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昆仑:《宗法家庭的宝塔顶——贾母》

王昆仑:《宗法家庭的宝塔顶——贾母》

永嘉陌上尘 日韩女星 2018-07-31 06:02:40 792

《宗法家庭的宝塔顶——贾母》





  读了《红楼梦》的人会忽然觉得:在中国古代那么多的史传与文艺典籍中,并不容易找到贾母这样一个上层社会老妇人的完整的传记。《红楼梦》作者极生动、逼真地写出一个宗法家庭的“太上家长”,也是一个居于封建组织最高地位又富有统治能力的典型人物。类似贾母这种的精神面貌是过去历史上可能常看到的,但只有在曹雪芹笔下,才最集中、最突出、最活跃地塑造出来。

  《红楼梦》的确无愧于为集中反映中国封建社会上曾组织的一部分“百科全书”。他能把古代中国封建社会核心——高级的宗法家庭的组织机构、变化情况、诸种矛盾,通过男女老少各种人物作具体而深刻地描写,使人们看出它全部的真实面貌。在读者粗略得瞭望中,这一个历史悠远、支系繁杂、、规模庞大、人口众多的贵族家庭,是一座横宽竖高、五光十色巍巍然的金陵塔。在这座宝塔的第十三层的尖端,又有一个高高在上的金顶,那就是“多福多寿多儿孙”的“老祖宗”——贾母。

  贾母是容国公的长子贾代善的妻子,金陵世家史侯之女。她生了两个儿子,贾赦和贾政。据贾母自己说,她初嫁过来的时候也做过重孙媳妇,而现在自己也有重孙媳妇了。目前和她平辈的只有远支的贾代儒以及几个不相干的老妯娌,而荣宁两府上下男女三四百口就无人不在这一位“老祖宗”的名位笼罩之下。她的两个儿子,一个是品劣,一个是才庸,官位不高,声望不大。但一来由于他们祖上与皇家的历史关系深厚,二来由于贾母长孙女元春小姐被选为当今的皇妃——总的来说,就叫作“天恩祖德”,使这动臣之后的贾府还是一个威灵显赫的贵族家庭。而贾母的辈分之高、名位之尊,也是可以想见的。我们先看一看她“八旬大庆”的寿辰是怎样的排场吧!——

  ……议定于七月二十八日起至八月初五日止,宁荣两处齐开筵宴。……二十八日,请皇亲、驸马、王公、诸王、郡主、王姑、公主、国君、太君、夫人等,二十九日,便是阁府督镇及诰命等;三十日,便是诸官长及诰命并远近亲友及堂客。初一日,是贾赦的家宴;初二日,是贾政;初三日,是贾珍、贾琏;初四日,是贾府中合族长幼大小共凑家宴;初五日,是赖大林之孝等家下管事人等共凑一日。自七月上旬,送寿礼者便络绎不绝。礼部奉旨:钦赐金玉如意一柄,……元春又命太监送出金寿星一尊,……馀者自亲王驸马以及大小文武官员家,凡所来往者,莫不有礼,……请贾母过目。先一二日,还高兴过来瞧瞧,后来烦了,也不过目,只说:“凤丫头收了,改日闷了再瞧。”至二十八日,两府中俱悬灯结彩,……宁府中,本日只有北静王、南安郡王、……荣府中,南安王太姑、北静王妃……拜寿入席。……右边下手方是贾母主位。邢夫人、王夫人带领尤氏凤姐并族中几个媳妇,两溜雁翅站在贾母身后侍立。林之孝赖大家的带领众媳妇,都在竹帘外面,伺候上菜上酒。周瑞家的带领几个丫鬟,在围屏后伺候呼唤。……台下一色十二个未留发的小丫头,都是小厮打扮,垂手伺候。须臾,一个捧了戏单至阶下,先递给回事的媳妇,这媳妇接了,才递给林之孝家的。林之孝家的用小茶盘托上,挨身入帘来,递给尤氏的侍妾佩凤,佩凤接了才奉与尤氏,尤氏托着走至上席。……

