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朱辉
谁能保证翔子的驴皮夹克不是自家产的呢?天是从东到西慢慢黑下来的,路灯一下子就亮成了几道线。从傍晚开始,翔子就在大街上闲逛。他已经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一年,可对这个城市,他依然只有一个懵懂的印象。
区别是明显的,城里人多,道路宽,房子高,可这些与他都没什么关系:人多他不认识,路宽他也只踩两个脚印,房子高呢,就更与他无关了,他在建筑工地上干活,房子造好了,门也就被锁起来了。天将黑的时候,翔子眼看着路灯刷地全亮了,他顿时有了一条城市印象,可以回去讲给乡亲们听。他要告诉他们,乡下的天黑了就不再亮了,可城里的天黑着黑着会突然全亮起来,一直亮到早晨太阳出来接班。城里是没有黑夜的。城市的天空阴天也会黑,但是夜不黑。
翔子的脸庞是黑的,头发蓬乱,走在街上,一看就是一个乡下人。他穿着一件皮夹克,算是比较值钱的衣服,可你还是能看出他是一个乡下人,城里人把他们一概都叫做农民工。他逛的这条街叫湖南路,是这个城市著名的商业一条街,两边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摊子,一眼看不到头。
湖南路的东面是玄武湖。你看不见湖面,可你能真切地感觉到从那里吹过来的寒风。一件皮夹克,如果里面没有羊毛衫之类的东西,实在也管不了什么大用。街上人很挤,穿皮衣的人也很多,他们都穿得很派头。翔子把领子立起来,这样他就不至于要缩着脖子。他知道,那个样子实在是太难看了。
街两边的树上挂了很多灯泡,灯光下摆着无数的小玩意,书,激光唱片,鞋子,手套,胸罩,一家连着一家,乱七八糟,眉毛胡子一把抓。翔子很佩服那些卖东西的,他们嘴里吆喝着,互相开着粗俗的玩笑,但就是不会把各自的东西弄混,这也是一桩本事。翔子这边挤挤,那边看看,仿佛水流里的一条黑鱼。身上的皮夹克到底是皮的,很光滑,在人缝里挤起来很省力。
有个女人撞了他一下,翔子吓了一跳,连声道歉。女人不屑地骂了一句什么,朝地上吐了一口吐沫。翔子看到那口吐沫弯弯地飞翔着落到了一个迈着方步的胖男人的脚上,他吓得张大了嘴,以为事情要闹大了,自己也脱不了干系。不想那个男人并没有发现,鞋子上托着吐沫继续四平八稳地走路。女人倒不慌,冲翔子伸了伸妖里妖气的舌头,不慌不忙地走了。
翔子这时看出那个女人其实年纪很小,别看她脸上狠狠地画着,顶多还不过二十岁。十几岁的女人就画脸,整天像是在唱戏,这就是城里的女人。她撞在自己身上的那一下,香香的,软软的,总之没有她的目光那么硬。翔子的身上有了点感觉,这种感觉把他的心搞得有点乱了。
翔子的皮夹克花了他两百块钱。开价五百,他只花了两百。他们三个月开一回工资,他差不多全寄回家去了。现在他的全部家当几乎全在身上,就是这件皮夹克。
买了皮夹克他很新鲜,每天收了工他都把皮夹克穿起来,站在马路边的工棚前看西洋景。他不是不爱惜衣服,他是觉得在城里应该穿得好一些,即使皮衣穿得旧一点了,回家过年仍然还是很风光的。在那个小村,除了牛马猪羊,还有狗,没有谁能穿皮衣服。
可是没想到,这件皮夹克没让他在工友中神气多久,大概穿过十几天吧,皮夹克就出了问题了。工友们开始笑话他。有人编出了一段顺口溜:翔子,翔子,是个驴子,穿一身阿胶,满街跑!他们都嘲笑他上当了。可是,翔子想,它总是皮做的呀,一件普通的衣服还要几十块呢!它至少比布的耐穿吧。
湖南路离翔子干活的地方不算远,但他以前从来没有好好逛过。那天工地上的料接不上,老板急得跳脚,只好把大家给放了。平时大家总是嚷嚷着要放假,真的放了却也玩不出什么新花样。他们在工棚里扎堆儿打扑克赌钱,翔子玩了一会儿就被小音喊了出去。
小音在工地上煮饭,同时还照看着老板五岁的女儿。她问翔子,想不想上街逛逛。翔子红着脸,看得小音脸也红了。太阳很好,小音的手上牵着五岁的小凤。小凤急着想上街,直把小音往路上拽。翔子说,好吧,去就去。他口袋里现在有点钱,赌钱却总是输,还不如到街上花上几块。他们三个是走路去的。小凤一会儿就不肯走了,翔子只好把她背在后面。小凤在他背上很舒服,乐得直唱歌。
翔子得意地说,他这是背水泥背出来的功夫,小凤比水泥袋轻多了。这话被一个老头听见了,呵呵直朝他们笑。翔子和小音都脸红。翔子想,他们这样太像是一家人了。可是他们不是。工地上早有传言,说小音偷偷做着老板的“小”,翔子半信半疑。他很想问问小音,老板有没有跟她一起逛过街,但话到了嘴边还是忍了下去。
