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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兵的最后一张照片”
这些文字,是《士兵突击》的诞生过程
“我竭力躲避兰晓龙,一躲就是六年……兰晓龙用这个故事潜移默化地给我讲了六年的课。”
“在我依然没有参透故事的时候,他又和康师傅把我放进了这个故事里,让我找到了信念。”
“我塑造了一个人品比自己好那么多倍的榜样,但可能我这辈子也做不到他那样。”
……………………一号哨位……………………
《士兵突击》
文 | 张译
引子
“哪儿去了?都到哪儿去了?”小马拍着我凹陷的肚子。
我们立在2000年烟花三月的扬州富春茶社门前——他们询问的是,刚才桌子上热气腾腾的十八个富春包子到底哪儿去了。
小马叹道:“小太爷,会出人命的。”
可实际上,我还没有饱,因为传说兄弟军区要招待我们在长江边上吃鱼——好多好多鱼。一个扛红牌的部队学员,几时过过如此天上人间的日子?
那时候是去参加全国曹禺杯小品比赛——虽然曹先生不写小品——鬼知道我写字为什么总是跑题。哦,那时候是去参赛的。结果是,小品得了编剧奖、导演奖和三个演员奖,还有一个蠢货演员没得奖——那个蠢货正是在下不才吃了十八个富春包子的北京军区无敌小太爷。
龙小兰同志
扬州参赛的那个小品写的是,一个文工团创作员下边防体验生活,在每处哨所只待两个小时,妄图挖到他理想中的素材,结果,反被哨所的战士给教育了。那个文工团的创作员叫小兰——龙小兰同志。
龙小兰的原型,就是我们臆想中的团里编剧兰晓龙。那时候他刚进部队,本是话剧编剧,不愿写小品,几个小品写下来都不是“部队的味道”,便被人们取笑不懂得体验生活。于是,我们的获奖小品就此诞生了。
我们那会儿是学员,没有接触干部的机会,自然也不了解这个长得像鬼、嗓子像鬼、作息时间也像鬼的湖南邵阳鬼。直到他拿出了一个话剧剧本《红星照耀中国》,全团人马为之一振。
剧本论证期,在听了很多专家的意见之后,兰晓龙突然提出来要和我们学员队的十几个人交流一下,他认为毕竟年龄相仿,我们怎样看“红星”,于他很重要。
那才是我们第一次说话。
他请走了我们队里的领导,那阵势像极了《士兵突击》里的史今去征兵。十几个许三多,真正能肆意讲话的不多——被管制的压力在常人是很难想象的——但是,我早已被每日挨批弄到不知脸皮为何物的地步。
那次交流,我和他谈了很多。送他走的时候,我们同时想到了一个题目,他却让我来完成。佩服他鬼一样的才华,望着他鬼一样的背影,我感动得鬼一样的糊涂。
“当时我觉得这是我最好看的军装照,就把照片上的另一个人PS 掉了,她叫张燕。没有想到,五六年后她车祸去世了,而这是我和她唯一的合影。”
我去东北老林子里寻访素材,将大纲写了出来。那晚,我坐在了2000年秋天兰晓龙的家,史航也在,两人看了我的大纲——估计是玩命带上了感情的因素,才权且认可这叫做大纲。
史航嘴巴极其灵便,兰哥伙同他几乎不喘气地对我说了两个多小时。末了,我默默地回到宿舍,下定决心:在我的智商以及知识水平达不到他们任何人的一半之前;在我能听懂更多的湖南话之前,绝不再和他们交流——他们两个小时说的,我一句没听懂。
自此,我竭尽全力地躲避兰晓龙,一躲就是六年。
《爱尔纳•突击》
哪怕只是一个⋯⋯标点
2001年,兰晓龙又出炉了一部话剧剧本《爱尔纳•突击》。
这一年,我提干了,终于能以文职军官的身份正式参加团里的工作了,我的职务是场记、画外音、群众演员、监狱警察扮演者以及袁朗的B角。
大约两年后,袁朗A角的演员有事不能参加演出,我兴奋了好几天。可是没过多久,团里就命令我接待新来的一位外请演员,出演袁朗。
演不上袁朗我其实不难受,因为那时候,我最喜欢伍六一——话剧版里只有许三多、班长、连长、袁朗、伍六一、许百顺这六个人物。当时舞台上最爷们的就数班副伍六一了,而且扮演者是我的老师彭澎。