这段文字看来是枯燥无味的但这是给当时贵族家庭场面照了一个相,贾母就是坐在这个镜头面前的中心人物。

  这老太太是不是如凤姐所说“从小儿的福寿就不小”呢?她既出身于侯门,嫁到贾府又正当荣宁二公功名鼎盛之时,她的丈夫贾代善事坐袭父阴;她并且躬逢几次金陵接驾的盛典。因此她从少年时代就多见多闻,富于才智;既精通人情世故,又长于统治权术。现在年老了,有儿子、媳妇、孙子、孙女、重孙媳妇一大群,有她数不完认不清的丫鬟、婆子、小厮们,有享用不尽的衣食、用具和珍宝,更值得夸耀的是这老人家自己具备一个颇为健康的身体,既不与那些衰迈龙钟的老人一样懒说懒动,又不吃斋念佛,清心静养。贾母所最突出的特征是她自觉地要享乐。她收拾起自己当年当家管事的那些才能,而放开自己今日享福取乐的要求。宝玉挨了父亲打修养将好的时候,忽然想吃莲蕊羹。这本是一种极精致名贵又极费时不常吃的食品,贾母就吩咐凤姐去做。凤姐于是就叫人去做十碗来,想借此大家都吃点,自己也“尝个新儿”——

  贾母听了,笑道:“猴儿,把你乖的!拿着官中的钱做人情。”……宝钗一旁笑道:“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二嫂子凭他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贾母听说,便答道:“我的儿!我如今老了,哪里还巧什么?当日我象凤丫头这么大年纪,比他还来得呢!他如今虽说不如我,也就算好了,——比你姨娘强远了!你姨娘可怜见的,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见第三十五回)

  说这老太太当年比王熙凤还精明强干,是可以想象的吧!身为贾府好时运中的少奶奶或管家太太,总要比生当“末世”的孙少奶奶气派大、见识广,手法高一些吧!她所擅长的享乐方法也自然多些,巧妙些。某一次,贾母携带着许多人和刘老老到大观园游宴,走进探春小姐的房中——

  ……正说话,忽然一阵风过,隐隐听得鼓乐之声。贾母问:“是谁家娶亲呢?这里临街倒近。”王夫人等笑回道:“街上的那里听得见?这是咱们的那十来个女孩子们演习吹打呢。”贾母便笑道:“既他们眼,何不叫他们进来演习,他们也逛一逛,咱们也乐了,不好吗?”……贾母向薛姨妈笑道:“咱们走罢,他们姐妹们都不大喜欢人来,生怕腌渍了屋子。咱们别没眼色儿,正经做会子船,喝酒去罢。”说着,大家起身边走。探春笑道:“这是那里的话?求着老太太、姨妈、太太来坐坐还不能呢!”贾母笑道:“我的这三丫头倒好,只有两个玉儿可恶;——回来喝醉了,咱们偏往他们屋里闹去!”说着众人都笑了……。

但她们走进宝钗的衡芜院——

  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十分朴素。……贾母摇头道:“那使不得!虽然他省事,倘或来个亲戚,看着不像;二则年轻的姑娘们,屋里这么素净,也忌讳。我们这老婆子,越发该住马圈去了!你们听那些书上戏上说的小姐们的绣房,精致的还了得呢!他们姐妹们虽不敢比那些小姐们,也别很离了格儿。……”(见第四十回)

  贾母岂不知道那些书上戏上所说的绣房,大多是远比不上他贾府的!可是他总怕他家的小姐们所著所用比不上贾府上一两代或比不上现在别的贵族家庭。她还要求能维持过去贾府所有的高贵派势与娱乐,不肯降低自己和子孙的华贵享乐生活。

  贾母从不让自己的生活空白过去,她每天都需要孙子孙女孙媳妇们围绕着她。她自己本也会吃酒行令,说故事,又喜欢打牌,看戏。一部《红楼梦》中以贾母为首的家庭行乐的描写,花样既多,又非常精彩,如果没有贾母的亲临,就不能形成那样大家团聚尽欢的热闹场面。贾母了解别人须要她的号召与支持,同时她自己也正少不了别人的逢迎与凑趣。贾母多少次带领着宝玉、凤姐、宝钗、黛玉、探春等姊妹们、丫鬟们举行家宴,看戏、游园、猜灯谜以及逛庙等等娱乐,而且到必要的时候她就把贾政那样只能败兴的人物撵了出去,以便大家得到自由行乐,特别是可以解除了对宝玉的压力,可以放纵起凤姐的说笑。她这样作,是掩护了年轻人,更是满足了她自己。家里人天天在一起玩,腻了,忽从乡下来了一个刘老老。贾母说,我正要一个“积古的老婆婆”说说话儿呢,于是立刻把她抓住,以更丰富自己高贵生活中的趣味。当刘老老初次见贾母——