不管怎么说小音对自己很好,每次给他打饭都装得多多的。还有看他时的那种眼神,连工友们都看出来了。他们老是要拿他开玩笑,但翔子不敢往深处想。他不敢喜欢小音,只敢在心里偷偷地讨厌老板。
他们在湖南路的西头买了两串糖葫芦,——对,就是前面那个地方。小音和小凤津津有味地吃着。翔子尝了一个,酸得他牙疼。现在那个卖糖葫芦的老头还在,可他显然认不出翔子了。老头的身后就是那家卖皮夹克的小店铺,现在有两个大喇叭摆在门口轰隆隆地吵着,里面卖的是音像制品。
那天是小音要进去的。她身上穿着一件棕色的皮夹克。翔子本不想进去,小音说她想看看自己身上的这件皮衣到底值多少钱。翔子心里一咯噔:皮夹克真不是她自己买的吗?脱口问道:你怎么会不知道多少钱?小音连忙说,不是,不是,她是想看看它现在还值多少,是不是降价了。
翔子从此尽量不再提她那件衣服。小音自己在那儿看女式皮衣,后来看上了一件男式的黑夹克,让翔子试试。皮夹克标价五百块。翔子穿上,在镜子前照照,觉得很神气。卖衣服的女老板冷漠地看着他们,并不热情。不知怎么的,翔子突然就决定把它买下来。他想了想,一口就还了个价,“两百块!”女老板愣了愣,马上就答应了。也许她压根就不相信翔子会真买。小音也不相信,直到翔子掏出钱来她还张大着嘴。
翔子索性穿着皮夹克上了街。他跟女老板要了个袋子,把旧衣服装在里面提在手上。翔子和小音都穿着皮衣服,小凤怪怪地看着他们说:你们真好看。翔子问:有你爸爸好看吗?小凤歪头想了想说:我爸爸的衣服有毛领子。
翔子今天没有到那家店里去。去了也白去。前不久他就来找过,那个女老板早就走人了。皮夹克他穿了十几天就开始掉色。晚上脱下来,衬衣领子的外面比里面还要黑。有一天淋了一点小雨,雨水流到裤子上,把裤子都染黑了,像是小时候上学不小心撒上了墨水。翔子慌了。
工友们也围过来,有人把鼻子凑上去一闻说,一股死人臭!他们嚷起来:这哪儿是羊皮夹克啊?这是马皮!又有人说:什么马皮呀,还马×哩,八成是驴皮!驴子的皮!你上当了!翔子被他们嚷得头发晕,他恶狠狠地骂道:操你妈的!这关你什么事?他一把把皮夹克夺过来说:我上什么当?我说过它是羊皮夹克吗?我说过吗?你管它什么皮,反正它是皮夹克!不是你妈的皮!他凶巴巴的像要吃人,没有人敢来惹他了。
翔子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他心疼得一夜没睡好。两百块钱呀。他要扛多少水泥包,要抬多少砖头呢,这其实是算不清的。反正他每天都耗完了力气才挨到收工,这件皮夹克实际上全是他的力气。他想那个女老板也许专等着他这类人上钩,他一走女老板的嘴巴都笑歪了。
他决定第二天就去找她算帐,而且瞒着小音去。他准备先求女老板把钱退给他,扣点折旧费也行,如果说不通,那就打上一架;好男不跟女斗,他当然不能跟女人动手,最好女老板的丈夫正好也在那儿,可以挨揍。可是,他没想到,他到了那家商店,女老板已经不在了,店里卖的也不再是皮衣。他耐着性子跟卖音像制品的小老板套了好一阵子话,想证明这个小老板就是那个女老板的丈夫,然后好揪着他不放。他绕了半天,最后只好明讲,他是买了假货,上当了。
小老板一听,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嘿,你怎么不早几天来?她早退租走了。实话告诉你,你这是第五个了!这会儿翔子在音像店门口迟疑了一下,没有进去。只有得手的骗子才有资格向人吹嘘他的手段,上了当的人倒常常像做了亏心事。翔子不想被那个小老板认出来。
他继续沿着湖南路往前走。离玄武湖越近,寒风越猛。翔子倒走得有点发热。身上的衣服毕竟是皮的。羊呀马呀驴子呀冬天不就仗着一层皮吗?羊身上还要长上长长的毛,驴子身上却是光秃秃的,这说明驴皮的保暖性能比羊皮还要强。再说,驴皮能滋阴补血,是一味名贵中药,穿在身上说不定还能长精神哩。这样讲起来驴皮夹克没准还比羊皮的还要好。话虽这么说,花两百块钱买了身驴皮穿在身上,翔子还是觉得女老板可恨。他突然想起那段嬉皮笑脸的顺口溜,走着走着,自己在嘴里念叨起来。
左右看看,没有人注意到他。他又轻声念了一遍:翔子,翔子,是个驴子,穿一身阿胶,满街跑!满街跑!他拖腔拖调,长长短短。自己品品,觉得还是没人家说得有味。这些狗日的,不用再打工,可以去唱戏了!
