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吃木薯的女孩
家里的楼梯很危险,
但李万薇上下爬门和楼梯就像一只灵活的猫。
作者/袁凌
摄影师/赵俊霞
傍晚,夕阳染红了山坡的土屋。李万薇拿着两柄镰刀,父亲背着一篓木薯归来,手上沾着从地里拔出木薯的泥巴。
晚上灶屋里生起了柴火,父亲在火光里忙碌,把几尺长的木薯刮皮,切片,烧一锅水蒸熟,去掉涩味,第二天早饭炒出来当菜。
家里饮食单一,万薇特别喜欢和朋友到山里去摘野果子吃
拔木薯是李万薇乐意干的活儿。但父亲炒出来的木薯,即便放了猪油,她也不想吃。
“硬邦邦的,它就是木头,不是薯”。
父亲端碗吞咽的喉结一突一伏,尝惯了半是木头半是薯的人生滋味。但对于李万薇来说,她不想继续把这滋味咽下去,学校里的免费午餐,给她和这条山谷里的孩子们提供了另外的可能。
在家里,吃的最多的就是木薯、红薯和白菜,她更喜欢吃学校的有肉有菜有鸡蛋的“免费午餐”
六洛小学坐落在广西蒙山县大瑶山深处,去夏宜乡政府要翻一座山,林区土路不通班车。厨房外墙“中国社会福利基金会免费午餐”的不锈钢牌,已经悬挂5年,在这偏远山地仍显得熠熠发光。
李万薇和同学们每天中午聚集在牌子下吃饭,饭菜的原料,要由老师轮流用摩托车从县城带来。但荤素皆有的搭配,仍旧和四处山坳土屋里的伙食有天壤之别。
晌午,万薇和学校的小伙伴来到空荡的篮球场上吃免费午餐
在那些乏善可陈的陈年木桌上,油炒木薯已是高级物件,往往只是水煮青菜而已。因为有客人到来,晚上万薇爸爸买了一块肉。由于是难得之物,它独自做成一小碗,不与任何调味品配搭。买肉时专意挑肥的,烹调前先经一番熬炼,炼出的油用来炒木薯。更要紧的是此前的工序,在大案板上切肉之后,父亲并不即刻清洗,唤来家中大黄狗,捧起大案板,任其伸舌尽情舔舐一番,不浪费残余的肉末气味,而后再以水洗涤。而这条友好的狗舌,平时总是对上茅厕的人特别感兴趣。
除了木薯,红薯也是村子里面解决饥饿的主食之一,吃红薯的时候一般煮一大锅,可以吃上一整天
虽然山地居多,李万薇家粮食并不缺乏,父亲独居的卧室里,床铺周围簇拥着十几只谷袋子,去年的陈谷就有九只。这一部分是学校开餐的效果,万薇只需在家吃早晚饭,上初一的哥哥在乡中学寄宿,每周只回来一次。爸爸并不讨厌谷子多,这些都是他亲手种出,在土地常常抛荒的乡邻中显得富足。但问题在于,谷子一旦去换钱,就贱了,因此李万薇父亲的口袋里注定缺钱,最多时也不过百十块,餐桌上注定只有寡淡少营养的口味。
一般来说,家里都是不买肉的,周末无事的时候,万薇妹会和父亲去电鱼改善伙食
另外的问题是,母亲往往缺席,无人打理。李万薇两岁的时候,母亲出门打工,一去不返,已历七年。最后一次打电话回来时说,这里山太大,不想回来了。妈妈是平原地带的人。
在父亲床头的照片上,母亲相貌平平,一条腿比另一条稍微短些,这也是她当初肯嫁过来的原因。但即使这样,比起一省之隔的广东的繁华,她也觉得这片连绵山坳中的生活太少滋味了。
距李万薇家半里路,是万薇最好的朋友,在夏宜乡上初中的孟敏家。孟敏的母亲也出走了,父亲在外打工几年不回来。家里操办伙食的只有八十岁的奶奶,她的食物只是一锅番薯加风干的萝卜缨子。再远一点,比万薇大一岁的谢婷婷,回家需要为打短工的爸爸烧水做饭。
母亲一去不复返,家里各种事情耽误,已经读四年级的万薇直到2016年才去公安局办理户口
村子里很多中年女人外出打工后不再回来,村子里出现最多女人的地方应该是村里房子的墙上
在从学校到李万薇家的溪谷里,有四个孩子的母亲出走,只剩父亲或者残年的老人在家。这些孩子家中的早晚两顿,往往只是一个红薯,一碗白饭的将就,身量体格落在同龄的伙伴后面。
对于他们,学校里的午餐,几乎就是唯一的一顿,它的意味,远远胜于“免费”的字面。取下那面发亮的金属牌,学校里一半的孩子会消失,包括四个并未到达年龄,却一定要来校上学前班的幼童。
万薇的身量和梦想,已经渐渐弥补了母亲出走后的亏欠,赶上她九岁的年龄。她喜欢自家的红泥小屋,和火堆边的狗,尽管土屋已有了裂缝,可以窥见星空。在她的画里面,一个小姑娘住在阁楼上,伸手摘取天上的星星。
周末的时候,爸爸上山割草,万薇会去山下等着爸爸收工
她也喜欢坐在爸爸的摩托车头上,在公路上奔驰,两眼炯炯地凝视前方。有天她或许也会去到母亲身处的地方,却并不需要以出走的方式。
六洛小学的学生很少,万薇的班上只有三个人——她和另外两名男同学
袁凌,1973年生,著名作家、媒体人,中国乡村儿童联合公益志愿者。曾发表有影响力的调查和特稿报道多篇,曾获得腾讯书院文学奖2015年度非虚构作家,归园雅集2014年度散文奖等。已出版《青苔不会消失》《我的九十九次死亡》《从出生地开始》《我们的命是这么土》《在唐诗中穿行》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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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传媒出品
文:袁凌
图:赵俊霞
审核:免费午餐基金品牌审核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