  ……彼时大观园中姐妹们都在贾母前承奉,刘老老进去,只见满屋里珠围翠绕、花枝招展的,并不知都系何人。只见一张榻上,独歪着一位老婆婆,身后坐着一个纱罗裹的美人一般的个丫鬟在那里捶腿,凤姐儿站着正说笑。刘老老便知是贾母,……贾母道:“老亲家,你今年多大年纪了?”刘老老忙起身答道:“我今年七十五了。”贾母向众人道:“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硬朗。比我大好几岁呢!我要到这个年纪,还不知怎么动不得呢。”刘老老笑道:“我们生来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来是享福的。我们要也这么着,那些庄家活也没人做了。”……贾母道:“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聋,记性也没了。你们这些老亲戚,我都不记得了。亲戚们来了,我怕人笑话,我都不会。不过嚼的动的吃两口,睡一觉,闷了时和这些孙子孙女儿玩笑会子就完了。”刘老老笑道:“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我们想这么着不能。”贾母道:“什么福,不过是老废物罢咧!”说的大家都笑了。(见第三十九回)

  作者有本领使这两个年龄相近而地位悬殊的老妇人,一个从天上讲话,一个在地下应声,竟能说得那么和谐、有趣。结果是贾母得到闲来无事的新奇消遣,刘老老达到穷困中有求而来的企图,凤姐意外地获得一个博取老太太欢心的“玩具”,而多少读者也感到,若没有贾母这样性格的一个老太君,有多少农村老妇人向城市来求帮,作者也写不出“刘老老进大观园”这样放一异彩的文章。

  三

  是不是仅仅如刘老老所说,“老太太生来就是为了享福的”呢?实际上是贾府这种家庭十分需要一个上上下下全家供奉着的“老祖宗”。

  正如人类放一个上帝在天上一样,贾母是贾府全家至尊无上的一座偶像。人们觉得,像这样一个庞大复杂的宗法体系,矛盾众生,;如果没有一位带着神圣不可侵犯的王冠的权威象征,似乎这个家庭就有忽然瓦解的危险。当时荣宁二府并为分家,但两个——实际上是三个支系已经存在着对立形式,错综着多少分歧。贾赦贾政两兄弟作风背驰,谁都不能统一全家;邢夫人王夫人两妯娌心里不睦,谁都不善于处理家务。贾珍贾琏各人各谋各人的财富,逞个人的淫欲。尤氏凤姐各有鬼胎,,互相排挤。贾政和宝玉父子敌对,惜春和尤氏姑嫂不和,迎春和父母没有感情,探春不满意与凤姐所执行的家政。主子与主子之间的种种矛盾之外,还有说不完的主子与奴才,奴才与奴才之间的矛盾。当然,在我们看来,最为主要的是掌握贾府统治力量的当权派与要求生活自由、个性解放的年轻人的矛盾。那么在这无处不布满着明争暗斗的大家庭里,这位年纪老、世故深、威望重的“老祖宗”首先就成为统治阶级当权派用来统一矛盾和镇压反抗的有效工具。其次,被统治者的年轻人特别是宝玉和黛玉也须要有贾母平时的掩护与爱怜,否则他和她就生活不下去了。

  菩萨要靠人去烧香上匾,才能灵验。王熙凤,作为贾府统治力量的执行者,她明确地理解自己第一个新种任务是讨“老祖宗”的欢心。可以说,得一人之宠信,全家尊卑老幼几乎都不足与她为敌。然则贾母又能够一天没有王熙凤吗?她也是十分懂得,必须破格纵容这一个执行家庭统治、满足个人享乐的能手王熙凤——

  (贾母)道:“……那时也只象他姐妹们这么大年纪,……失了脚掉下去,几乎没淹死,……如今这鬃角上那指头顶儿大的一个坑儿,就是那碰破的。……谁知竟好了。”凤姐不等人说,先笑道:“那时要活不得,如今这么大福可叫谁享呢?可知老祖宗从小儿福寿就不小,神差鬼使,碰出那个坑儿来好盛福寿啊。寿星老儿头上原是个坑儿,因为万福万寿盛满了,所以倒凸出些来了。”未及说完,贾母和众人都笑软了。贾母笑道:“这猴儿惯的了不得了,拿着我也取起笑儿来了,恨的我撕你那油嘴。”……“明日叫你黑家白日跟着我,我倒常笑笑儿,也不许你回屋里去。”王夫人笑道:“老太太因为喜欢他,才惯的这么样,还这么说,他明儿越发没理。”贾母笑道:“我倒喜欢他这么着,况且他又不是那真不知高低的孩子。……”(见第三十八回)