你这是第五个了。翔子想起了那个小老板的话。他不知道那四个上了当的人现在在哪儿,是不是也在这条街上。翔子好像看见了一小队人穿着整齐的驴皮夹克,迈着正步走了过来。好多人站在两边看。翔子也挤在围观的人群里。有人拍着手念起了顺口溜……翔子扑哧笑了出来。
笑着笑着翔子的脸凝固了。因为他在那一小队人中看见了他自己。
街上的人是真多,把老家村子里所有的人全都喊来,怕是也站不满这条路上的一家商场。满街的人,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只有翔子在注意别人,没有人朝穿着驴皮夹克的翔子多看一眼。城里的人都忙着呢,没有谁会留意某个人穿的究竟是羊皮还是驴皮,大冷天的,只要你不光着身子露出一身人皮,就没有谁会去注意你。
这很好,至少在现在,翔子不希望别人来关心他的衣服。
湖南路约莫有三里路长。翔子走到图书发行大厦那儿,拐上了肚带营。这是一条小街,翔子一直弄不懂它为什么要叫这个怪名字。这儿以前是做肚带的吗?可肚带又是什么东西?看上去大概是女人用的什么玩意儿,可是翔子只知道有胸罩,不知道有肚带。城里的地名就是这么怪。就像图书发行大厦对面的一家商店,叫什么“古今胸罩公司”,翔子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含义——哦,你戴了一个胸罩,一个奶子是古代的,另一个奶子是现代的?——这不成了妖怪了吗?翔子想着,吃吃笑了起来。他的身上有点发热。
胸罩公司门前站着很多裸体模特儿,是木头的。(翔子认识这个“裸”字,他上过初中,会查字典;他还学过“黔之驴”,“黔”字不要查字典。也许就是因为这篇文章,翔子承认自己的皮夹克是驴皮的。)那些模特儿穿着古今胸罩,还有一条几平方寸的三角裤。翔子看了几眼,发现别人都不看,自己也不敢再看,装着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
小街两旁有不少洗头房。每家门口那种一圈圈转着的东西弄得人眼发花。翔子听工友们鬼鬼祟祟地说过,那里面有名堂。他知道什么是名堂。工棚里有两个家伙去洗过几次头,回来后满面放光,引得别人直向他们打听。他们什么也不肯讲,只说自己光洗大头不洗小头,听得翔子满脸通红。现在他的脸又红了。走过一家洗头房,他朝里面望了一眼,他看见两个小姐正躺在沙发上打盹,大腿白生生的。其中一个看见有人,马上站起来,拉开了门。
“洗头还是敲背?”她满脸是笑。
“我不洗头。”翔子心里发慌,就像是做了贼。
“那你敲背?”“我也不敲背。”“那你进来嘛,进来再说,你想干什么。”小姐伸手把翔子往里面拉。
翔子的工友曾理直气壮地在工棚里嚷:你们笑什么?洗头又不犯法!翔子当然知道洗头不犯法,他本来还真打算进去的。马上就要回家过年了,让小姐洗个头也不枉来城里一趟。可是,他怔怔地看了看拉他的小姐,摔开膀子坚决地走开了,急匆匆的样子像是在逃跑。他知道自己头上不干净,满是水泥灰。他的工友去洗头以前都要在工棚前打上几盆清水把头先洗上一洗,再到洗头房去。翔子今天没有先洗头。他不想被人取笑。而且,——翔子呆呆地站在路边——他觉得那个拉他的小姐和小音长得很像。如果不是知道小音没有姊妹,他真要以为那是她的妹妹了。
翔子知道小音不会在这种地方。她就要到更南的南方去了。老板说他在那边又接到了一个工程,他要到那边去过年。小音也要跟着去。
