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宫花送佳人

张远

    有诗题曰：
    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谁是惜花人，
    相逢若问何名氏，家住江南姓本秦。

      先介绍一下送花人，乃是王夫人的陪房管家周瑞家的,此人还算善良，很会迎逢做事，给刘姥姥引见王夫人和凤姐一事，除了为了报答旧恩，还算热情，当然她也是为了显摆了自己的身份和地位，面对一个从乡下来打秋风刘姥姥，她自然不愿放过这个炫耀的好机会。送走了刘姥姥，周瑞家的便去找王夫人回报成绩，来到了梨香院内，轻轻地走进去，看见主子们在拉家常，就不敢惊动，到宝钗房里来问候，我们还第一次通过周瑞家的眼睛看到了薛宝钗的美丽端庄与安雅朴素。

      王夫人问谁在里边说话，周瑞家的忙出来答应回报，方欲退去之时，薛姨妈便交给她一项任务，说得明白：这是宫里头做的新鲜样法堆纱的花儿十二枝，白放着可惜了，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一对，剩下的六枝，送林姑娘两枝，那四枝给了凤哥儿罢，王夫人说为什么不给宝钗留着戴啊，薛姨妈解释说：宝丫头古怪着呢，她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知女莫如母，宝钗就是这样的人，衣着简朴，为人清心寡欲，淡定从容，是山中高士晶莹雪的写照吧。

        周瑞家的拿着花盒，顺路来到王夫人后方的抱厦内，见四个丫鬟捧着茶盘茶盅在外侯着，知道迎春和探春在此下棋，二位姑娘接了花，欠身道了谢。迎春是二木头，戳一针也不知哎呦一声的懦小姐，喜欢下棋，却与世无争，别人作诗，她却独自在花荫下穿着茉莉花玩，可惜后来被父亲嫁给了中山狼，金闺花质柳，一载赴黄梁。探春正好相反，人称刺玫瑰，是有才有识有魄力的少女，敏探春兴利出宿弊，让人感到敬畏，一巴掌打到王善宝家的脸上，让人畅爽快意。就是那封给宝玉结诗社的信，也写得英爽刚毅：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此时探春正是少女时代，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采精华，这样两位女孩在一起下棋，是多么温馨的场面啊！后来宝玉感叹二姐姐出嫁后的悲凉，写出了“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秤”诗句。

      四姑娘惜春正在和水月庵的小尼姑智能玩耍，见了花便笑道：“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做姑子去，可把这花戴在哪儿呢”不想一语成谶，后来惜春还真是“将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三位姑娘有了花儿，周瑞家的又到凤姐这边来，路上闪过一个镜头，却叫人回味：从李纨的后窗下过隔着玻璃窗户，见李纨在炕上歪着睡觉呢。虽然作为一个下人，窥视主子是大不敬，但也说明这位守寡的少妇给人一种辛酸孤寂的苍凉。小姐们在下棋玩耍，也许还体会不到个中滋味，而与那院的凤姐夫妇在大白天嬉戏的情形却形成鲜明的对比。独自守着窗儿，怎生的黑。李纨虽然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不闻不见，但在那个时代，她又能如何呢？就算是大家闺秀出身，也只能守着缓慢如抽丝般的光阴，消磨着青春。只有在王夫人哭挨打的宝玉，提到了死去的贾珠时候，她才能痛快地哭一场。既然薛姨妈没有想给李纨送花，（也不可能给寡妇送花）周瑞家的自然扫这么一眼，就直奔凤姐院内。

      凤姐是什么人物啊，是当权派，是老祖宗的红人，模样又标致，言谈又极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用东府管家来升的话说“那是个有名的烈货，脸酸心硬，一时恼了，不认人的”。周瑞家的不是那种不看事的人。来到凤姐院里，蹑手蹑脚，唯恐破坏了主子的好事。什么好事？原来贾琏在房内，里边传来贾琏的笑声。他们夫妻虽然不是新婚燕尔，却也是青春年少的时光，白天相嬉是很正常的。判词上说王熙凤是“一从二令三人木”，这正是在“一从”的伉俪琴瑟相谐的时候。凤姐不是在感情很随便的人，严惩贾瑞，迫害尤二姐，虽然是有过错，但比那个浪荡子的丈夫还强些啊，就在贾琏送林黛玉南下的日子里，凤姐“心中实在无趣，每到晚间，不过和平儿说笑一会儿，就胡乱睡下”。周瑞家的一看这情形，当然心里明白，人家小两口在屋里兰汤鸳鸯浴啊，所以题目是贾琏戏熙凤，这里外人看不得，作者也很聪明，一笔带过，脂砚斋在这里有个批语说：阿凤之为人，岂有不着意风月二字之理哉，若直以明笔写之，不但唐突阿凤之声价，亦且无妙文可赏，若不写之，又万万不可，故只用柳藏鹦鹉语方知之法，略一皴染，不独文字有隐微，亦且不至污渎阿凤之英风俊骨。

        平儿替凤姐拿了四枝，但半刻功夫，却又拿出来两枝，吩咐人给东府的小蓉大奶奶去戴。并命周瑞家的一定回去道谢。因为凤姐始终没有出镜，只是传出的话，但就是这个吩咐，东府的少奶奶秦可卿意外得了两枝宫花。她才是真正的爱花之人。有些说法认为秦可卿是隐喻太子派的卧底，我可不认为秦可卿是月派什么的！书中说的明白，秦可卿是警幻之妹，“其鲜艳妩媚有似宝钗，其袅娜风流则又如黛玉。”这样姣好的女子不正是惜花之人吗？凤姐和秦可卿的婆婆见了面必先嘲笑一阵，然而凤姐和秦可卿却是好上头的闺中密友，经常在一起“低低的说了许多衷肠的话”，以至后来托梦以嘱托后来之道。再说，秦可卿是老祖宗贾母心中“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凤姐让人送给秦可卿两枝宫花是很自然的事了。

      盒子里就剩两枝花了，该是林黛玉的了。其实按照薛姨妈的吩咐，应该送个三春姊妹后，应该先给黛玉送花，不想周瑞家的却一路上拖拖拉拉，先是和香菱问这问那，又戏弄了水月庵的小尼姑智能一顿，巴不得早去迎奉琏二奶奶，从王熙凤院里出来，这才（书中原字）去黛玉的住处，正真地把剩下的两支宫花送给黛玉。中间还遇上她的女儿，揽下她女婿冷子兴和人打官司的事。

      林黛玉正和宝玉一起玩耍，周瑞家的笑着说明来意，宝玉伸手接过来，而林黛玉只就着宝玉的手中看了一看，还没有看清这是宫制堆纱新巧的宫花，就说：“还是单送我一个，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周瑞家的还报辛苦呢：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这位孤高自傲的少女立刻发挥了说话尖刻地特长：“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周瑞家的一声也不言语，也不敢言语。知道林黛玉孤高自许，目下无尘，连赵姨娘都不正看一眼，更何况一个奴仆呢。再说周瑞家的也该受这样抢白一顿，她后来干的那些事儿也不地道，帮凤姐哄骗尤二姐，搜检大观园，挑弄是非，看人下菜，黛玉眼里就是见不得这样的俗人。

      花送完了，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及鲜明的个性就像电影的镜头，一一出现在我们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