  凤姐还深刻地理解这位老人的吝啬、自私的弱点,从而迎合她、利用她、欺骗她。当贾母召集全家上下人等发起为凤姐凑份子做生日的时候,贾母因为李纨是个寡妇,就想替她出钱。可是凤姐马上说:“老祖宗别高兴,且算一算帐再揽事。老太太身上已有两份呢,这会子又替大嫂子出了十六两;说着高兴,一会子又想又心疼了。”这是凤姐知道贾母必须要替宝玉黛玉两人出钱,而邢王二夫人只管自己的一份,这使老祖宗吃了亏,于是贾母哈哈大笑道:“到底是我的凤丫头向着我!”于是凤姐当众承认由她自己来替李纨出钱,等到以后尤氏收钱的时候,凤姐又不肯交付了。谁能设想,如果凤丫头不“向着她”她还能那么宠信凤丫头吗?作者还写了一段最出色的贾母打牌的故事——

  ……五人起牌,斗了一回。鸳鸯见贾母的牌已十成,只等一张二饼,便递了暗号儿与凤姐儿。凤姐儿正该发牌,便故意踌躇了半晌,笑道:“我这一张牌定在姨妈手里扣着呢,我若不发这一张牌,再顶不下来的。”薛姨妈道:“我手里并没有你的牌。”……凤姐儿便送在薛姨妈跟前,薛姨妈一看,是个二饼,便笑道:“我倒不稀罕他,只怕老太太满了。”凤姐听了,忙笑道:“我发错了!”贾母笑的已掷下牌来,说:“你敢拿回去!谁叫你错的不成?”凤姐儿道:“可是我要算一算命呢。这是自己发的,也怨不得人了。”贾母……又向薛姨妈笑道:“我不是小气爱赢钱,原是个彩头儿。”薛姨妈笑道:“……那里有那样糊涂人,说老太太爱钱呢?”凤姐儿正数着钱,听了这话,忙又把钱穿上了,向众人笑道:“够了我的了!竟不为赢钱,单为赢彩头儿。我到底小气,输了就数钱,快收起来罢。”贾母规矩是鸳鸯代洗牌的,便和薛姨妈说笑。不见鸳鸯动手。贾母道:“你怎么恼了,连牌也不替我洗?”鸳鸯拿起牌来笑道:“奶奶不给钱么。”贾母道:“他不给钱,那是他交运了。”便命小丫头子:“把他那一吊钱都拿过来!”(见第四十七回)

这一幕家庭生活小喜剧,使读者如亲身在座一般。凤姐等为了取得贾母的一时高兴,就如此像哄孩子一样哄骗她。还有一个回目就叫做“王熙凤效戏彩斑衣”,也说明高高在上权威者就是需要下边表演一套忠呀孝的把戏来得到娱乐。至于久而久之,习于此,乐于此,脱离地面,高踞顶端,就自以为金光明亮,万岁千秋了。至于王熙凤与贾琏疏通了鸳鸯,盗卖贾母所收藏成箱的金器,那都不是贾母所能知道,更不用说其他了。

  贾母虽然常夸耀她自己年轻时候见过多大的世面,吹嘘自己有多么精明强干,但她对目前贾府上许多具体事情,并不多所闻问,多做直接处理。这正是她对于“不聋不痴,不作阿家翁”这一传统的“家长统治学”有很深刻的体会,也正因此才把握着在这一大家族中最后发言的威信。但人们也必须认识到,如果哪一个人竟敢直接违反了她的意旨或侵害到她自己切身的利益时,她就绝不能放松一点,必须要遵照她的决定。凤姐为了鲍二家的诗情和贾琏大吵,贾琏竟拿起宝剑来追凤姐——