小音后来还是知道了翔子买的是一件假羊皮夹克。她找到翔子,要和他一起去退货。翔子告诉她,自己已经去过,那个店已经不在了。小音过意不去,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翔子故作轻松地说,他回忆了一下,衣服的标签上写的就是“皮夹克”,人家并没有说一定是羊皮的。突然,他想起了工地上的那些传闻,心中一痛,他盯着小音问:“你身上的皮夹克多少钱?你说说,两百块钱能买到羊皮夹克吗?”小音的脸红得像要渗血。翔子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自己是小音的什么人,又怎么能管到小音是老板的什么人?这不是管到外国去了吗?一时间两人都不再说话。
半晌,小音从皮衣服的口袋里摸出两百块钱,递给翔子,说:“是我让你买这件衣服的,钱应该我出。”翔子两手插在口袋里,不去接钱:“衣服穿在我身上,怎么能要你付钱?”“就算我送你的,不行吗?”翔子说:“不行。你又不是老板,怎么能送衣服给别人?”说到这里,他的脸先红了,“我嘴笨,小音,你别生气。”小音突然哭起来,狠狠地扯着身上的皮衣说:“你损吧!你骂吧!我马上就要走了,今天就让你骂个够!”她一下子扑到翔子怀里。
翔子也想哭,但是他忍住了。这是在食堂后面,天很黑,翔子担心被别人听见。
他当然不能要小音的钱,小音把钱递给他时他就想好了,如果拿了小音的钱,上当的就成了小音,自己就成了骗子的中介。他不能那么做。心里是这么想的,可是话一出嘴却长了刺,把小音惹哭了。翔子拍着小音的背说:“我嘴笨,不会说话,你别怪我。我是翔子,不是骗子。你还是让我做我的翔子吧。”小音哭得更厉害了。
不知不觉翔子就走到了玄武湖。高大巍峨的玄武门伫立在湖南路的尽头,红红绿绿的电灯把它巨大的轮廓勾勒在天幕上。翔子在路边找张长椅,坐了下来。那天晚上,翔子和小音走到这儿。他们没有进公园,在长椅上坐了很久。
小音已经不哭了。泪水被寒风吹干了,绷在脸上有点发紧。翔子的心能触摸到这种感觉,但是他没有再碰小音一下。他们就一直这么坐着。
小音就要到南边去了。那个地方很远,很暖和。也许她今后的某一天还会再来到玄武门前面,还会坐到这张长椅上,但是翔子一定不会再同时坐在她身边了。翔子心里很痛。小音坐得很近,而且越靠越近,灯光下远远看过去,他们是一对穿着皮衣的情人,但其实不是这么回事。一件是羊皮夹克,另一件却是驴皮的。如同有一层坚固的牛皮隔在他们中间,翔子戳不破。
小音后来告诉翔子,老板这么急匆匆地要走,不光是因为那边的工程。工程没有这么急。他是因为他女儿。他不喜欢这个地方。小凤出的事对他打击太大了。说到这里,小音又轻声哭了起来。
翔子知道那件事。有一天小音做好工地上的晚饭,发现小凤不见了。工地上找了个遍也没有看见孩子。老板急了,抓着大哥大四处打电话托人出去找。他直着嗓子对工友们喊:你们都帮我出去找,找到了有奖!我奖两千块!工友们三五成群地上了街。小音披散着头发吓得蹲在地上直哭。翔子想去安慰她,看到老板气急败坏的样子又没有敢,也到街上去了。
七八天以后小凤找到了。派出所打电话让老板去领人。小凤呆呆地躺在派出所的长椅上,身上盖了一件军大衣。看到小音和爸爸她不说话,像是个傻子。小音哭着把小凤抱回了工地。孩子身上臭烘烘的,脏得吓人。问她这几天去哪儿了,她什么也说不清。小音给她洗澡的时候才发现,孩子的腰上有一道伤口,红红的缝着,很吓人。小音急忙问小凤,这是怎么了。小凤只知道哭。小音把老板找来,老板一看也慌了,急忙把孩子送到医院。一检查才发现,小凤的一个肾没有了。
提到这件事小音就要哭。她抽泣着对翔子说:“我对不起老板。孩子是我看的。
我真愿意从我身上割一个肾下来还给小凤,可是她爹不让。“小音说,”我没办法,他要我跟他走,我只好去。走到哪里我都跟着他。“翔子有点想哭。寒冷的夜风钻进他的空壳皮衣里,他觉得很冷。
