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学校熄灯铃一响,章第中赶紧上床。
这一点,他拍着胸部向老班和老妈都打过保证。他租赁的房子就在学校对面的居民院里,中间只隔一条街道,玻璃窗户正朝学校大门。房子是老班亲自选(租金学校出)的,说是便于督促检查,作息时间也跟校内住宿生完全一致。直到入住第三天后,章第中才去街上买了一只充电灯,打算每晚蒙在被窝里偷读小说了。他专门试验过,稍微用被子把充电灯遮掩一下,站在有路灯光的街道上,真的什么也看不出。
至于小说读本,只好再求助田园静了。田园静近几天情绪很不好。普通班有个来自省城的男生,面目白净,衣冠楚楚,走在一中校园里无异于鹤立鸡群。该男生的父母据说全是省教育行政部门的官员,因为欣赏沉木教育良好的氛围,将宝贝儿子安插进一中了,然而令人大跌眼镜的是,花公子不仅一点不体谅父母的苦心,而且从踏进一中校门的那天起,就开始骚扰各年级的漂亮女生了,无遮无掩,无羞无耻,加上恰好又姓花,被同学们戏称为“花公子”。近日,田园静每天会收到他狗屁不通的情书,尽管大多数都被她原封不动地扔进了垃圾道,可感觉还是像餐桌旁遇了嗡嗡乱叫的大苍蝇,情绪不可能不受影响,因此听章第中要她违犯禁令提供小说,她可怜楚楚地反求别谋害她。上次《梦里花落知多少》被老班抓了现行,虽然章第中绝口没说书的出处,但老班肯定心知肚明的,田园静哪敢重蹈覆辙呢!可后来也许觉得太绝情了吧,她趁午休时间把章第中带到了读者书店,“要犯错误你亲自犯吧,别让我良心受谴责。”
田园静母亲正好在书店,一个丰腴而漂亮的女老板,不乏妒忌地看着女儿的同桌,“既能把功课学得呱呱叫,又能广泛涉猎课外读物——人家这孩子啊,不知父母是咋生的!”当场吩咐店员,凡章第中喜欢的书,以后可以由性子拿。
章第中不大喜欢韩寒,更不大喜欢郭敬明(架上就有其主编的“最小说”系列,内容姑且不说,仅字体就比蚂蚁都小,足以制造无数近视眼),他尽管已读完了《三重门》和《梦里花落知多少》,可觉得《三重门》至少语言上有模仿钱钟书《围城》的痕迹,带几分东施效颦的味道,而《梦里花落知多少》又好像过于花里胡哨,不食人间烟火似的……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否有道理,更不好意思在别人面前说三道四,总之两个红得发紫的校园作家都不大合他的胃口。他挑了杰克·伦敦和欧·亨利中短篇小说精选各一本,谢过始终用欣赏的眼光看他的田园静母亲,做贼似的回到住处。
他拍着脑袋告诫自己,每晚只准读四十分钟!
第一个晚上,他准时熄了充电灯,小心翼翼地合上眼睛,果然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甜蜜酣畅直睡到天亮。
接下来几天,夜夜如此。
进入高中后从未体验的清爽,激荡着这个少年的身心。
院内另外还租住着两户人。一户是一对中年夫妇供读初三的儿子和初一的女儿;中年夫妇都在建筑工地干苦力,每天收工路过菜市场,拣拾些菜叶菜帮什么的,择洗干净拌上调料,下着洋芋糊糊面吃得有声有味。一户是白发奶奶供读两个上小学的孙子;老奶奶本是乡下人,儿子儿媳在外地上班,为了让孙子读条件更好的学校,就在县城租了房。在沉木县,长辈租房供后代读书的为数不少,因而使得租赁房非常抢手,章第中现在住的这间,房东本来给亲戚留着,老班亲自出马才搞定了的。
从集体宿舍往出搬的时候,室友们曾以水代酒热烈欢送,为他脱离失眠的苦海,为大家拥有了一张可摆放物品的空床。可那张床仅空了两天就被后来者填充了,这个后来者不是别人,而是刘流长。
“家里条件那样好,搬住学校寻开心啊?”同学们不解。
“搬住学校的原因有两个。”刘流长掐着指头说,“一老爸每晚下班太迟,回家影响我休息;二我也想住集体宿舍锻炼锻炼,将来一旦走出家门上大学,就不担心再出现高原反应了。”
“老爸老妈都支持你?”
“道理面前,人人平等。”
在学校住宿之外,刘流长吃饭也上学生食堂。章第中很羡慕刘流长的胃口,暑假一起吃食堂的时候,刘流长就自诩为饕餮之徒,无论饭菜孬好都打两份,吃得津津有味汗流如注,尽管食堂的伙食不能与他家的相提并论。当然,更多的同学受经济条件限制,连食堂上不起,更别说消费双份饭菜了。这些同学在上学之初就准备了煤油炉小铝锅什么的,学习之余自己给自己当厨师。章第中暑假里吃过“免费午餐”,费用上没感觉一点压力,因此没准备任何炊具,可开学后每天六七块钱的伙食,使口袋和心理一样无法接受了。碰巧曹鹏炜请他吃了顿自炊饭,念叨说课余时间太紧,需要个合作者更划算,他当即申请入了曹鹏炜的伙,提水洗菜打下手,从而把伙食标准降了下来。
沉木县几所高中的自炊灶名闻遐迩,曾登过报纸上过电视,不止一次吸引教育部及省市领导视察过,被惊叹为贫困地区义务教育阶段后学生伙食的奇观。据说多年以前,在竞争“省示范”申报权的时候,一中之所以败给二中,自炊灶的太过狭小和不够整洁是重要因素之一。当时还是教导主任的刘百泉据理力争,“二中先于一中晋级‘省示范’,恐怕全国绝无仅有吧?”
