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全国55万知识份子遭殃的那场风暴,注定了我一生的潦倒。被流放到祁连山“脱胎换骨。”正是那段不堪回首的历史带给的悲伤,累及母亲在苦难中终其一生。成为我永难失忆的最最。稚子时的爱抚,苦难中的相依。那些枯瘦的历史记忆。永远是心中的疚结。
母爱是深切的,无私的。伴随终生的,完美无瑕的。正是在慈母的爱抚下,走过了混沌到稍有智性的立身于世。且在整个生命过程中,仍从未曾离开过母亲的视线和牵挂。有一年,为了择校到邻县去就读。一年后当我回来刚跨进大门的瞬间,她赤脚奔出房门,紧紧地抱住我说:“你终于回来了!”压抑了一年的思子之情,顿时喷涌而出。她的泪水浸淋了我的满头。
当我要远走西宁上中学时,她流着剪不断的泪水,把几元白洋装进我的衣袋用针线缝牢。再三嘱咐:“遇到困难要不惜化钱。”显现出既难舍、又望儿子成人的那种难顾两全的无奈。
每逢星期日下午,爷爷提根柳条来监督我练书法。她就忐忑不安,惟恐我挨打。什么都不干,只盯着我结束练字。
当时的学校设阿文课。当我要读整本《古兰经》时。她就领着我到附近几个村庄走家穿户的找借《古兰经》,未曾遇到一户存经者。她很沮丧。返回时偶遇一人,她就诉说找经的困难。那人答应后当拿到牛皮封面的《古兰经》时,她的脸上展现了灿烂的笑容。语重心长地说:“找一本经不容易啊!一定要用心学好”。
母亲,真是把母爱播洒在生活的点点滴滴里,营造了融融祥和的成长环境。
母亲的苦难始于中年,她48岁守寡。父亲非正常离世的噩耗;我的不知去向。她顿时陷入无依无靠的境地。忍着悲痛,独自一人去收敛亡夫遗体,求人帮忙抬埋下葬。然后就企盼我能归来。由于我被流放时既不让与家人见面,也不予通知。所以她一直不知道我去了哪里?在干什么?只是昼盼夜思的苦苦等待。
母亲在无望中等待。我在苦难中思念。
我无端获咎,24岁蓬勃青春,走向改造“灵魂”的苦狱。那是远古的“遥役”。海拔4000米以上的山腰上采挖矿石,是人世间最“原始”且又最痛苦的“肉刑”。每天望着已成“鸡爪”的双手,涌泉的泪珠滚漫了衣襟。冰天雪地里背运矿石,是人类最能体味“无奈”的苦役。背负的重荷沉沉地落在了一片空白的脑海里。双脚在淹没小腿的雪窝里机械地挪动。走向何方?全无知觉。思维犹如眼前的“银色世界”,两茫茫!每当仰望终年白雪覆盖的牛心山发呆时,一颗空落落的心沉到了底。满脑子生与死的博斗。荒山野岭的黄昏是人生最寂寞的时刻。可是,“异地相思云山隔”哟!人啊!陷入如此境地,若非一种信念支撑,生命早已驶入“终点”。此刻,正是母亲的眼神和音容,唤起了生命的激情,徒增了勇气和毅力。熬过了血泪斑斑的岁月。
四年后的八届九中全会。是一次短暂的“暖流”。凭借那点“暖意”,终于走出了“牢笼”。告别了洒遍泪水和汗水的祁连山,和那些淹埋在山脚下的累累同伴遗骨。怀着一种甩负的轻松感,回到了可爱的故乡。一则日记倾诉了当时的心情。“当到达黄河岸边的时候,心潮起伏,思绪万千。黄河啊!故乡的黄河。阔别的游子回来了。洗把脸,涤净他乡的灰尘;喝口乳汁,冲掉离乡的悲愁。然后悄然地走向虽显破败却又温暖的家。偎依在母亲的身边。”
生计的艰辛,心灵的迷茫。初次涉世的尴尬。当时,那场全国性的饥荒尚未终了。生计艰辛的苦难岁月还未显尽头。家中的生活不难料想。几天后,母亲不忍惊扰我,说要去邻村“看亲戚”。其实到40多公里外的山村去找口粮。直到两天一夜后,抱着一个装有10斤青稞的小袋子回来了。当她走进家门时,双脚已迈不开步子。望着那极度疲惫的身影。我顿时惊呆了。心中万箭穿透般的刺痛。妈妈哟,是儿不孝,不谙家务的苦涩。还让你这般受苦受累。于心难忍啊!
