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老铁
文/吴德柏
老铁是我的初中同桌,早熟,由于面色青黑如铁,加上执行力强,有男子汉的铁骨铮铮,于是我就给他起了个艺名——老铁。
老铁早在初一的时候就懂得以学英语为由找他爸骗了100块买了一台复读机。然后从此中午再也不去食堂吃两块钱的蛋炒饭,改吃两包5毛钱的小当家,这样一来,每周就能省下五块钱,老铁就用这5块钱去街上租碟的店买磁带。
“磁带有三块的和五块的,我只买五块的,五块的才是正版,这叫尊重版权,你懂吗?”老铁说道。13岁的他展现出极强的版权意识。
我不懂,所以我很佩服,并把老铁当做我的音乐启蒙老师。
老铁磁带里的歌,有时是“我在佛前苦苦求了几千年”,有时是“就让秋风带走我的思念我的泪”虽然每周都不一样,但都很忧郁,饱含一种久经沧桑的厚重感,与班上那些只会唱“红橙黄绿蓝五彩的欧若拉”的小透明们形成鲜明对比。
这就让我感到十分忧郁,因为在我看来,一个成熟的男人,心灵应该是淡蓝色的,介于天空和海洋的颜色之间,平静中带有一种淡淡的忧伤,所以在音乐的品味上,我总是觉得自己需要向老铁多多学习。
我找到老铁,告诉他自己拥有一个可以容纳1000首歌的神器,但苦于不知道该听什么歌。老铁就拿出一盘“周杰伦精选集”放进他的复读机,然后告诉我,他觉得这首《玫瑰花的葬礼》非常不错。
我听了听,瞬间被这首歌忧郁的气质所打动,感受到了一种愿世间前女友皆不在人世的凄美感,表示周杰伦果然是名不虚传。
老铁面露铁色,表示凭借他对周杰伦的了解,这首歌的声音并不是周杰伦,但要想知道这首歌的作者究竟是谁,只有上网去查,而他家没有电脑,又没有钱去网吧,所以该问题恐怕只能成为一个悬案。
我说我倒是有2块钱,是我爸懒得做晚饭给我去街上买炸鸡柳的,但比起肉体的饥饿,显然精神上的饥饿更为可怕,所以我决定把它捐给伟大的音乐事业。
老铁再次展现了他强大的执行力,话音刚落,他就去隔壁房间偷了他爸的身份证,带我去了镇上的网吧。为了省钱,他只开了一台电脑,在周围“fire in the hole”的环绕之中,老铁查到了这首歌的作者名叫许嵩。
后来我把所有买炸鸡柳的钱都给了老铁,他拿着我的钱,偷着他爸的身份证,躲过网吧门口狩猎零花钱的小混混,给我的mp3下载了所有许嵩的歌,然后我们一起去学校操场,一边听歌一边认真地讨论周杰伦和许嵩谁更有才华。
这种争论永远不会有答案,唯一能确定的只是两者无论是眼睛的大小程度,还是中文的发音水准,都在伯仲之间,但最后我们都支持许嵩,因为他更年轻。
那时候我们一致认为,年轻就是希望。
但这段时光并没有一个暑假那么长,三周以后,中考成绩揭晓,老铁就再也没有来找过我。
我担心老铁遭遇不测,就去他家找他,迎面而来的是壮怀激烈的他爸,听说我来找老铁,把手中的烟头以雷霆万钧之势甩在了地上,用脚尖捅了上去,在地上转了两圈, :“个小怂,老子要他去读中专,读两年就能出来赚钱,他不肯,偏要读高中,说要考大学,他还考大学?就是想再多混几年!我说要读你自己去读,老子不把钱!他就去服装厂打工了。”
我再见到老铁的时候,已经是开学前夕,老铁在我家门前呼喊我的名字,柏哥,柏哥,柏哥地喊,手中挥舞着一个跟我一样的MP3,自豪地告诉我,这是他自己挣钱买的,顺手还挣了个高中的学费。
我问他消失的暑假都做了些啥,他说他至少给一万条牛仔裤缝上了裤裆,并告诫我今后穿牛仔裤的时候请务必爱护自己的裤裆,毕竟那可能就是他的双手曾经爱抚过的地方。然后老铁最后一次带我去了网吧,帮我注册了一个qq号,说有了这个东西,我们从此就不会再断联系。
注册好了以后,我们就此别过,他去了职高,我去了普高。
我的高中以素质教育著称,素质教育的一大特征,就是课程的名字都非常有素质。比如电脑课就不叫计算机,叫信息技术。这门课的主要内容就是老师在台上讲CS,我们在台下打CS。
这是我最期盼的课,因为这节课是我每周唯一上网的机会,而老铁会在每个周末去网吧给我的qq留言,把他最近最喜欢的歌离线发给我,所以每当我打开机房的电脑的时候,感觉自己就像在迎接一个礼物。
这里的音乐课也不叫音乐,叫艺术,这样就巧妙地免去了再开一门美术课的必要。艺术老师是音乐学院硕士,温柔细腻,有一天上课,她突发奇想挨个问我们最喜欢的音乐家是谁。
