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兔坐落在蒙马特高地。当年，蒙马特是作家和艺术家聚集的地方，文艺咖啡馆便应运而生了。后来，巴黎咖啡馆的重心先后转移到蒙巴纳斯和圣日耳曼德培大街那一带，于是，蒙马特的文艺咖啡馆红消香断，先后凋零了。

灵兔现今仍然开业，成了仅存的硕果。不过，它已经蜕变为一个歌厅，不再是一个作家论道、画家挥笔的沙龙，而是成为一个向大众献歌的场所了。然而，不管怎么说，它没有脱离文化艺术的窠臼。

灵兔这座房舍是1795年建成的，开始是个小客栈，乃运货马车夫们的投宿之地。1869年转业为酒馆，取名“杀人犯酒馆”（Cabaret des Assassins）。起个什么名字不好啊，怎么单叫这个？难道是专为杀人犯服务的？当然不是。原来，酒馆的内墙上挂着一些描绘著名杀人犯的版画。

其中的一个犯人叫 Jean-Baptiste Troppmann，曾是一名机械技工，他在1869年分几次杀害了一家八口人，酿成了第二帝国的一起惊天大案。破案和审讯的过程跌宕起伏，惊心动魄，不但是报纸报道的金矿，也是作家收集鲜活材料的好机会。大作家福楼拜和大仲马以及著名诗人蓝波和洛特雷阿蒙都旁听了审讯。1870年，Troppmann 在巴黎被送上了断头台。这样一说，大家就明白了，酒馆老板八成是把版画和店名当成了招徕顾客的噱头。

1886年，一位名叫 Adèle 的女人收购了这家酒馆。她曾是康康舞女。康康 （cancan）是19世纪在巴黎流行过的一种下流舞蹈。三年之后，大约在1879和 1980年之间，Adèle向老主顾 André Gill （安德烈·吉尔）订购了一幅招牌画，挂在店内，以取代那些晦气的杀人犯形象。

吉尔画的是一只从锅里跳出来的活生生的兔子。于是，大家就把该店叫做“Lapin à Gill”了（吉尔画的兔子）。这不过是个方便的叫法而已，不是正名。这个诨号，首先是顾客觉得好。我们不妨设想一个爷们从酒馆回到家里，老婆问他去哪儿了，他若回答说去杀人犯那里了，多不吉利！若是说去兔子那里了，那就好听多了。其次，店主也觉得好，为了避免晦气，干脆就汤下面、略加改造，将店名改为“Lapin agile”（机灵的兔子）。

吉尔所画的一只从锅里逃跑的兔子

吉尔为什么画一只从锅里跳出的兔子呢？这是他以此自况呢！原来他参加过巴黎公社，做过公社艺术委员的成员。巴黎公社是1871年巴黎人民的一次武装起义，建立了政权，但是，仅仅经历了两个月，便被打垮了。被打垮之后，其成员们受到了镇压。吉尔却逃脱了镇压。一只兔子，已经放进了锅里，即将面临烹煮的下场，却机灵地跳出去逃跑了。他画的正是他自己！

吉尔的原作1893年被盗，至今下落不明。现在大家看到的是一件复制品。

在“吉尔的兔子”这段时间里，来此聚会的作家和艺术家多得很。在这里就不必一一提及了，因为中国的读者对他们都不熟悉。但是，有一位是绝对不能不提的，那就是梵高。

没见过任何别的文艺咖啡馆提到过他。估计他到“兔子”这里来，偶一为之而已。他穷困潦倒，只能躲在巴黎远郊的一个小村里，在田野中作画，哪里会有功夫和余钱去市里泡咖啡馆呢？他形影相吊，交不起什么朋友，用眼下时兴的一个词儿来说，他是一条“独狼”。

1903年，Adèle 把这家红红火火的酒馆卖了。当时，酒馆面临着被拆除的危险。为了拯救它，Aristide Bruant （布律昂）不管三七二十一，收购了它。布律昂是个 chansonnier，即自编自唱的艺人，红极一时。在下面的章节里，还要提到他。他把酒馆交给了 Frédéric Gérard （弗雷德里克·热拉尔）管理。

这位老兄是个性格独特、多才多艺、不可多得的人物。他能说会唱，画画写诗皆不生疏。特别有趣的是他喜欢养宠物，养着一头驴，一只猴子，一只山羊，一条狗，一只乌鸦，还有一群小白鼠。

