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来,屋顶的瓦片上发出轻柔的沙沙声,等我们一早起来的时候,屋外面已是一片纯白的世界,不管山林、田野还是多么污糟的地方,都已披上了洁白的圣衣。瑞雪照得我们被严寒吹冷的心一片明朗,我们蹦跶着跑到雪中去,疯玩起来。
一年中只有到这个时候,我们才不用上山放牛了,整天的生活就是玩,打雪仗,塑雪人,玩累了就回屋围着火坑烤火。
接着,寨子里的肥猪便嚎叫起来了,我们也更加兴奋地叫起来,鼻子里仿佛闻到了诱人的肉香。
腊月二十,母亲早早起来烧了一锅水,请七叔来杀猪。每年杀猪前,母亲都要让肥猪美美地吃一顿红苕和苞谷拌成的美食,一直看着它们吃完,万般温柔与怜爱地对它们说:“慢慢吃,要吃饱,以后投生去变个人。”到要杀它的时候,它总有预感,不肯出圈来,几个壮劳力硬拖着它出来,提到板凳上,一刀子杀进去,鲜血喷涌而出,一头生灵的生命结束,也为豢养它的人带来希望。
今年我们家杀了两头,都超过三百斤,大部分要用于正月初八接大嫂的婚宴,看着七叔的杀猪刀在猪膀子上剖出巴掌厚的膘,母亲终于满足地笑了。母亲招呼我们去喊寨中人们来吃泡汤肉,那个用猪头处割下的颈子肉和血旺子做成的泡汤肉,真是香鲜!
猪头和猪尾巴留来除夕夜祭祀天地,猪内脏做成卤味用于正月待客,猪小肠用瘦肉灌成香肠,两只猪腿留给大哥和二哥正月初二拜见老丈人老丈母,猪油煎熬出来灌装密封用于下年一家人的能量补充,余下的油用来煎米花、米线、麦绞绞、麦坨坨,这些都是用于娶媳妇的礼品和待客的美食。还要做一种有图案的花甜粑,用于正月里煮甜米酒。还有绿豆粉……
牛圈里的牛丫懒洋洋地地嚼着干枯的稻草,母亲吩咐我们给它添加一些红苕块和谷糠,算是对它一年来辛苦干活的奖赏。它的皮毛并没有因为寒冷而褪色,肚子也浑圆鼓胀得像一个大风簸,很快,它将为我们家产下一个小牛崽。
“年二八,扫邋遢”。清扫完屋子内外的邋遢,我们就等着在马家岩做装修的父亲回来了,直等到晚上,父亲才披着满身的雪花进屋来,带回了满满一大堆年货,有做新衣的布料,有过年的鞭炮、香烟、花生、葵花籽,有婚宴用的花烛,等等。
雪仍在飘飘渺渺地下,这个由雪花仙子编织出一片童话世界的冬天,最适合做梦了。入夜,我们众兄弟拥着一床单薄的棉被,抖抖索索地入眠,做着纯净的梦,在梦中,我们恍若置身仙境,自由地踩着云彩飘荡,是那般的甜蜜,那般的美妙。
过年了。
。。。。。除夕夜,金银水倒进了水缸里,接着便是开财门。父亲走到中堂屋,把大门嘎的一声打开,我们众兄弟从门外抬着一根木柴鱼贯而入,算是进财了。
天亮后,吃过甜米酒煮花甜粑,上祖坟告慰祖先一番,我们七个兄弟、两个姐妹就换上新衣,专等着家里来客了。初一来干儿(女),初二来女婿,这是传下来的古规。我们家共收了两个干女,自然都要来的;爷爷奶奶早已过世,他的三个女婿和女儿们会准时来得到我们家,我们一边等一边唱:
七嬢,请你,烧起油茶等你!你要来,快快来,前头来,骑花马;后头来,骑白马;白马拴着红腰带,请起七嬢来的快!岩上有兜草,七嬢来得早,岩上有兜菜,七嬢来的快!
