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一众香港导演中,只有陈可辛和徐克实现了破壁。都是融会贯通的破解大法,但二人的招数截然不同。
陈可辛走的是内门功夫,转折点是《十月围城》,讲的是一群贩夫走卒联合起来保护孙中山的故事,是香港电影擅长的义胆群英和内地电影擅长的革命志士的嫁接。
影片仍是一贯的流畅,但也有着苦修后的清瘦和嫁接后的茬口,在看似一种文化的两种文化中间,陈可辛用的是最熬心的方式。
《中国合伙人》和《亲爱的》是其贯穿之作,都是二句三年得式的苦吟。
徐克是大开大阖的外家门派,挥舞技术这把开山大斧,从《深海寻人》的水下摄影,《龙门飞甲》的3D拍摄到《智取威虎山》的CG技术一路杀将过来。
徐克电影在质量上起伏不定,但都能看到他一次次始乱终弃的兴趣所在。
与陈可辛对社会的透析不同,徐克耽溺于传奇,“狄仁杰”系列是他继“黄飞鸿”“方世玉”后的又一个章回体电影。
三部狄仁杰其实各有偏颇,第一部《通天帝国》是显摆鬼市、通天浮屠等场景奇观,第二部《神都龙王》是水中奔马和峭壁打斗两个想象力的硬性扩展,直到第三部《四大天王》,徐克电影的第二个青春期才算有了点模样。
壹
不是正而是邪
徐克天生反骨,从来就不屑栖居于正统。
所以,他的江湖永远比庙堂好看。
徐克的江湖在明末清初的黑木崖,在清朝末年的舞狮场,在明朝边关近处,漫天黄沙尽头,一处孤零零的客栈里。
相对于官船上刀切的规矩,衙门里森严的序列,江湖是自由,是放纵,是歌哭无端,是快意恩仇。
狄仁杰前两部为什么乏味?因为猴子被钳制在宫廷与大理寺之间,徐克的野性只能在层层叠叠的官服下,偶有出挑,也仅止于裴东来的白发,尉迟真金的红睫毛。
《四大天王》说的仍然是皇宫里的武则天与大理寺里的狄仁杰,仍然是皇权与民法的较量。只是这一次武则天为幻术所惑,一帮江湖术士得以介入,风水变了,狄仁杰系列打破正统,生出了旁门左道的腥膻之气。
徐克也借机跳上房梁,在民间方术和官家幻术之间闪展腾挪,指东打西,挥洒无羁。
民间志怪的奇谈与神异,滚滚而来。
大殿上巨龙翻身,吞云纳雾,生啖了活人,惊扰了圣驾,然后一飞冲天。天王庙里,尉迟真金与幽冥霸刀缠斗,对方一对奇形怪状的大斧,走位飘忽,神鬼莫测。
三个杀手组合成蜘蛛一幕,尤其令人惊艳,兔起鹘落,聚合无常,变幻多端。
所以,他的反派永远比主角鲜活。
《新龙门客栈》中的曹少钦,《七剑》里的烽火连城,《龙门飞甲》里的雨化田无不邪魅狂狷,比起一本正经的周淮安、楚昭南、赵怀安更让人念念不忘。
《四大天王》里,狄仁杰一如既往的毫无存在感,好在异人组里个个神采飞扬,过目难忘。
贰
女人比男人好看
虽然金庸一直为徐克把东方不败变得不男不女而愤愤不平,斥徐克“根本不懂武侠”。但就像金庸给中国文坛贡献了郭靖、令狐冲等形象一样,徐克为中国影坛留下了永远的东方不败。
林青霞也因这一角色,止跌反弹,迎来第二个纪元。
《笑傲江湖》里叶童饰演的岳灵珊、《新龙门客栈》里林青霞饰演的邱莫言、《川岛芳子》里梅艳芳饰演的川岛芳子《七剑》里杨采妮饰演的武云英、《蜀山传》里章子怡饰演的程乐天,《西游伏妖篇》里姚晨饰演的九宫真人,都是一人点活了全片。
《四大天王》这一次对女性角色停留时间不多,但在有限的时间里,马思纯饰演的水月仍然脱颖而出,蛮横而娇柔,蛮力而俊俏,有着比现场男性更为宽广的裂度。
徐克是一个在成人与少年之间徘徊的矛盾体,女人是他矛盾的投射物。
在徐克的镜头里,女人分为两种,一种是少年眼中的成年女性,是鼓涨的欲望,不动声色的力量,也是锋芒毕露的野心。如《新龙门客栈》里的金镶玉。
一种是老男人视角下的小女孩,有温婉的柔情,有精灵古怪的俏皮,也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做作。如《蜀山传》里的李英奇。
无论是小男孩的仰视还是老男人了然于胸的注目,徐克镜头下的女人无一不蕴含了巨大的能量,她们才是改写历史的人。
所以,徐克爱极了武则天最终会被挫败的锋芒。