他的穿着也别具一格：脖子上缠着红丝巾，足登大靴子，走起路来稳健有力，常常坐在酒馆街面的椅子上平静地抽着他的烟斗。他为人谦和，凡是遇到囊中羞涩的作家或艺人，饭钱和酒钱就免收了，换取他们的一支歌，一张画或者一首诗。

他在酒馆里组织了诗歌朗诵会，招来了许多年轻的、尚未出名的青涩诗人，让他们有机会朗诵自己的处女作。连当时如日中天的诗人阿波利奈尔、马克斯·雅各布和萨尔蒙都兴趣盎然地来听。

弗雷德里克常常在酒馆里献唱。兴致来了的时候，他就向顾客宣布：“好啦，我来摆弄点艺术吧！”于是在吉他伴奏下唱起歌来。不过，他的曲目总是老一套，无非是“樱桃时节”呀，“雨之歌”呀，等等。老一套是老一套，大家还是听得有滋有味的。这不难理解。在中国，一段玉堂春或一段捉放曹，不也是百听不厌的吗？

这样一位人物，怎能不赢得大家的喜爱呢？于是，大家都把他的名字简化了，去掉了“里克”两个音节，亲昵地称呼为“弗雷德”或“弗雷德大叔”。在他的经营下，酒馆切切实实地升华为文艺波西米亚的圣地。正是：布氏斥资救店面，大叔才是喂兔人。

图卢兹·罗特列克作品。

在灵兔的画家常客之中，应该首推毕加索和图卢兹·罗特列克。那时，毕加索还没有成名，曾经把一幅画很便宜地卖给了酒馆，弗雷德大叔便把它挂在一层厅堂的墙上。图卢兹·罗特列克 （Toulouse-Lautrec，1864-1901），出身贵族，自幼残疾，是一位后印象派画家，也是近代海报设计与石版画的艺术先驱，有“蒙马特之魂”的美名。

作家 Pierre Mac Orlan 年轻的时候就住在蒙马特，和许多名家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他认为，1906，1907和1908是灵兔最辉煌的时光。那时的灵兔真是高朋满座啊。“高朋”是今天的定位。这些人当时还不是“闻人”，仅仅是勇于探索艺术之路的先锋。那个时候，灵兔也不只是文艺人士的封闭会所，蒙马特的老百姓也很喜欢到这里来。Orlan 说，灵兔的生活形象是独立，蒙马特居民的生活形象是相安无事。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无论对灵兔，还是对蒙马特的居民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转折。灵兔的顾客骤减了，蒙马特的居民应征入伍了。许多人走向了前线，之后捐躯疆场，再也没有回来。

1918年，一战结束，灵兔从此失去了昔日的风光。

1922年，布律昂把灵兔卖给了弗雷德大叔的一个名叫 Paolo的儿子。Paolo曾跟着布律昂学习唱歌。据诗人萨尔蒙说，Paolo 是布律昂歌曲的“最好的演绎人”。Paolo 主政后，因时制宜，进行了变法。

过去的灵兔之夜，也就是说夜晚的表演都是非正式的、即兴的，现在呢，变成了有组织的。

Paolo 选定一些艺术家前来演出，给他们酬劳，有的人甚至被聘为职员，领取固定薪水。在受聘的艺人中，有男也有女。在女演员中，有一个叫做 Yvonne Darle 的， 后来嫁给了 Paolo。

皮埃尔·布拉瑟

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灵兔虽然不如过去红火，但对于名流仍然具有吸引力。令之骄傲的是接待过皮埃尔·布拉瑟 （Pierre Brasseur）。布拉瑟是个大演员，演过不少著名的片子，如“天堂的孩子”，“没有面孔的眼睛”等，1966年获得了法国荣誉军团奖章。

乔治·西默农

灵兔也接待过乔治·西默农（Georges Simenon）。他是世界闻名的法语侦探小说家，作品超过450部，全球销售超过五亿册，是全世界最多产与最畅销的作家。

在此期间，灵兔也接待过英美的名演员，如卓别林，还有 鲁道夫·瓦伦蒂诺（Rudolph Valentino ）。瓦伦蒂诺是个帅哥，祖籍意大利，深受观众的喜爱，被称为他们的“拉丁情人”。1926年因心脏病去世。消息传出，整个纽约变得歇斯底里，几个年轻人甚至为此而自杀了。他的死是二战之前最为轰动的明星之死。