时隔不久的八届十中全会。又是“一度苦寒来”。一纸《千万不能忘记阶级斗争》。被牢牢地困在了人间最底层。渡过了漫漫十八年的拾大粪生涯。也开始了与母亲形影不离,相依为命的日子。期间的心境抒于一首草诗:“斜视眼底渡春秋,凌辱声里逾寒署。岁月浸透辛酸泪,韶华如斯水水水!王勃枉书《滕阁序》,湘涛吞没屈原魂。悲哉人生多坎坷,谁料此生成路草?”
在那左风横扫神州大地,人人自畏的阴霾浸漫人心的时候。只有母亲是唯一的知已和支撑。有一次公社派我到40公里远的山村送一纸便条。可我从未去过那里而不识路。且时至夜幕降临。此时的我能向谁诉说那种委曲和哀伤?只得踽踽独行。当爬坡到中途时走岔了去路,眼前竟是一处两边万丈悬崖的山梁,进退无处觅路。只能胸腹紧贴山梁,四肢撑地,匍匐而行。待到山顶平地时,已是大汗淋漓,筋疲力尽。只余仰卧喘气之力。忽闻远处犬吠声,浑身顿时一阵清凉。意识到离村子不远了。紧绷的神经慢慢松驰下来。时辰约莫到了黎明前的黑暗。概叹!用生命的代价完成了一次苦役!那一夜,瘦影伴孤灯,母亲整夜没有合眼。这就是母爱。
那时,生产队经常派我到较远的山沟去拉“羊板粪”,至到夜半才能返回。母亲独依炕角,苦思冥想,等我回来。把用沙罐煨在灶灰里的一碗清水煮面条端给我,等我吃完后才上炕就寝。
要与“阶级敌人”划清界线。妻子早已离婚而去。扔下半岁的儿子,又是母亲的劳累。她既是奶奶,又是妈妈。无微不至地抚育孙儿成长。
岁月的残酷,生活的磨难。仍泯灭不了心灵的“所求”。我心血来潮。又“胆大妄为”了一次。写了一篇短篇小说《在收获的季节里》。寄给《青海湖》杂志。编辑部要与作者的联系信却被公安局从邮局“查获”。我再陷冤狱。拘留逼供长达40天。如果说18年是摧残年华的艰难岁月。而40天却是绞碎心灵的“铁刑”。折磨得只剩“皮包骨头”。也使母亲昼夜煎熬,寝食不安。惟恐又被逮走。长夜漫漫何时了……至到好心人捎信说:“今晚的批斗暂时结束了”。她才苦楚中躺下。40天后,我以加戴反革命份子帽子(原有右派份子帽子),依法管制三年的结局回家时,母亲已经劳神伤心而卧炕不起。祖孙三代相拥而泣。只嫌命运多舛。当时的监管人还不无同情的说:“若不是你病母没人照护,你已是柴达木荒滩的野鬼了。”真是啼笑皆非。祸兮?福兮?
