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岁的表演艺术家葛存壮在今晨去世。这位老演员早年因对“反派”人物身形并备的演出成为1960-1970年代最著名的“坏蛋脸”。葛存壮一生出演了超过70部电影。职业生涯的早期,他塑造的角色大多是反派——汉奸、伪军军官、地主、日本人......最著名的是电影《小兵张嘎》里的“龟田队长”。
晚年时,人们渐渐忘记了他的职业成就,只记得一个头衔——葛优父亲。
▷葛存壮与陈强、陈述、方化和刘江并称为中国影坛“五大坏蛋”
第一代“鬼子专业户”
葛存壮老先生第一次接触电影时,不到10岁。
1937年日军进军华北,葛存壮加入了村里组织的儿童团,儿童团里演抗日戏,他被老师指派扮演日本鬼子。七八岁的小葛存壮不懂怎么演,在脖子里插根日本旗,学着老师喊“杀!冲!”
可能老先生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表演的都是这类角色。“葛存壮”三个字第一次被印上字幕的是在影片《赵一曼》里,他在片中扮演提审赵一曼的“伪警官”。
当时电影制片厂规定,演员只要在片中有中景以上镜头,名字就可以上字幕,葛存壮扮演的伪警察正好出现了两次中景镜头。葛存壮非常激动,“那两个镜头不知道看了多少遍”。
他第一次正式拍电影,是在影片《平原游击队》里扮演汉奸杨守业。在一场汉奸杨守业抓正面人物李向阳的戏里,葛存壮现场发挥,点支烟,一扔,扇子一扇,“演的时候感觉挺来劲”。
这一时期,他多了个名字。去大连演出时,当地人把“葛”念作“嘎”,从此全厂人都称呼他“老嘎”。大概是受到启发,儿子葛优出生后,葛存壮给他取的小名叫“小嘎”。
1948年调入东北电影制片厂,是葛存壮职业生涯的转折,也是他正式成为一名职业演员的起点。开始的机会都是跑龙套,脱下老乡的衣服,又换上国民党的行头。同一时间,好友张平、于洋、陈强都已经开始演主角了。葛存壮曾在一次采访里描述过自己当时的不服输的心态:
“很羡慕,当时风华正茂有股子心气儿。我想你们演主角没关系,咱们革命需要嘛,现在需要我跑龙套我就跑,总有一天,我也能演个像样的角色。有这样一种动力,所以跑龙套的时候,心里特别踏实特别积极特别热情。”
他最终改变了自己只能演小角色的命运,获得了机会在1960年公映的电影《红旗谱》中出演头号反派、“红旗”斗争的对象——大地主冯兰池,从20多岁演到70多岁。
▷《红旗谱》剧照
阴险毒辣的老地主形象使葛存壮一举成名,冯兰池之后,葛存壮就被套上了“反派专业户”的帽子。他是《小兵张嘎》里的龟田队长、《矿灯》里的日本人田岛经理、《小二黑结婚》里的金旺、《沙家店粮站》里的敌军军官、《南征北战》里的国军参谋长……
▷太君形象的葛存壮
他曾获得机会,在电影《决裂》里演一位大学教授,这样一个在今天看来文艺又讨巧的角色,放在“革命年代”又是要被黑的。
山边生产队的老大爷牵了一头牛来想找大学教授治病,葛存壮扮演的孙教授正在课堂上讲授马尾巴的功能。
▷为了突出展示电影想要宣讲的“课本无用”的论调,电影里,孙教授还被专门安排拿着一张斑马的图片
又红又专、“贫下农”出身的徐牛崽同学希望他能教猪牛的课程,因为他们这边没有马,也不养马。在被教授拒绝之后,徐牛崽就在学校贴了大字报要求教养猪牛,而不是马的课程。
阶级血统正宗的大学校长冲着葛存壮扮演的孙教授大声嚷嚷:
“有人说上大学要有资格,什么是资格?资产阶级有它资产阶级的资格,无产阶级有我们无产阶级的资格!进共产主义劳动大学,第一条资格就是劳动人民,这手上的硬茧就是资格!贫下中农同志们,你们说,他够不够资格呀?”