不难想象，以他的这种地位，到巴黎来，选择灵兔闲度良宵，对于灵兔来说，这个场捧得可是不小啊！灵兔还接待过费雯丽 （Vivien Leigh）。她天生丽质，可以说是上帝专门打造出来的，打造她来到人世间出演“魂断蓝桥”。这部电影，称得上千古绝唱。

1972年，灵兔的老板 Paolo 在辛苦了50年之后，把薪火传给了他的女婿 Yves Mathieu。光阴似箭，接了棒的 Mathieu 至今又经营了40多年了，仍然夙兴夜寐地护理着这只兔子。他维持了岳父的路线，但是在执行时采取更为彻底的措施，把灵兔改造成一个音乐酒吧。白天不再营业了，只有晚场的纯音乐演出。

在自家的网站上，Mathieu 贴上了一个个人的声明。他说：“在独立精神指导下，我尽力维护法国歌曲这个国粹，特别想推动新人的涌出。...我坚信，艺术酒吧是一所最可靠的学校，可以培育出艺术家、作者、作曲家和演员。法国是一个巨大的人才库。”

接下来，他引用了加拿大魁北克女作家 Doris Luisier 说过的话：“（艺术）酒馆是一所最高价值的艺术学校。这里不像音乐学院那样有教授上课。这里有听众，听众在教你，教的东西是在任何专业的大学校里都学不到的。一个艺术家的最好的老师就是观众。不管在哪里，自古以来，事情都是这样的。在任何情况下，对于酒馆来说，这一点都是肯定的。

因为，在酒馆里，公众是自由的。我指的是，公众不会被正式剧院的那种有点装模作样的气氛所震住。在酒馆里，公众处于自然状态，它可以不怕笑话地发泄自己的情绪，不由自主地表达他的感受。它鼓掌也好，吹口哨（喝倒彩）也好，都不拘束，也不会后悔...”

Mathieu 认为，Doris 的话是给艺术酒馆下了一个完美定义。他还想就灵兔的情况补充一句：灵兔的晚会是公众与无名艺术家之间的心灵沟通。这些尚且无名的艺术家包括诗人、话剧演员、词曲家、乐器演奏者、滑稽演员和歌手。说得多么好啊！没有一定的文化素养，是说不出这样话的。

"兔子酒馆"外墙上的介绍

灵兔当前的票价是28欧元，包括观看演出和一杯饮料。26岁以下的学生20欧元。添加饮料每杯 7 – 8 欧元。海报特别申明，酒馆不供应晚餐，因为演出和晚餐难以同时进行。海报还周到地提醒观众说，附近餐馆很多，观看演出前可要吃点东西垫垫哦。

书写本节文字的时间是2015年5月中旬。此时欧元和人民币的汇率，取个整数，就是 1 比 7.28欧元等于人民币 196元。也是在这个月份，在北京，郭德纲的德云社相声专场，最贵的票 1280元，最便宜的票 280元。抛开两国工资水平的差异不谈，仅就实价相比，灵兔的票价可以说是极其合理的了。

从网上看到，在赴法的游客中，有些人在巴黎特意去体验一下泡咖啡馆的感觉。这完全在情理之中。那么多的咖啡馆，去哪家？慕名，似乎是大家选择的首要标准。什么花神啦，丁香园啦，等等。我在网上看到一位瑞士游客的评论。他说，“凡是海明威去过的咖啡馆现在都成了价格昂贵的旅游咖啡馆。说不定当年海明威在那里喝咖啡连钱都没有付过呢！” 到底是法国的近邻，看问题真是尖锐。

我在网上就没有看到有多少中国游客去灵兔这样的音乐酒吧去领略一下那别样的风情。就拿一个老外来北京旅游说事吧。若是他忙着去高档的会所和酒店体验中国的烹饪，无疑会大快朵颐的，然而，这仅仅是体验的一种。走进一家清真小馆，在热气腾腾的气氛中，吃一顿涮羊肉，看着一群中国人，围着一座铜火锅，用筷子夹着肉片在沸汤中进进出出，那也是一种难得的情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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