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跟随女儿根据电话通知的信息来到“古驿道”,找寻失去消息的丈夫。这是个隐蔽而规则严格的地方。
年迈的杨绛似乎早就嗅到了离别前的味道,所以对这次的相聚惴惴不安,但也满怀期待。
1
那里烟雾迷蒙,五百步外就看不清楚;空气郁塞,叫人透不过气似的。
道旁两侧都是古老的杨柳。驿道南边的堤下是城市背面的荒郊,杂树丛生,野草滋蔓,爬山虎直爬到驿道旁边的树上。
远处也能看到一两簇苍松翠柏,可能是谁家的陵墓。
水面明净,但是云雾蒙蒙的天倒映在水里,好像天地相向,快要合上了。
也许这就是令人觉得透不过气的原因。顺着蜿蜒的水道向西看去,只觉得前途很远很远,只是迷迷茫茫,看不分明。水边一顺溜的青青草,引出绵绵远道。
阿圆扶着我说:"妈妈小心,看着地下。"
我知道小心。因为我病后刚能独自行走。我步步着实地走,省得阿圆搀扶,她已经够累的了。
走着走着——其实并没有走多远,就看见岸边停着一叶小舟,赶紧跑去。
阿圆站定了说:"妈妈,看那只船梢有号码,311,是爸爸的船。"
我也看见了。
阿圆先下坡,我走在后面,一面说:"你放心,我走得很稳。"
但是阿圆从没见过跳板,不敢走。
我先上去,伸手牵着她,她小心翼翼地横着走。两人都上了船。
船很干净,后舱空无一物,前舱铺着一只干净整体的床,雪白的床单,雪白的枕头,简直像在医院里,钟书侧身卧着,腹部均匀地一起一伏,睡得很安静。
我们在后舱脱了鞋,轻轻走向床前。只见他紧抿着嘴唇,眼睛里还噙着些泪,脸上有一道泪痕。
枕边搭着一方干净的手绢,就是他自己带走的那条,显然已经洗过,因为没一道折痕。船上不见一人。
我摸摸他额上温度正常,就用他自己的手绢为他拭去眼泪,一面在他耳边轻唤"钟书,钟书"。
阿圆乖乖地挨着我。
他立即睁开眼,眼睛睁得好大。没了眼镜,可以看到他的眼皮双得很美,只是面容显得十分憔悴。
他放心地叫了声"季康,阿圆",声音很微弱,然后苦着脸,断断续续地诉苦:“他们把我带到一个很高很高的不知哪里,然后又把我弄下来,转了好多好多的路,我累得睁不开眼了,又不敢睡,听得船在水里走,这是船上吧?我只愁你们找不到我了。"
阿圆说:”爸爸,我们来了,你放心吧!"
我说:"阿圆带着我,没走一步冤枉路。你睁不开眼,就闭上,放心睡一会儿。"
他疲劳得支持不住,立即闭上眼睛。
我们没个坐处,只好盘膝坐在地下。他从被子侧边伸出半只手,动着指头,让我们握握。阿圆坐在床尾抱着他的脚,他还故意把脚动动。
我们三人又相聚了。不用说话,都觉得心上舒坦。我握着他的手把脸枕在床沿上。阿圆抱着爸爸的脚,把脸靠在床尾。
虽然是在古驿道上,这也是合家团聚。
2
我和阿圆环视四周。钟书的眼镜没了,鞋也没了。前舱的四壁好像都是装东西的壁柜,我们不敢打开看。近船头处,放着一个大石礅。大概是镇船的。
阿圆忽然说:"啊呀,糟糕了,妈妈,我今天有课的,全忘了!明天得到学校去一遭。"
我说:"去了也来不及了。"
"我从来没旷过课。他们准会来电话。哎,还得补课呢。今晚得回去给系里通个电话。"
阿圆要回去,就剩我一人住客栈了。
我往常自以为很独立,这时才觉得自己像一枝爬藤草。可是我也不能拉住阿圆不放。
好在手续都已办完,客栈离船不远。
钟书好像还在沉沉酣睡。云后一轮血红的太阳,还没照到床头,钟书忽然睁开眼睛,看着我们,安慰自己似的念着我们的名字:季康,圆圆。我们忙告诉他,太阳照进前舱,我们就得回客栈。
阿圆说:"我每星期都会来看你。妈妈每天来陪你,这里很安静。"
钟书说:"都听见了。"他耳朵特灵,他睡着也只是半睡。这时他忽把紧闭的嘴拉成一条直线,扯出一丝淘气的笑,怪有意思地看着我说:"绛,还做梦吗?"