“马尾巴的作用”也是“文革”时候人们最爱的引用的,用来批判“教条主义”和支持“知识无用论”的一句话。葛存壮表演的教授毫无意外又成为那个年代急需要被“改造”的人。
“我这个人专爱唱反调”
正处于事业上升期的葛存壮遭遇了“文革”。这一时期,他只拍了两部影片,其中包括《决裂》。这部戏公映后,“马尾巴的功能”和葛存壮画上等号,成了他的代名词。直到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他才重回观众视野,在电影《小花》中,出演保安团团长丁叔恒,这个时候,他已经快50岁了。
▷葛存壮扮演的丁叔恒
中国电影市场化刚开始的1980年代,曾出现一批想象大胆的电影,葛存壮也没有给自己设置禁区,接演了像《恐怖夜》这样,集惊悚、武打、悬疑、大尺度于一身的禁忌之作。
而他也从来都是一个不遵循常规、“爱唱反调”的人。
“我这个人,有时候老跟人唱反调。”他指着家中的鱼缸说,特别满足,“人们家里养鱼大多数养的是热带鱼,而我呢,请大家看,我养的是传统的金鱼。”在革命年代,他头发留得老长,蓄着小胡子,按照老友吴素琴的说法,在当时看来非常怪。这种标新立异的个性到老都没变。
1987年,他接受了春晚的邀请,和李光搭档演一段双簧。葛存壮穿着戏服,喝着果汁,形象颠覆。
内地和香港初尝合拍电影时,葛存壮也串过一票——电影《黄飞鸿之狮王争霸》里的李鸿章。
显然,他丝毫不抗拒“坏蛋专业户”这个套在他头上的刻板印象,尝试不同的角色,他已经把这当成是一种乐趣。
▷电影《黄飞鸿》里的李鸿章
“另外从观念上,一部影片总要有正面人物有反面人物,正面人物要有人演,反面人物也要有人演。这种集体观念,我相信至少我这个年龄的人都会做到。”
“特别是原来那些老片子里面,有些正面人物写得不如反面人物生动。”
电视剧《编辑部的故事》导演赵宝刚曾考虑让葛存壮演剧中的主编。他(赵宝刚)和葛优说:怎么样?请老爷子出山吧?
葛优连连摆摆手:别!千万别!他来我就完了。
葛存壮曾有疑问,《红旗谱》的导演凌子风是怎么看上自己这位“龙套专业户”的。凌子峰描述,是葛存壮的不厌其烦的演好龙套,打动了他。
他说我实话告诉你,前面拍的几部电影,像《中华女儿》,一会儿你给我演个日本兵,一会儿演个老乡,他说你每一演那么一点戏,或是一句话都没有,或是有两句话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你那个戏好像还挺到位,那么很多龙套角色,你给我跑龙套,跑,跑,跑,你给我留下一个印象。
这部戏也最终成为葛存壮的成名作,他自己在冯兰池的角色是下了不少功夫:
“剧本的情节是从小说来的,当这场戏是我的戏,正好小说里有这段戏的时候,我就把小说那个章节减下来,贴到剧本旁边。”
几乎没有人怀疑,这是一位演技卓越的老人。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专注地演坏蛋、思想落后分子、要被改造的斗争对象、不合时宜的老学究......
老年时的葛存壮渐渐摆脱“只能演反派”的宿命,成为被认可的、德艺双馨的老艺术家。他接连演出了电影《周恩来伟大的朋友》中的齐白石、《我的法兰西岁月》里的公使、《建国大业》里的文化界代表......为了和晚年齐白石更相像,葛存壮演戏时特意摘掉了上排假牙。
录制《艺术人生》时,主持人朱军和葛存壮坐在相较主台更小的另一块舞台上。葛存壮和朱军耳语了几句,特意叮嘱他一定要和大家解释一下,这样的舞台安排是为了还原自己头一次做客《艺术人生》时的现场。“我理解,但是我怕观众朋友看了以后,会说你朱军对我不礼貌。”
年纪大了,求戏的人越来越多起来,葛存壮不太喜欢拒绝。
年轻的时候,他们见到我都是直呼名字:葛存壮,来,有两场戏演一演。慢慢的,现在都是葛老你帮帮忙, 这有两场戏,你帮忙演一演。
到现在为止,我说我葛存壮是跑龙套出身的一个演员,我跑龙套到现在已经快60年了,这个龙套一直在跑着,前些天我还碰到《爱情呼叫转移》的人找我, 导演说葛老师我们需要你给来个角色,我说什么戏,就一场戏,我说好 ,一场戏可以,多了还不行,为什么? 脑子记不住。
导演张扬筹拍《飞越老人院》时曾拜访葛存壮,希望他出演其中一个角色。葛存壮当场给自己设计戏,从正常老年人到“疯癫老人”,顺畅又自如地切换。
“只有小演员,没有小角色。我们很多老演员,一辈子都是遵循这个意思而来。”视频一开始,葛存壮剖白道。
老伴儿和女儿曾合著葛氏父子的传记,书的名字看起来是老人对自己一生的总结——《都赶上了》。
他演惯了“反派”,这并不影响他面对生活的为难时,始终保有乐观。
“文革”期间,事业停滞的葛存壮和儿子葛优说:要是真喜欢音乐,吹口哨都行。
我说我跑一辈子龙套,现在还在跑着,可主角我不演,演不了,龙套你让我跑我还可以接着跑,什么时候跑不动了那就收场。
“事业就是这样。”葛存壮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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