生存的沉重,生命的执著。几十年的崎岖坎坷,风霜雨雪。在全部残留的历史记忆中,只剩下“如何活下去”的时候。仍是老的耐劳,小的韧性。硬撑撑地活了下来。生命的奇迹,确实难以料想。真是心灵的通途在负重的人生中,寻求了生命超拔的契机。
晚年的母亲。满头稀疏的白发,满脸刀刻的皱纹。脸庞枯瘦了,牙齿脱落了。弓着背,弯着腰。拄着拐杖行走。提示了岁月将要带走母亲的温馨和大爱。母亲以坚韧与豁达的境界,超越了生命的悲哀。用一生的精与神,灵与肉,血与泪,演绎了母爱的博大精深。古人训言:“母爱似海。”沐浴似水的柔情,曾经陶醉过。可在忍辱负重的艰难历途中,深陷人生的困境时,又是似海的温馨润濡了几近干涸的心田。为了生存,为了儿女。她承受了痛苦,背负了压力。流尽了眼泪,洒尽了汗水。付出了精力,付出了心血。付出了柔情,付出了风尘仆仆的岁月。仍以大爱、温情、慈悲、善良和微笑面对人生,面对生活。真正能所体会到母亲所付出的牺牲时。才会感悟到付出和牺牲的崇高和伟大。那正是人世间最珍贵、最圣洁的情感。母亲的那些坦然、自信、坚忍、勤奋的做人品质;穷不忘操,苦不失节,永抱低调的处世气度。深深地沉淀在我的心底。永远是身履红尘的基本准则。
时至1982年的隆冬季节。母亲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走向了永恒的归宿。可她却带了一分因我的无知而铸成的遗憾,终结了生命的最后一瞬。注定了我终生的愧疚。那天因公到本乡办事。顺便去看望母亲。她要我揭开胸怀抱她一会儿。可我混沌无知,未曾察觉她的神色变化,因事忙而匆匆离开。谁料这一走竟成千古大恨,刚进办公室,电话铃响,竟是噩耗。顿时内心一片空白。手足无措,痛心疾首。悔恨自己愚蠢无知。沉入深深的内疚中。在相遇最后一面时,望着那俊美的遗容。一阵眩晕,魂不附体。深陷一种无以挽回的失宠感而茫然。一股凄惶而悲凉的惜别之情,浸透浑身,不可抑制。心灵在颤抖,泪水在横流……这是沉重地、刻骨铭心的离别。这是永久地、没齿不忘的诀别。
失去后的日子里。每次回家首先投眼炕头,望着空荡荡的炕角。一种失落、孤寂和无助的悲情油然而生。强烈地思念那人世间最朴实无华,最神圣博大,最刻骨铭心的母爱。思念那超越生命的伟大情感。每当路遇老媪,从那些饱经沧桑的脸庞上,希冀能照见母亲的容颜。企盼在夜深人静时,拥有一个舒畅而平稳的梦,与母亲相见。然而,梦中的母亲,总是沉闷地劳碌着,不愿正面相对。望着那付削瘦又憔悴的面孔。心头激烈地绞痛。许是临终的那分遗憾,总不予释怀。我茫然而泣下……
相伴岁月,30年足多感慨。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在坎坷的历途中,累及亲情,丢失心爱。忆起苦累一生的慈母。在风雨如晦的日子里,渴望风雨过后阳光普照。憧憬冥想中的宽裕生活。可当曙光初露的时候。她却撒手人寰。未及沐浴阳光的温暖。确是无法忘却的伤感。我被平反后用第一次工资给她买来二斤酥油。她乐得合不龙嘴。逢人就说:“这是我的命好。”她的望想仅此点滴。还无缘久享。着实令人心碎。她那带着泪痕,夹着血丝的生活经历。早已烙在我的心田。那些沾着厚厚尘土的往事。永远是我心中的伤痛。“我心常含血与泪,寸草难得报春晖。”至此耄耋之年,用心血和泪水草就这些拙劣文字。藉以诉说对慈母的思念之情。祈祷真主慈悯我的母亲。
卢明道先生现已是耄耋老人了,这种有文化的撒拉尔老人现已不多了。前段时间小编有幸拜访,经要求卢明道先生应允将他个人的部分作品在平台发表,要我代他感谢大家对耄耋老人的支持和作品的认可,并望更多年轻人能学习民族文化,研习民族文化。
网友对卢明道先生的文章打赏,我们将择日转达给老人,也算传达大家的一份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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