  ……凤姐跑到贾母跟前,爬在贾母怀里,只说:“老祖宗救我!琏二爷要杀我呢!”……贾母听了,都信以为真,说:“这还了得!快拿了那下流种子来!”……贾琏……在贾母面前跪下……贾母啐道:“下流东西!灌了黄汤,不说安分守己的挺尸去,倒打起老婆来了!凤丫头成日家说嘴,霸王似的一个人,昨儿吓得可怜!要不是我,你要伤了他的命,这会子怎么样?”“……你若眼睛里有我,你起来,我扰了你,乖乖的替你媳妇赔个不是儿,拉了他家去,我就喜欢了。要不然,你只管出去,我也不敢受你的头!”(见第四十四回)

  明明也知道王熙凤“霸王似的”,也知道贾琏是个“下流种子”,但贾母平时并不干预。可是真要闹大了,特别是触伤到她所宠信的人,就绝不允许。邢夫人为了替丈夫贾赦来向贾母讨鸳鸯作小老婆,惹得她大发脾气,教训了儿媳妇一番——

  “我听见你替你老爷说媒来了!你倒也‘三从四德’的。只是这贤惠也太过了!你们如今也是孙子儿子满眼了,你还怕他使性子。我听见你还由着你老爷的那性子闹。”……“他逼你杀人,你也杀去?如今你也想想:你兄弟媳妇,本来老实,又生得多病多痛,……有鸳鸯那孩子还心细些,我的事情,他还想着一点子……这会子,他去了,你们又弄什么人来我使?……他要什么人,我这里有前,叫他只管一万八千的买去就是;要这个丫头,不能!”(见第四十七回)

  这老太太说得很清楚:既不为反对儿子贾赦娶妾,也不为保护鸳鸯这一无辜的少女,只是嗔怪她的大儿媳妇不该向自己身边打主意影响到她的生活方便。

  四

  尽管这位享福惯了的老人从不放弃享乐的机会,但是到了大观园已入于衰杀离散的阶段,贾母还去到凸碧山庄庆贺中秋,饮酒赏月,就发生当年有男女三四十个,何等热闹,现在就人太少了的凄凉之感。首先是凤姐病了。其次,宝玉因晴雯病重,诸事无心,王夫人叫他先走了。再次是宝钗姊妹回自己家去赏月了,而探春也因家事烦恼,无暇游玩。结果是贾政和贾赦说起笑话来,一个是丈夫怕老婆,喝洗脚水,一个是做母亲的都偏心眼儿,于是是贾母感到既愚蠢、又刺心。后来尤氏又讲了一个不聋既哑、或缺耳缺鼻缺眼四个儿子的笑话,只有使得贾母朦胧欲睡,终于大家不欢而散。试想贾母此时能不想念凤姐和宝玉吗?

  金玉满堂、儿孙绕膝,却是晚景无多的老人,也不能全靠物质享受,还需要一些精神寄托。《红楼梦》作者之突出地写贾母对宝玉的百般溺爱,而没有明确写出贾母对宝玉的具体期望。贾母是坚决不同意贾政那样严厉管教宝玉的,每当宝玉不敢去见贾政的时候,贾母总是说:不要紧,有我呢。为了阻止贾政的痛打宝玉,贾母和儿子贾政大发雷霆,经宣称要回金陵去,也就是说要和儿子破裂。那贾政决不敢得罪作为“祖宗”象征的母亲,他只能叩头认错。贾政对母亲解释说,“为儿的教训儿子,也是为了光宗耀祖。”贾母就回答他说:“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初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这话是贾政感到“无立足之地”的沉重打击,因为这是直指贾政说,你才是有负父教而不能“光宗耀祖”的不肖子! 贾母为什么要如此溺爱和掩护宝玉呢?难道她有意识地要宝玉成为一个礼教叛徒、家庭逆子吗?当然不是。可是也不能不重视到着老太婆对贾府过去到现在变化过程的深切感触。贾母初到贾家是“重孙媳妇”,以后做过荣国公的儿媳妇,看见过贾源贾演这两位“创业英雄”。自己的丈夫贾代善和他的弟弟贾代化已经是有逊于上代了。到她自己所生两个儿子,恶劣与低能,就无法与上两代同日而语。再往下看,孙子辈的贾珍、贾琏和重孙辈的贾蓉等等,更都是偷鸡摸狗的“下流种子”。面对着“一代不如一代”的“家运”,这位曾经沧海、自负甚高,既怀念从前,又不放弃现在的“太上家长”,难道不是非常失望吗?作者在“享福人福深还寿福”一回中,曾写出贾母到清虚观遇到“当日荣国公的替身”张老道士,两人有这样的对话——

