上面,
“就像一个一个的饺子落在上面。”
有时候,几只蚂蚁正在觅食,
他就把饭粒儿丢在蚂蚁旁边,
不一会儿,蚂蚁招来一群兄弟,
它们齐心协力,把饭粒儿扛回蚂蚁洞。
三五成群的鸟儿,成群结队的蚂蚁,
让这个曾经的大哥倍感落寞:
为什么我那么多朋友,却没几个来看我?
到了夏天,天气闷热难眠,
“铁床的床沿都发烫。”
这时候,“朋友”来了,一群飞虫叮住他不放;
狱警也在他伤口撒盐:
“你在外面的朋友,跟来探望你的朋友,
肯定成不了正比。”
郁结难解之余,他开始读唐诗以寻求内心平静。
有一天读诗,他感悟出四个字:
落水清凉。
“人生,忽然失足落水了,
之前火热得让你晕的日子,
一下子清静了,恍如隔世了。”
到了这个时候,
“你开始退烧,不再头热心焦,
你开始反思、反省,
然后,感到无上清凉。”
臧天朔“退烧”了,不再心烦气躁,
他开始学绘画、书法,同狱警创作歌曲,
和狱友们弹琴击鼓,
他想提前出狱,努力挣取能挣的“公分”;
他遣散了虚荣,他明白了朋友的意义,
他两世为人,开始重生。
臧天朔和斯琴格日乐打得火热的时候,
曾和妻子李梅谈判:
“我给你200万,你还我个自由身。”
李梅当即拒绝了:
“如果你不爱我了,你可以走,
但我一分钱都不会要。”
李梅没要臧天朔的钱,
在臧天朔入狱之后,
她反而经常会多带几百块去探监,
把钱拿给狱里的交不出采买费的“特困生”;
此外,狱里也有会玩乐器但没钱买的犯人,
李梅就捐了一批乐器给监狱。
狱友们越来越尊敬臧天朔,
李梅也成了监狱里最受欢迎的人。
▲ 监狱乐队
探监结束后,李梅的绝大部分精力,
都花在了为臧天朔对外合作关系的奔走上,
她对歌手、唱片发行商“添油加醋”地说:
“老臧人好,歌唱得好,
跟他合作有很大市场。”
诸多圈内人士纷纷感慨:
“答应合作不是冲着臧哥,
而是冲着他老婆,
一个女人能为男人做到这个地步,
太不容易了!”
常年的奔波忙碌,
李梅的身体状况不是太好,面容更是憔悴不堪,
但她仍然坚持每个月都来探望臧天朔。
她兑现了臧天朔交代她的话,
把儿子慢慢养大,每天还接送女儿上小学。
臧天朔很想念自己的孩子,
李梅提议带他们过来见见,
被臧天朔拒绝了:
“绝不能让他们来这个地方,监狱都是高墙灰瓦,
不要让那些庄严、肃穆的景象对孩子的心理造成影响。”
岁月会磨平棱角,牢狱之灾也会摧残一个人的身心,
但夫妻间的情分,以及父亲对于子女的爱与牵挂,
却是没有任何外力能够斩断的。
2013年,臧天朔因表现良好提前出狱。
那天,他把监狱里吃饭的碗砸了,
“要不然背一辈子,下回还得来。”
接他的人,只有李梅,
李梅说:“咱们回家。”
回到家里,
朋友梁天、一九8九乐队(臧天朔早期成立的乐队)成员,
早已等待多时,
他们是李梅约出来的。
朋友们陪他吃饭、喝酒、聊天,直到凌晨三点;
此间,他说:
“人生有一些单,你是必须去买的。”
首先买的单,
就是捡起话筒,背上吉他,
重启音乐的救赎之路。
2013年8月,
臧天朔举行了出狱后的第一场演出,
他把这场演出的主题定义为:
理想不倒,来日方长。
这八个字,是他刚出狱时为妻子写下的。
在台上,臧天朔没说一句话,
一口气唱了一个多小时,
当《朋友》响起,台下六千多人都哭了;
唱完后,臧天朔深深地鞠了个90度的躬,
真诚而谦卑,如同才出道的艺人。
有段时间,臧天朔住进一个安静的大院子,
养了一大群狗。
别人问他不孤独吗?