有的慌张地说贝多芬、莫扎特,说完以后低下头,感受到一种没文化的羞耻;有的平静说巴赫、肖邦,惊险过关,体现出一名重点中学学生应有的知识面;有的微微一笑,轻展朱唇,吐出门德尔松、帕格尼尼等优雅的字符,展现出博大的艺术修养。轮到我的时候,为了不与他人重复,我说“许嵩”,顿时在班级里造成了极大的轰动,紧张的课堂顿时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老师听到这个名字以后如临大敌,以为是自己没听说过的新生代音乐家,赶紧打开电脑查询,旋即恢复优雅,发出娇滴而又温柔的教诲:“同学,网络歌手是不算音乐家的哦。”将课堂里欢乐的气氛推向了最高潮。
这是我高中唯一一次成为全班焦点,为了表彰我对许嵩的热爱,同学们决定叫我“许高”。后来有知识水平较高的同学指出,这两个字过于简单,显得没有文化,于是这个称呼变成了“许睾”。
这件事给予了我强有力的打击,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品味也可以成为一种过失,我删光了mp3里许嵩的歌,装满后街男孩,西城男孩,布兰妮,林肯公园,迈克尔杰克逊,东方神起,superjunior等符合时代潮流的音乐。
而从那以后,老铁给我的留言,有时我会回一个表情符号,有时回一个“呵呵,谢谢”,有时就装作没有看见,反正qq的留言只能保存一个星期,我只需要上周的电脑课没去上就能堂而皇之地辜负老铁的苦心,直到高三,信息技术课和艺术课一并停掉,我也名正言顺地和老铁失去联系。
2009年夏天,我只见了老铁一次,那是高考录取结果揭晓的那天,老铁来我家找我,我雀跃地告诉他我要去南京上大学了,他说他也要走了,不过是另一个方向,广东。
我礼貌地表示遗憾,问他去哪所大学,今后有时间去找他玩。
他挠了挠脑袋,无奈地说自己不上大学了,准备跟着他叔叔去打工。
我立刻表现出一个知识分子应有的痛心疾首,质问他为什么分数明明可以上本科却还要去打工。
他想了想,说三本毕业一样找不到工作,还不如去工地上打桩,听说一天能挣200,比缝牛仔裤猛多了。
我说你能猛一辈子?等老了打不动桩了怎么办?有个文凭终究还是有条退路,你还年轻,要看长远。
老铁沉默了一会儿,把头转向窗外,说他想不了那么远,也想不了退路的问题,他只知道三本的学费一年两万,打一个暑假的工不可能挣到这个数,而他弟要上高中了,成绩比他好,所以他能想到的是如果他现在去挣点钱,等他弟高中毕业的时候,就不用去想自己能猛多久的问题。
我沉默,老铁没有理会我的沉默,而是从他的背包里拿出一个旧本子,说他明天就要走了,这是给我的临别礼物。
我没有当着老铁的面打开这个本子,我想送他回家,但走到我家门口的时候老铁就坚持让我回去,于是我只能面对老铁的背影,看着2009年的夏天和他一起走远。
2010年,qq音乐的排行榜上,许嵩真的超越了周杰伦,高居第一。
好在没听多久就毕了业,从而避免了像窦唯一样成仙,毕业以后忙着......忙着......忙着登上福布斯,再也没有听过新歌。
毕业后的一个冬天,我走出写字楼,滴滴司机迷了路,2公里的距离绕了10分钟还是没有到,我在路边枯等,那是晚上11点55分,我的前方是望京soho,后方是阿里巴巴,两幢写字楼灯火通明。
我忽然想起大一那年,我作为镇上高考成绩最好的学生,受邀在中学的开学典礼上演讲,那天在主席台上,我对着台下13岁的眼睛,激昂地阐述读书如何改变了我的命运,让我从小镇飞到省会,从省会飞到北京。我向他们描述比我们整个中学还大的图书馆,比我们整个镇还大的CBD,我很自豪,因为我看得到我的话语从他们眼里激出的光芒和渴望。
而现在想起这件事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很不负责任,我只告诉了他们那里有紫禁城的优雅和三里屯的繁华,但我没有告诉他们那里同样有遮天蔽日的雾霾,早晨7点的地铁和在服装厂里不吃不喝也挣不出来的一个月的房租。
我很难过,我想起了老铁,想起了他临走时送我的本子,那个本子里抄满了那个夏天我们一起听的歌词,但直到大学毕业那年,过年回家收拾旧物的时候,我才发现在他抄下的歌词里,有一句话是加粗的:
“无论你身在何方,流浪还是寻找希望,我想你也会渴望,回到最初的方向。”
也许2006年的夏天的时候老铁就看到了终点,可他不愿相信这就是他的终点,所以他去缝了一万条牛仔裤,又坚持了一千个日夜,但他最后还是信了。
我不会去问他为什么信了,因为答案早就被他写在了送我的本子的扉页里,只是我现在才看懂:
“柏哥,我曾经以为,三块和五块之间的距离就是盗版和正版的距离,但现在,我终于发现,其实五块钱的磁带和三块钱的一样,都他妈是盗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