  宝玉忙上前问:“张爷爷好?”张道士又向贾母笑道:“哥儿越发发福了。”贾母道:“他外头好,里头弱。又搭着他老子逼着他念书,生生儿的把个孩子逼出病来了。”张道士又叹道:“我看见哥儿的这个形容身段,言谈举动,怎么就和当日国公爷一个稿子!”说着,两眼酸酸的。贾母听了,也由不得有些凄惨,说道:“正是呢!我养了这些儿子孙子,也没一个像他爷爷的,就只是这玉儿还像他爷爷。”(见第二十九回)

  宝玉既生的像荣国公,又聪明俊秀超过他父亲贾政,这就是贾母唯一的安慰与期望了吧?何况他降生时就口衔着那么一块宝玉——一个“天赐”的家庭“祥瑞”呢?眼看着这家庭江河日下,却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个奇迹,在这老太婆已是流光急景无可奈何之际,,那能不把一切幻想都集中于这一“祥瑞”式的小孙儿呢?.

  然而,贾母对孙儿孙女等等年轻人固然都当作晚年不可缺少的娱乐安慰,看来也都很爱惜,可视若发现了年轻人有入于违反纲常礼教的危险时,她就立刻扳起封建正统的脸来。有一次她和众人听外面叫进来的女先儿说书,说一段“凤求凰”的故事,那男主角名字叫“王熙凤”,刚刚停了一个开头,贾母就忙叫止住,给了批评——

  “……不用说了,我已经猜着了:自然是王熙凤要求这鸡莺小姐为妻了。”……“这些书就是一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把人家女儿说得这么坏,还说是‘佳人’!编得连影儿都没有了。开口都是乡绅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一个小姐,必是爱茹珍宝。这小姐必是同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绝代佳人’,——只见了一个清俊男人,不管是亲是友,想起他的‘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像个佳人?……比如一个男人家,满腹的文章,去做贼,难道那王法看他是个才子,就不入贼情一案了不成?……”(见第五十回)

  她最讨厌的是那些“佳人才子”。凡是要求恋爱自由的青年那女,都是“鬼不成鬼,贼不成贼”的。像贾琏那样“不论香的臭的”都要,本是无关大体的。可是一发现林黛玉和宝玉恋爱,这外祖母就对从来爱惜的外孙女残酷无情。贾母在贾府最后的任务不是别的,而是做了一件以自己的名义,作为最高的决定,破坏了宝黛的婚姻。《红楼梦》是一部以宝黛恋爱故事为中心的悲剧,而作为“太上家长”的贾母,在使宝黛落于惨败的结局上,是完全和贾府当权派的贾政、王夫人、王凤姐一致的。人们不要只看见贾母纵容王熙凤和宝玉吧!贾府的穷奢极欲,罪行公行,难道不是也由于这太上家长的为了自己享乐,才至于无视、放任。才更有助于促进贾府的崩溃吗?

  贾母到清虚观是为了“寿福”去的。结果神佛给了她什么启示呢?请看贾珍来回报在神前点戏的情况——

  “头”一本是《白蛇记》贾母便问:“是什么故事?”贾珍道:“汉高祖斩蛇起首的故事。第二本是《满床芴》”贾母点头道:“倒是第二本还罢了。神佛既这样,也只得如此。”又问:“第三本?”贾珍道:“第三本是《南柯梦》。”贾母听了,便不言语。(见第二十九回)

  贾母可以完全领悟了贾府的命运:第一阶段是荣宁二公创业开基,第二阶段还是像郭子仪七子八婿、满堂复归。可是第三阶段的明天呢,却是南柯一梦,万事成空。

  是至今的读者都不能不敬服的是:作者曹雪芹生在康熙末年,死在乾隆早期,正值大清帝国文治武功的黄金时代,他却能指出了那种虚有其表的统治者所逃不出的历史规律。只靠着“天恩祖德”的“太上家长”也罢,“太上皇”也罢,人称你“多福多寿的老祖宗”也罢,自命为太平无事“十全老人”也罢,从外面看起来还正像是一个高耸云霄、光耀远近的宝塔顶,可是到了最后,还是要跟随着塔身的腐朽,唿喇喇地坍塌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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