前天傍晚,老板喝醉了酒在工地上红着眼睛跳脚大骂。翔子正蹲在地上吃晚饭,看到老板过来了他连忙站起身来。老板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发疯似的喊道:”他们把我女儿的肾偷走了,这些王八蛋,你说他们坏不坏?“翔子说:”坏。他们不是人。老板说:“城里人偷了我女儿的肾,你说他们该不该杀?”翔子说:“该杀!”他的驴皮夹克领子被老板揪着,有点透不过气,“可是他们不是偷,是骗。”翔子的语调很平静。
“放屁!”老板瞪着牛眼骂道,“怎么是骗?只有我骗他们,他们能骗得了我?笑话!”“他们不是骗你,”翔子说,“他们是骗了小凤。”老板像被打了一棍。他看着周围吓得不敢吱声的工友,松开了翔子的衣领,“报应啊!”他蹲在地上号啕大哭。翔子整整自己的领子,端起地上的碗,钻进了工棚。他立即把衣服脱下来检查,还好,衣服没有被扯坏。
翔子现在独自坐在冰冷的长椅上。身边没有小音,周围也没有别人。远处的湖南路已是灯火阑珊,小贩们已经收拾摊子准备回家。这些人吆喝忙碌了一晚上,他们有没有赚到钱,翔子并不去关心;他们是城里人,总归比他有钱些。
翔子明天就要回家过年了,他本来是打算买点东西回家的,现在他什么也没有买;城里人会用驴皮骗人,也会用其它小玩意儿骗人的。洗头房他也没有进去,他把钱省下了。他相信他的爹娘更愿意儿子把钱省下来带回去。他们是老实巴交的乡下人,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他的从土里刨食的爹娘用不上,也舍不得用。
翔子从长椅上站起来。他摸了摸他屁股坐过的地方,温温的,那是一个看不见的温暖痕迹,很快就会冷。他想他以后再也不会到这个地方来了。他跺了跺发麻的双脚,沿着原路走了。
在这个城市的最后一夜,翔子半夜醒来突然想起了小音。他忘了给她买一件礼物。他不知道第二天再见到她时说什么才好。翔子打定主意,天不亮就走。草场门车站有民工专车,随时可以上车。
天刚蒙蒙亮,翔子就挤上了车。车上人很多,翔子一个也不认识,但是他觉得他们很熟悉。满车都是黑红的脸,乱蓬蓬的头发。令翔子暗自得意的是,他只看到了一个穿皮夹克的人,而且翔子一眼就看出,那人穿的只不过是一件仿皮的货色。
路是越开越窄,越来越颠。天擦黑的时候,汽车到了县城。翔子背着行李又走了二十里路,到家时已是伸手不见五指。翔子以为家里人肯定已经睡了。
院子里挂着一盏电灯,明晃晃的。翔子感到有点奇怪。电灯照耀下的家跟以前似乎不一样了。他刚一喊门爹就来开了门。爹把他身上的行李接下来,亮着嗓子把翔子的娘喊了出来。
娘刚才显然正在屋里忙着什么,她在围裙上擦擦手,拉着翔子的手打量着儿子。
儿子似乎壮实了一些,身上还穿着皮衣服。翔子看见,爹老了,娘也老了。
院子里有一种臭烘烘的味道。翔子奇怪地吸着鼻子。他看见院子靠墙的地方支着一口大锅,火苗明晃晃地舔着锅底。
“那是干什么?”“那里面是猪皮。”娘看到火要熄了,忙不迭跑过去添柴火。有一根树枝太长,娘拗不断,翔子跑过去帮忙。爹一把拉开他说:“你不要弄,别把衣服戳坏了。我来吧。”爹还有把子力气,树枝一下就折断了。炉膛里的火照得他的脸红堂堂的。翔子凑上去看了看锅里,嘟噜噜冒着臭气。爹神秘地说:“这是猪皮,我们煮煮当阿胶卖,卖给城里人。现在我们村里人全在干这个。”翔子奇怪地看着爹娘。火光把他们的影子映在房子上,晃来晃去。翔子看着墙,好像看着电影银幕。
“城里要是钱不好挣明年就不要去了,”娘说,“我去给你做吃的。今天你早点睡觉,养养精神,明天帮你爹去收猪皮。这几天杀猪的人家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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