我愣了一下,茫然说:"我这会儿就好像做梦呢。"嘴里这么回答,却知道自己是没有回答。我一时摸不着头脑。
阿圆站起身说:"我们该走了。爸爸,我星期天来看你,妈妈明天就来。"
钟书说:"走吧。"
我说了声:"明天见,好好睡。"我们忙到后舱穿上鞋。我先上跳板,牵着阿圆。她只会横着一步一步过。我们下船,又走上驿道。
两人忙忙地赶回客栈,因为路不好走,我又走不快。
到了客栈,阿圆说:"妈妈,我很想陪你,但是我得赶回家打个电话,还得安排补课……妈妈,你一个人了……"她舍不得撇下我。
我认为客栈离船不远,虽然心上很没着落,却不忍拖累阿圆。我说:"你放心吧,我走得很稳了。你来不及吃晚饭,干脆赶早回去,再迟就堵车了。"
我们一进客栈的门,大门就上闩。
阿圆说:"娘,你走路小心,宁可慢。"我说:"放心,你早点睡。"她答应了一声,匆匆从后门出去,后门也立即关上。这前后门都把得很紧。
楼上,我的客房连着个盥洗室,很干净。我的手提包已经在客房里了。我走得很累,上床就睡着。
我睡着就变成了一个梦,很轻灵。我想到高处去看看河边的船。转念间,我已在客栈外边路灯的电杆顶上。
屋里几间房都亮着灯。呀!阿圆刚放下电话听筒,过来坐在饭桌前。她婆婆坐在她旁边。我的女婿给阿圆舀了一碗汤,叫她喝汤,一面问:
"我能去看看他们吗?"
"不能,只许妈妈和我两个。"
她婆婆说:"你搬回来住吧。"
阿圆说:"书都在那边呢,那边离学校近。我吃了晚饭就得到那边去。"
我依傍着阿圆,听着他们谈话,然后随阿圆又上车回到三里河。她洗完澡还不睡,备课到夜深。
3
我这个梦虽然轻灵,却是万般无能,我都没法催圆圆早睡。
梦也累了。
我停在自己床头贴近衣柜的角落里歇着,觉得自己化淡了,化为乌有了。
我睁眼,身在客栈的床上,手脚倒是休息过来了。我吃过早饭,忙忙地赶路,指望早些上船陪钟书。我走过跳板上船,在后舱脱鞋,钟书半坐半躺地靠在枕上等我呢……
他问:"阿圆呢?"
"到学校去了。"
我照样盘腿坐在他床前,摸他的脑门子,温度正常,颈间光滑滑地。他枕上还搭着他自己的手绢,显然又洗过了。他神情已很安定,只是面容憔悴,一下子瘦了很多。
他说:"我等了你好半天了。"
我告诉他走路怕跌,走不快。
我把自己变了梦所看到的阿圆,当作真事一一告诉。他很关心地听着,并不问我怎会知道。
他等我已经等累了,疲倦得闭上眼睛。我梦里也累,又走得累,也紧张得累。我也闭上眼,把头枕在他的床边。
这样陪着他,心里挺安顿。到应该下船的时候,我起身说,该回去了,他说:"明天见,别着急,走路小心。"我就一步步走回客栈。
但是,我心上有个老大的疙瘩。阿圆是否和我一样糊涂,以为船老停在原处不动?船大概走了一夜,星期天阿圆到哪个客栈来找我呢?