他看着那群狗,笑着说:
“我的朋友是比较多,但真正的朋友可不多……
我没时间感到孤独。”
他的确没时间感到孤独,
巫启贤的演唱会要开始了,
臧天朔跑去卖力地宣传,
亲自为巫启贤伴奏新歌《朋友啊朋友》。
他主导了一场草原音乐节,
邀请了一大群摇滚圈的朋友参演。
这些朋友,绝大部分都没有名气,
但他们是在臧天朔出狱后“简单和冷清”之时,
“珍惜我、让我坚持和坚强的兄弟姐妹们。”
▲ 臧天朔和巫启贤
他还和江南画家陈琴结为好友,
陈琴的画简单朴素,
没有“很多人在艺术消费上所崇尚的奢侈、浮夸”。
很巧的是,臧天朔的女儿也爱上了画画,
他把她的每一幅油画都放进工作室,
对女儿的亏欠,他说:“能弥补多少,
就弥补多少。”
对于“爱人和情人”,
臧天朔也觉得是时候去做个了断,
他鼓起勇气去见了斯琴格日乐。
沉默许久,
斯琴格日乐先开了口:
“我承认,
你妻子比我更爱你。”
这是她事隔多年之后的原谅,
里面的甘心、不甘心,都从此作罢。
又一阵沉默后,
臧天朔说:
“我那个时候,太年轻,
对不住。”
这声“对不住”,
就像出狱那天,饭碗摔碎的声音,
它碎掉了从前那个狂妄自大、任意胡为、不懂珍惜的自己,
也碎掉了那些难以舒展的块垒,
与打不开的泪结。
在安德鲁·所罗门的《忧郁》一书中,
他这样写道:
“如果你走过地狱,你就会通往天堂”。
对于我们大多数人而言,
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有臧天朔这样的大起大落,
但臧天朔从成名到去世的经历,
却像极了我们每个人,
从“走过地狱”到“通往天堂”的整个过程。
年轻的时候,
我们爱慕虚荣、渴望朋友,
我们想尽办法取悦各种人,
同时为了名利或目的,
为了发泄心头的情绪,
不断伤害真正关心自己的人;
我们从未留意,
我们取悦的人,并没有给我们多少有利的反馈;
而真正关心我们的人,却总被我们忽略。
前段时间我失业了,
我翻看微信好友,里面接近700人,
但当中询问我工作情况、生活状态的人,不过寥寥十余人;
对此,我也有过类似于臧天朔的埋怨:
明明有那么多朋友,为什么没几个会关心我?
直到了解臧天朔的生平,我才知道自己多么矫情:
我们何尝不是另一个臧天朔?
我们起高楼、宴宾客的时候,高朋满座,
就以为朋友遍天下;
等到楼塌了、落魄了,人走茶凉,
才发现自己也不过是个孤独症患者。
这个时候,我们抱怨朋友不好、不关心自己,
但很少反思,对于绝大部分朋友,
我们又给予了多少真正的关怀和帮助?
我们叹息人走茶凉,
但我们是否去关切过朋友面对人走茶凉的内心和状况?
人都是相互的,无人问津亦是常态,
只要是个成熟人,就没必要去矫情伤怀。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所以,停止无用的伤怀,
也停止漫无目的地交朋友,
好好珍惜身边的人,
把精力和时间,
留给那些真正在意我们的人,
他们,才是这辈子真正的朋友。
2018年,臧天朔出狱后的第五年,
他的人生走到了尽头。
在去世以前,臧天朔的脑海里,
编织了许多关于未来的美好设想:
在北京郊区的山景房里,做旅游、做绿色生态园;
到了夏天,
就邀请好友来一场大棚里的Live House;
他想和老友们一起爬山、吃农家菜;
他想做一次全国巡演;
他想补偿儿女缺失的父爱;
他想做一个合格的好丈夫……
他规划好了这么多想法,
但唯独没想到,死亡会这么突然。
理想虽然不倒,但来日方长,
最终变成了来日并不方长:
对妻子的遗憾、对音乐的不甘、
对子女的亏欠、对朋友的无法释怀,
还有对理想的难以舒展,
最终都输给了生命的一场意外。
10月9日,臧天朔去世后的第11天,
窦唯发布了新曲《臧公安魂》,以此纪念臧天朔。
歌曲头一天播放次量仅8000多次,
刷新了窦唯作品播放量的历史新低。
整首曲子没有嘈杂的摇滚,
没有窦唯近几年神叨叨的影子,
有的只是清幽的梵音,
以及那句反复吟唱的“南无阿弥陀佛”。
它的意境,像极了臧天朔的《大悲咒》。
▲ 淳法大师和臧天朔
1992年左右,
臧天朔结识了昆明圆通寺住持淳法大师。
两人初次见面,却越谈越欢,
臧天朔当即拜入佛门,法名“慧济”;
参禅八年后,他写下《大悲咒》。
写这首佛曲,是因为臧天朔相信:
“佛给我带来的那股力量,
一点儿都不被动、消极,
相反,是非常积极、强大的,
它能帮助我识别假、恶、丑,
并取得最终的胜利。”
当时,圆通寺外的落日余晖正慢慢褪去,
暮色,开始悄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