我身为场记,得参与各部门的工作。每次排练,我都坐在导演身边,时刻记录导演的指令和各部门的问题。我可以熟记每个人物的台词,更不要说某场戏某个人物的调度、服装、化妆、道具,以及舞台上灯光、音乐、布景的切换程序。有时下班了,人们散去,我就一个人悄悄在排练场里演伍六一过瘾。
大的戏剧结构由兰晓龙和导演在文本上调整,但小的台词改动,就是由演员提出,经导演认可,最终场记负责整理的。也就是说:最终的演出本,以及个别的一些字和标点是我的创造。话剧剧本是小说《士兵》的基础,《士兵》又是电视剧暨再版小说《士兵突击》的基础,我常常骄傲地幻想,那么现在人们看见的也许就有我当年创造的,哪怕只是一个⋯⋯标点。
毕竟我们是⋯⋯专业演员
《爱尔纳•突击》序幕,展现的是热带丛林的战场。白色的烟雾中,我和战友们全副武装,举着带有红色激光束的道具枪朝观众席上乱晃——也互相照,以晃花战友的眼睛,令其下场时有机会磕了碰了、挨老演员们骂为乐趣⋯⋯但是脸上都是极其严肃的——毕竟我们是专业演员——缺不缺德暂且不论。
于是,这场序幕里,整个剧场充斥着我自己庄严肃穆的画外音,我本人却在台上不苟言笑地捣乱。
当时演班长的人偏胖,每次演到他醉酒征兵的时候,舞台两侧都会站满了人,就为一睹他鲤鱼打挺打不起来,或是他误打误撞挺起来后,脸色苍白的窘态。“每次,我都能看见星星⋯⋯”他说。
几年后,我演了班长,也要鲤鱼打挺,幸好我偏瘦,星星没看见,耳朵却出现了幻觉——因为当时喝了酒,似乎听到了脑浆子在颅腔里晃荡的声音,站起身后我一直想吐。
许三多的入连仪式那场戏,虽然背景音效里已经有七连连歌了,导演还是要求我们这些扮演战士的群众大声地跟着喊,以增强演出效果,为此,侧台专门有领导监督。但还是会有人挖空心思地干张嘴不出声,我便是其中一位——只为了挑战制度的快乐。
每场戏结束,我们十几个小伙子都要在黑暗中摸索着换衣服、装备和道具,姑娘们则举着衣裳在侧幕条里随时准备着为主要演员换装,整场戏下来,每个人都是通身大汗。
舞台上和侧幕里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有一次,我偶然瞥见一个主演刚下场,就摔了一个大跟头,刚爬起来,又被两个姑娘同时围住扒衣服。时间紧,姑娘们手劲也大了点儿,那位仁兄险些被扒了个精光。
可是只要灯光一亮,他就必须站在舞台上诠释悲情,我登时乐不可支。在越是不能笑的时候,越是有人控制不住地笑——我不幸又是其中之一。于是,灯光亮起来了,主演准确无误地站在光区,我却误场了。
贵宾室里的专家
2003年,裁军的消息被证实了,战友话剧团即将结束它近70年的历史,《爱尔纳•突击》也成了这个老团最后的一台话剧。特别是剧中也有钢七连解散的情节。
曾经,为了保住这个团,大家希图用这部戏“说话”——如果《爱》剧拿了大奖,也许就不用那么多的人离开部队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这个法宝在“第一届全国舞台艺术精品工程”的评选当中,以0.1分之差落选。紧接着,在西安参加全国戏剧比赛时,引全体观众起立鼓掌的《爱》剧,依旧名落孙山。
人们于是开始尽力学习如何安静地等待整编——真的很安静,往常热闹的大院,像一下子失了魂,没有人敢出一口大气,好似生怕引爆一颗不定时的炸弹。谁也不知道这台戏最终的结局会怎样,不知道这个话剧团会怎样,更不知道自己会怎样;谁都想知道,但是谁都不敢知道。
就这样,《爱》剧还在军区的小礼堂顽强而悲壮地上演着,最后的几场还有专家来看戏。我那时也必须在每次演出结束时,到贵宾室记录专家们的意见,站好场记的最后一班岗。
这一天,专家不多,谢幕时,只有一个人上台和我们演职人员握手。他戴着黑色的帽子,穿着红色的夹克衫和蓝色仔裤,很激动地和大家逐一握手。因为谢幕时,我永远站在最边上,握完了手我才知道,这个专家叫康洪雷。
带着对《激情燃烧的岁月》和《青衣》的敬仰,我坐在他附近,记录着他的意见。只记得他说:“一个字都不用改,这就是一台好戏!”