客栈确是"一条龙",我的手提包已移入另一个客栈的客房。我照模照样又过了一夜,照模照样又变成一个梦,随着阿圆打转,又照模照样,走过了另一个客栈,又找到钟书的船。他照样在等我,我也照样儿陪他。
我只在阿圆和我分别时郑重叮嘱,晚上早些睡,勿磨蹭到老晚。
我的梦不复轻灵,我梦得很劳累,梦都沉重得很。
4
我变了梦,看阿圆忙这忙那,看她吃着晚饭,还有电话打扰,有一次还有两个学生老晚来找她。
我看见女婿在我家厨房里,烧开了水,壶上烤着个膏药,揭开了,给阿圆贴在颈后。都是真的吗?她又颈椎痛吗?我不敢当作真事告诉钟书。好在他都不问。
我每天在驿道上一脚一脚走,带着自己的影子,踏着落叶。
有一个星期天,三人在船上团聚。钟书已经没有精力半坐半躺,他只平躺着。我发现他的假牙不知几时起已不见了。
他日渐消瘦,好像老不吃饭的。我摸摸他的脑门子,有点热辣辣的。我摸摸阿圆的脑门子,两人都热辣辣的,我用自己的脑门子去试,他们都是热的。
阿圆笑说:"妈妈有点凉,不是我们热。"
可是下一天我看见钟书手背上有一块青紫,好像是用了吊针,皮下流了血。他眼睛也张不开,只捏捏我的手。
我握着他的手,他就沉沉地睡,直到太阳照进前舱。他时间观念特强,总会及时睁开眼睛。他向我点点头。我说:"好好睡,明天见。"
他只说:"回去吧。"
阿圆每次回来,总有许多趣事讲给我们听,填满了我不做梦留下的空白。
我们经常在船上相聚,她的额头和钟书的一样热烘烘,她也常常空声空气的咳嗽。
我担心说:"你该去看看病,你打的去打的回。"她说,看过病了,是慢性支气管炎。
她笑着讲她挎着个大书包挤车,同车的一人嫌她,对她说:"大妈,您怎么还不退休?"我说:"挤车来往费时间,时间不是金钱,时间是生命,记着。你来往都打的。"阿圆说:"打的常给堵死在街上,前不能前,退不能退,还不如公交车快。"
我的梦已经变得很沉重,但是圆圆出差回来,我每晚还是跟着她转。
我看见我的女婿在我家打电话,安排阿圆做核磁共振、做CT。
我连夜梦魇。一个晚上,我的女婿在我家连连地打电话,为阿圆托这人,托那人,请代挂专家号。后来总算挂上了。
我疑疑惑惑地在古驿道上一脚一脚走。柳树一年四季变化最勤。
秋风刚一吹,柳叶就开始黄落,随着一阵一阵风,落下一批又一批叶子,冬天都变成光秃秃的寒柳。然后蒙蒙飞絮,要飞上一两个月。
飞絮还没飞完,柳树都已绿树成荫。然后又一片片黄落,又变成光秃秃的寒柳。
我在古驿道上,一脚一脚的,走了一年多。
钟书先生病得很严重了,纵然相聚,却也实难自由活动。女儿阿圆优秀又能干,故也无法长时间在古驿道陪伴他们,只能抽空前来。
秋风萧索,杨绛先生的梦从轻灵到沉重,总也迷迷糊糊,就像是丈夫之前说的“老年病”了。
她时常想跟丈夫说什么,又总怕他也担心,沉重的思绪总不可控地耽于忧愁,然而虽此刻手握在一起,但离别也总是会来。
明天我们将继续阅读。
晚安,读者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