来的不是七嬢,而是大嬢、二嬢、满嬢和三个姑父,他们的身后跟着一串子女。家里一下子涌进十多口人,父亲陪着姑爷们喝酒,母亲在灶台上一边忙着,一边陪烤火吃瓜子的姑姑们聊天,而我们这些后生辈天生不怕冻,就在房前屋后的冰天雪地中闹腾开了。
我们二十多个少年儿童一起玩打雪仗,直玩得雪球四处飞滚。大表姐梅子最野,她腿脚麻利,总喜欢冷不丁用锅底墨加猪油抹人大花脸,我的长兄们这个时候就都成了花脸猫。
大表姐性子最野最泼辣,谁也得罪不起她,讲其嘴来话语像刀子:
你你你,不讲道理,三趴牛屎粪涨死你 ! 你你你,了不起,明年杀猪先杀你 !你狠嘛,抱起猪圈板啃嘛……
大表哥牛崽是个眨巴眼,神态特搞笑,人也有些邪性,喜欢喝酒,三杯就醉得不成样,他是我的长兄大姐们捉弄的对象,把他关进猪圈睡了一夜,第二天醒来还抱着猪膀子。于是,我们随口就念出一个童谣:
眨巴眼,癞皮疯,看见羊子喊嘠公。眨巴眼,瞎皮壳,讨个母猪做老婆。
满身猪粪的牛崽表哥狼狈地从猪圈里转出来,还不忘搞笑,对答道:
屙泡尿,鸡鸡翘,母猪妇人我不要。三年四年谈不到,母猪妇人还是好。
大姑父觉得儿子很丢脸,上去给他一烟杆,把他的帽子打歪了,表哥又说:
帽子歪歪带,媳妇来得快……
大姑父更加生气,扯着儿女们离去了。父亲提着一串鞭炮跟上去,热烈相送,大姑父又很感动。
我们若有所失,又去找寨子里其他伙伴玩,那时候寨子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玩伴。我们一起玩起了跳绳,一边跳一边念着跳绳的童谣:
吃菜要吃白菜心,当兵要当解放军;说话要说思南话,嫁人要嫁塘头坝……
塘头坝,离我们家不过15公里,那里是鱼米之乡,商贸聚集中心,是山里人羡慕的地方,在我们心目中,塘头的地位相当城市,而塘头人也是狡猾市侩的化身,因此常常成为山里人揶揄的对象。这不,很快就流传了一个新编的童谣:
塘头姑娘大不同,周身穿的灯草绒;洗脚水,揉粑粑;脑壳上的灰灰像芝麻;嘴一吒,缺牙巴;眼一闭,像放屁:兵乓——嗏!
这么唱着跳着,两圈跳完,果见一个塘头姑娘来到了我们家院坝里。不是童谣里讲的那个邋遢样,而是个天仙般的姑娘。她是一个隔房婶子改嫁到塘头后生的,才十二岁,可已经发育得像个大姑娘,我们叫她五丫头。她柳眉杏眼,有一对天生的桃花眼,看人很有些意味,我对于女性朦朦胧胧的意识大概就来源于她身上。在我看来,她哪里都生得好,就是小腿上的烤火斑是个瑕疵。我问她:“你的烤火斑怎么这么多?”对我的发现,她颇感羞涩,慌忙掩好了正在烤火的小腿,解释说她们城里烤火烧的是煤炭,每个城里姑娘都熏出了这种烤火斑。
五丫头表面羞涩文静,内心却也是个野丫头。跟我们一起上坡打鸟,她往树上一指:“快看,麻雀。”
我朝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不见麻雀,回头问:“麻雀在哪?”
“飞下来了,在这。”五丫头说,用手比了个打枪的架势,朝我的裆部开枪,“嘣——”
塘头姑娘真是大不同,捉弄人就是有水平,一天下来我总要被她变着法儿耍弄好几次,比如她念:
哪个脑壳上有渣渣,偷人家黄瓜,黄瓜没偷到,遭人家抓到。
而这时我往头上一摸,就摸到了两根青草或树叶,显然是她偷偷给我放上去的。
后来竟被她逗哭了,她又唱:
小气包儿,吹唢呐儿,妈妈回来喂奶奶儿。
五丫头的见识非我们山里娃可比,我认为她是世界上最漂亮最聪明的人。玩了两天,她走了,我的心情极为惆怅,看着春日映照下逐渐融化的冰雪,心儿也跟着她美丽的倩影飞到了山外,一遍遍在心里念叨着她带来的一首山外的童谣:
月亮走我也走,月亮提壶我打酒,盐菜丁下烧酒,开开后门望杨柳,杨柳树上有鸦雀,飞来飞去找嘎婆,嘎婆不吃油炒饭,要吃河边的水鸭蛋。张家的女会打蛋,打到锅头团团转,公一碗,婆一碗,媳妇不得吃,趴在灶头舔锅铲。
好在龙灯、狮子灯、花灯开始闹腾起来,少年的心不会寂寞的。