“不管是‘一’是‘二’,哪所学校办得好,哪所学校就优先发展!”领导的答复有理有据。
而今,卧薪尝胆的一中在公寓楼后建起了几排平房当自炊灶,里面分别砌了可安置二十个煤油炉等炊具的水泥台,男女别室,按班排序。只要午间晚间饭时的铃声奏响,全校三分之一以上的同学便纷至沓来,百多把门锁次第打开,数千名学子上岗炊饭,其形式之特别,人数之众多,场面之宏大,不知吉尼斯纪录可有记载?为此,历届的师兄师姐们留下了诸多黑色幽默风格的文章,有《自炊赋》相当精彩,限于篇幅,录其一段:
砧板乱响,切菜蔬也;热气迷漫,水锅开也;皮带晃荡,拉面条也;香味四溢,粥饭熟也。于是公寓楼后,上演千人会餐,自炊灶前,尽显吃家百态。吞声咽声咬嚼声声声入耳,汗味饭味煤油味味味刺鼻。俊男靓女,或碗或碟,亦站亦坐,充辘辘之饥肠,壮成长之体魄。如此生活陶冶,若彼艰苦磨炼,沉木儿女,高考场中,岂不所向披靡乎,人生路上,焉能无往不胜哉!
曹鹏炜最拿手做的有两样饭,一是炒洋芋条,一是揪面片。他自吹自擂,说他揪面片正儿八经从过师——假期打工的时候百折不挠学来的。曹鹏炜揪面片的时候,站在离煤油炉一米左右的地方,抻着面条一片一片准确无误沿漂亮的弧线抛进煮着洋芋的水锅里去。由于手法好,速度快,自己揪好后常给他人帮忙卖弄。大家观赏赞叹既久,开始找破绽否定,说好在凌云班同学每月能领到二百元生活费,有实力上食堂的较多,有耐心吃自炊的略少,否则他的“一米抛面法”会因地方狭小而无用武之地。
一天午饭之后,曹鹏炜已经去了教室,章第中还在刷锅洗碗,父亲和鲁伟祺老师提携着洋芋、面粉和胡麻油来了。两个长辈环视自炊灶,禁不住回忆起了他们当年在甘河堡的高中生活。
那时正值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尽管鲁老师父亲在甘河堡中学任教,可全家四五口人只占一间教师宿舍,兼当厨房和卧室,挤得实在无法可想,只好让鲁伟祺也住学生大通铺。甘河堡中学没条件办学生灶,大通铺里有用煤油炉煮饭的,烟气弥漫,日浸月渍,所有的被褥和衣服,都带了浓浓的煤油味,连苍蝇蚊子都不敢光顾。章太华的情况更惨,由于买不起煤油炉和煤油,就跟许多室友在学校专门腾出的一间破屋子里用土坯泥巴垒了小炉灶,拿家里背来的劈柴生火做饭,熬玉米粥,煮红薯条,烧洋芋糊,焖黄米饭,下杂面片……有时劈柴太湿生不着火,上课铃响了水还没能开锅;有时好容易将火生着,中途不小心熄灭了,口凑到灶边吹风,眼睛被烟刺得泪水直流,手上脸上污满了灰尘,一顿饭吃完,人整得煤黑子似的。更可怕的是如果家里的给养不能及时送达,便免不了断炊之忧……章第中父亲正是在几次山穷水尽的情况下,受到过鲁老爷子解囊相助。
两个人沉浸在回忆中,你一言我一语,不觉说得有点多了,哈哈笑着收了尾,可改不了教书育人的职业习惯,勉励在场的同学务必珍惜眼下的条件,珍惜难得的时光。
大家礼貌地应答着,陆陆续续告辞而去。
章第中问鲁老师:“一鸣哥在北京好吗?”
“还行吧。”鲁老师神情间洋溢着无法掩饰的自豪。
“一鸣是个乖孩子。”父亲说。“学习自然没说的;每周打电话外,常给家里写信哩。”
“这是特意叮嘱他的——写信的作用是电话无法替代的。”教育世家在教育子女上的确匠心独运。
章太华免不了又给儿子一些鼓励和要求。
鲁老师拿笑意浓浓的眼睛看着章太华,“放心吧,第中最大的优点,就是凡事自觉性比较强。”
章第中的脸烧到了耳根上。不过这种惭愧马上又被忐忑不安所代替,因为父亲说天冷了,洋芋在自炊灶容易冻坏,不如放到章第中租的房里去,顺便也看看他的住宿情况,章第中担心早晨风风火火起床,没把夜读小说的战场打扫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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