三部狄仁杰里,他让留着和自己一样山羊胡子的狄仁杰,去提防她的骄横跋扈,也不自觉地爱上她繁华最后的悲剧。
叁
不是中而是洋
徐克最好的电影基本都是站在时间河流里的回望,但他看到的都不是能称为历史。和姜文一样,徐克电影最好和最坏的也都是他的主观部分。这种主观是时间记忆和空间想象的双飞,是东方审美和西方审美的灵修。
徐克的电影是影像上的比较文学。
虽然《东方不败》得罪了原著作者金庸,《笑傲江湖》和胡金铨闹翻,《黄飞鸿》惹恼了刘家良,“一代南派宗师练就一身北派功夫,徐克这样拍《黄飞鸿》,非叫我十万洪拳子弟笑掉了大牙不可。”
甚至徐克电影也以古意缥缈而闻名,但他电影里最好的还是西洋元素介入的部分。这与他出生越南,留学美国,后来长时间居住于香港地区有关。
《黄飞鸿》里摄影机出现,十三姨操着一口流利的英文。《七剑》开始时牧民说的异族语言,《东方不败》里任盈盈这样的少数民族女子,无不为徐克的电影世界加盖了奇趣与神秘。
《四大天王》里,沙陀忠和水月都是特勒人,为突厥后人。他与她就不再是男与女、庙堂与江湖的关系,还有了亡国之人他乡偶遇的荒凉与热络。
就连片中最重要的幻术,也有着西域民族的迁徙背景,唐时幻术与佛教兴盛之中,也夹杂了文化正统与异族渗透的干戈。
这些意象的叠加,令《狄仁杰之四大天王》生出些许诡谲,所关联的历史,令徐克的空想武侠主义,多出了历史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的恍惚。
正因为这些细节上的真实,让徐克的每一个弥天大谎,都镶嵌了恃才放旷的金边。
电影,是电影人光明磊落的隐私。
肆
不是放而是收
徐克电影的成色,取决于他和想象力的私人关系。
《深海寻人》是挥之不却的拘谨。
徐克把这部电影当成了科学实验,水下部分服从了实验的逻辑,而忘掉了电影的叙事功能。在这部电影里,徐克的想象力是蛰伏着的。
《龙门飞甲》是放飞了自我。
从开始江湖与朝廷不死不休的对立,到武林中人此起彼伏的恩怨,再到最后红尘男女的恩怨情仇,转了三个转折。
每一转折都不乏可圈可点之处,但连接为一部电影,就混乱得令人发指。
徐克的电影往往因为兴之所至,就被某一感觉带飞。《西游伏妖篇》就是无数闪光的碎片,而没能焊接为一件寒光闪闪的兵器。
所以徐克的电影班组里,需要一位和他旗鼓相当的监制,任务就是经常性地拽紧缰绳,不至于信马由缰,不知所往。
三部“狄仁杰”都有这种想象力漂浮与实验沉底的彼此争夺,《四大天王》算是好的,虽然让人如鲠在喉的是,一部标注有悬疑标签的电影,探案的过程被极大地省略了。
但好在,他塑造的那些旁门左道从服饰到武器,从动作到变幻都足够飞天,让人可以忽略了狄仁杰真正的身份和任务,沉浸于他波诡云谲的想象力中。
伍
不是艺术家是大家
与其说徐克是艺术家,不如说是一个大家。
艺术家的底色是悲观,是对这个已知世界小心翼翼的拒绝。艺术家的可贵,在于对世事哀而不绝的质疑。
大家,技近乎于艺。
他们有着艺术家的敏锐,但更愿意于做一个敏捷的工匠。
工匠的底色是乐观,他们的可贵在于其百折不挠的实验精神。他们的乐趣,在于一次次物尽其用后突破边界的冒险。
徐克的电影有着接近于偏执的叙事硬核,也有着更像是风格的随心所欲。他乐此不疲地实验,享受每一次冒犯的快感。
艺术家在于坚持,工匠在于变化。
虽然都是女扮男装,林青霞的东方不败是飘逸,如天神下凡。杨采妮的祝英台是英气勃发,梅艳芳的白云飞是亦正亦邪,周迅的凌雁秋是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艺术是奉献、牺牲、忍受,是对这个危机四伏世界粉身碎骨式的揭示。而工匠是对人类智慧、勇敢、乐观的赞同,是滚滚红尘里的一道劈开边界的光。
徐克的每一部电影,在质量上高低不平,但无一不童心正炙逸兴遄飞。
《狄仁杰之四大天王》有虚与实,有东与西,有男与女,有宏大叙事与顽皮嬉闹,有旁门左道的凶狠凌厉与庙宇高堂的宝相庄严。
有徐克电影近几年一如既往的放纵,也有徐克电影近年少见的克制。
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