最好玩的是花灯,我们寨子里就有一个草台班子,大概是正月初六夜晚的时候,我们就随着这支不下八十人的队伍出发了。因为“乡村地僻少音乐”,故而在我的记忆中,家乡的花灯调子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音乐了。我们三四十个被称作“夜叫花子”的小屁孩轮流举着花灯,跟着大人们走村串寨,大人们忘情地唱,我们起劲地和。
最好看的是丝弦灯,扮丑角的老头称唐二,跳着矮子步出台;扮旦角的后生称幺妹,踏着四方步,两个人都摇着扇子边舞边唱。
幺妹唱:正月里来是新年,劝君苦读圣贤文。
大家和:展开书柜,去读书文。莫贪瞌睡,虚度光阴。
唐二唱:十年寒窗勤苦读,一举成名天下知。
幺妹唱:二月里来是春分,我夫今日进北京。
大家和:粉盒一架,美酒二巡;斟在杯中,我夫且饮。
幺妹唱: 三月里来是清明,我夫今日路难行。
旁白: 早些进店迟出门,花街柳巷莫乱行。
唐二唱:信得贤妻这些话,皇榜高上点状元。
幺妹唱:四月里来是夏天,我夫今天拢北京。
唐二唱:读得几本书,讲得几篇文。人前会说话,谁个不奉承。
大家唱:高官不用黄金买,只要文章六七篇。
幺妹唱:五月里来是端阳,我夫得官转回程。
大家和:抬起八台轿,戴起乌纱帽。打起九锤锣,放起九大炮……
唱完丝弦灯,还有锣鼓灯,曲子很多,大多是求功名、贺新春、颂吉祥、敬四神、扫五瘟一类;吃了主人茶,要唱采茶歌;收了主人钱,要唱“谢耶主人发呀喂”。唱了一家有一家,翻过一山又一山,体验歌舞欢乐之余,肚子里还收获了不少主家敬奉的酒水和油水,一个通宵下来也不觉得累。
直到元宵节,夜色中飘舞的花灯化为灰烬,歌舞渐息,该回家里睡觉了。睡了不到两晚,村里曾姓人家娶媳妇,我们又半夜三更顶着严寒爬起来,加入了迎亲的队伍,向着山坳那边走去。
爬了20里山路,到达苦蒿坪,天刚露晓,我们全身湿漉漉的,嫁女的人家为我们烧起篝火烤干,吃过酒席,三声铁炮响起,我们就抬着轿子装着姑娘和她的嫁妆回程了。苦蒿坪是个穷地方,女方陪嫁的东西不多,而我们寨子去了一百多号人,小孩们手里没捞着东西,那不就成了吃干饭的人了?因此,为了争一个尿壶,我与两个伙伴扭打起来,终于抢到手,一路飞奔在前,第一个回到主家门前,将尿壶送进洞房,证明自己是有功劳的人。
主家很高兴,看着我头大脸盘圆,人又机灵,邀我去滚婚床,我自然又是满心欢喜。礼官提着一盏灯笼,指导我满床打滚,一边喊出满口文章:
手提红灯进洞房,主家请我来滚床。
滚床滚床,两头鸳鸯,
先生儿子,后生姑娘。
好床垫,多暖和,
新娘睡上扳不脱;
新枕头,睡新人,
一夜亲嘴到天明……
在这喜庆的日子里,我们抢鞭炮,抢主家洒下的花生糖果,吃红扣肉,与伙伴们追逐打闹做游戏,最精彩的节目还是闹洞房。
成人们变着法儿用些带荤的词儿戏弄新郎新娘,我们小屁孩只要抢到了座位,也要接受新娘的酒水敬奉。新娘恭恭敬敬给我倒上酒一杯,我得以四言八句相对,或表示礼节或搞笑,对不出就要罚酒。我刚学了个搞笑的独白花灯段子,于是脱口而出:
唐二唐来唐二唐,我唐二接个大婆娘;坐起三抱大,睡起九丈长;屁股下可躲雨,奶子下可歇凉;半夜撒泡尿,把我唐二胡子泡的焦焦黄;要不是我唐二会凫澡,小命差点见阎王。
众人笑,有人说:“不算不算,这又不是唱花灯,你得重新来个四言八句。”
我灵机一动,想起去年张老大教给我的一个四句段子,又说道:
新娘斟酒像屙尿,屙得新郎杆杆翘;杆杆翘好事就来到,明年要把娃娃抱。
闹新房不论辈分,新娘子进门三天不分堂公伯叔,谁都可以开些玩笑,其时我尚不明白句中含义,没想博得满堂大笑,把新娘也逗得满脸桃红,于是很有成就感,觉得自己俨然一个大人了,高兴地将新娘的酒一饮而尽,结果醉得一塌糊涂……
整个正月,记忆中神仙般的日子,就这么度过的。这就是年味,简单而刺激,尝一下可记一辈子,可惜都市新一代与它无缘了。
-End
文字:田夫
插画:梦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