700公里的距离
2004年岁尾,我正在石家庄拍电视剧《青春正步走》,团里突然通知我回北京排练《爱尔纳•突击》。我差点疯了,分身乏术啊,但军令如山,特别是在裁军这个非常时期。
生活中总有许多事情会纠结在一起,让人不得喘息。
比如我想看剧本,但在电脑上看颈椎疼,就想打印出来;打印机尚未安装,计算机又中病毒,必须重做电脑系统;重做系统前一定要找到杀毒软件,否则白做,但该死的软件被埋在书架的上千本书里,必须先整理书架;书太多了,一旦整理、重新分类,必然书架不够大;再添置一个书架,需有一个更大的书房,就是说最好买套房子⋯⋯换个思路:在书架上做个支架,一个格子变两个;那就需要木料加木匠,或者泡沫板加我。
为了省钱,我选择了泡沫板加我。没有泡沫板,我得去建材城买,建材城一般不卖这种规格的,我得找厂家定制⋯⋯一个多月过去了,我的书房整洁到有家居杂志想过来拍照,打印机却一个字也不出来。
时间回到2004年秋天,为了能不断在石家庄和北京出现,我提前向剧组预支了部分稿酬,准备租车。
不幸遇到十一黄金周,所有正规租车行全没有闲置车辆了,我只好用高价租了一辆几近报废的玩意儿。然后每天硬着头皮和电视剧组的统筹讨论时间、和话剧组的领导们请假。
每天的生活忽然变成了这样:下午到次日凌晨,我在石家庄拍电视剧;凌晨两点到早上,我在高速路上开车或者睡觉,或者边开边睡,冀中平原秋冬的雾霭奇大,让我学会了如何在深夜的国道上躲避同样困倦的逆行大车;早上八点半,我必须出现在北京的排练厅,在高速路上,因为极度困倦,几次险些人车报废;中午到下午,重新边开边睡地回石家庄,我练就了一边开车,一边冲泡咖啡、一边背诵台词的本领。
平均一天行驶700公里,有一次,车停在路边,次日早上,发现两只轮胎没了,车身下面是一堆红色砖头。
两头不落好地如此往复长达一个月。终于,《爱》剧突然被通知不再演出了,我也病倒了。
图片来自张译《不靠谱的演员都爱说如果》
我爱《爱尔纳•突击》,它要能拥有它该有的认可,我在所不惜。而这种无疾而终的结局却让我替它和自己叫屈。
我喜欢《哪吒闹海》,特别是每次看哪吒借藕还魂,我必热血沸腾、激动不已。
2006年,在话剧《爱尔纳•突击》逐渐淡出人们记忆的时候,它终于还魂,在康师傅和兰晓龙的共同打造下,变作了比话剧版强悍数倍的电视剧——《士兵突击》。
后来有人问我:“你是怎么参加《士兵突击》的?是那份《我的请战书》使然吗?”
我是从话剧《爱尔纳•突击》里走出来的。这个故事,我爱了六年。
康师傅不记得那时候的“狱警”,不记得那个旁边的场记;兰晓龙不知道我躲了他六年,也不知道我有多爱这个故事。
但是在这六年里,兰晓龙用这个故事潜移默化地给我讲了六年的课。
在我依然没有参透故事的时候,他又和康师傅把我放进了这个故事里,让我找到了信念。
这一节,很像是史今让许三多抡起了大锤⋯⋯就是这样。
我不是史今
记得有一年,胡玫导演拍着我的脑袋问:“小张译啊,今年多大了?”我说,27了。她说:“你记着,男演员28岁再不出来,您就洗洗睡吧。”我听完一身冷汗。
《士兵突击》播出的时候,我其实已经29岁了。
这部戏改写了我的一生,有陌生人开始认出我,我不再穷酸,生活压力变小了,精神压力变大了。
如果没有《士兵突击》,不知道我现在会是怎样。
观众一直把我当成史今,我知道我不是史今。
史今是我个人敬仰的人物,能摊上这个角色是我这辈子的福分。
我塑造了一个人品比自己好那么多倍的榜样,但可能我这辈子也做不到他那样。我一直试图告诉自己,《士兵突击》只是你经历过的一个故事,不是你生命的全部。
所以我一直在改变自己的表演方式,想尽快从《士兵突击》里出来。让大家知道,我真的不是史今。
以上选自张译《不靠谱的演员都爱说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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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晓龙四书
《士兵突击》《我的团长我的团》
《生死线》《好家伙》
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再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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