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悔此生

——在父亲王琦最后的日子里

王炜│王琦先生长子

• 王琦：美术的一面大旗  旗下的一名士兵

• 王琦（1918—2016），生前为中国文联荣誉委员、中国美协顾问、著名版画艺术家、美术理论家。王琦1937年毕业于上海美专，1938年在延安鲁艺美术系学习。曾任中国美协分党组书记、副主席，中央美术学院教授，中国版画家协会主席等。王琦是中国新兴木刻运动的先驱和奠基者。早期作品《难民站上》《难民一群》等以现实主义手法描绘艰难时世和人民疾苦，《警报解除之后》《冰天雪地中的我游击队》等名作，以木刻为武器唤起了广大热血青年投身革命的热情。新中国成立后，他的版画题材转向水利建设、林业建设等，《售余粮》《贮木场》构图开阔，尤其在他尝试创作套色木刻后，《晚归》《雪原峡谷》等作品画面色彩明丽，堪称社会主义建设的艺术史诗。改革开放后，《人民万岁》等组画作品，迎来了创作的另一高峰。近年来，他又致力于水墨画的创作，以新颖独特的表现手法形成与众不同的艺术风格。曾获“中国美术金彩奖成就奖”等国内和国际多个奖项。先后发表、出版《艺术形式的探索》《创作自由与自由化》等重要美术理论文集，为新时期中国美术理论建设作出重要贡献。
  

王琦（1918—2016）

　　父亲王琦身患重病后，我便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在他最后的日子里，我亲身感受到他面对病魔病痛的那种淡定、自信和无所畏惧的精神，强烈地感受到他对一生追求的坚守和永不放弃的初心。

　　近几年来，由于我担负父亲“全集”的编辑出版工作，经常与他保持密切的联系，与他共同研究相关事宜。尤其在他患病期间，我更有一种紧迫感，有许多史料需要他核实确认，在他接受激光手术之后，由于他的声带受损、发声困难，我只能用笔录的方式与他对话。

　　在身体逐渐虚弱的情况下，他又不慎摔倒导致左腿股骨头骨折。我亲眼看到老人承受骨折的剧痛！在忍受剧痛的空隙，我发现他仍用右手在比划着，这是他一生习惯的手书动作。他边用手指比划，边用一种平静的眼神望着我，我永远忘不了他那种眼神——他在向我传递一种罕见的镇静和巨大的忍耐力。

古墙老藤 王琦 1988年

　　在他最后的日子里，他几度住院，进手术台，又几度出院回家休养。无论在医院或是在家中，看望他的亲朋好友络绎不断。每次看望他，他都精神为之一振。对他的老友和学生充满了无限眷恋之情。这期间来看望他的有代表中央美术学院的院长范迪安和副书记王少军，有代表中国美协的徐里书记，有受重庆市委书记孙政才同志委托前来看望的何积光部长；还有吴长江、刘曦林等学生代表，还有70多年师生加同志友谊的伍必端、史军……当他得知伍必端先生九旬画展在美院开幕之际，他在病中写下了热情洋溢的祝词。当他看到范迪安院长时，他既幽默又自信地写下：“年轻时未得此症，到了99岁才摔上一大跤，医生说是奇迹，一般人这样摔就完了！”他见到徐里书记时，便祝贺他担任中国美协分党组书记的重任——他仍然在关注中国美术界的发展。

　　中央美院版画系主任王华祥代表版画系师生看望他，父亲深情地写下：“我是版画系的老人，我永远热爱版画系，希望版画系越办越好！”当老人得知重庆市委书记孙政才同志关心他的病情，祝愿他早日康复后，也提笔写下：“向孙政才同志问候，表示感谢！十分感谢你对王琦美术馆的支持。我把一生的美术作品和藏品捐赠给我的家乡重庆，这是作品的最终归宿，满足了我一生的最大愿望。”

　　在父亲最后的日子里，即使在动了全麻手术之后，他的记忆力仍没有丝毫的衰退。当我问及他史料中的细节时，他仍能清晰地用笔录回答。当我问及他一生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他一路走来，他始终没有忘记小学时代那二位共产党员教师的身影，一位叫陈小寅，一位叫喻麟祥，是他们给他树立了共产主义理想。他对知识的渴求，不仅仅是为了将来参加革命的需要，也是为能在那个社会求得生存的权利。他曾经语重心长地对我说过：“人要有真本事，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在长达28年的美院教学生涯中，他始终以革命工作为重，没有因为其他原因而受到影响。1979年，他在给我的信中兴奋地告诉我，他“等待了整整30年的组织问题终于得到了完满的解决，好了！这下咱们父子俩都在同一个队伍里为了一个共同的伟大目标而奋斗终生，望以后互勉互励，在党的生活面前，人人平等！”

　　父亲一生坚守自己革命的信念：走革命艺术之路。在他生命弥留那一刻，他的头脑依然十分清晰，思维依然那样敏捷，逻辑仍是那么严谨。那种敬业的精神和罕见的记忆力，是他生命力经久不衰的源泉。父亲是一个爱家爱亲人、一个亲切的仁者，也是一个宽容的智者。他对儿孙们身教重于言教。对儿孙们的事情从不过多地干预，总是让他们自由地去选择施展各自的才能，培养儿孙们独立生存发展的能力……

　　父亲又是将婚姻与爱情结合得最完美的典范。他一生始终如一地深爱着我们的母亲，而母亲始终如一地爱着我们的父亲。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中，他们相依为命、同舟共济，迎来了幸福的晚年生活。在他最后的日子里，他写下了他肺腑之言：“我一生算得上是幸福美满的一生。首先有一个相爱的生活伴侣，还有一个温馨和睦的家庭……”

　　在他最后的日子里，我每次去看望他，都会有新的发现、新的惊喜、新的感动。有一次，我从他的抽屉中找出一幅我在上世纪70年代为他画的速写。他一直留存至今，才归还给我。一次酷热的天气中，我去看望他，他看着我穿一件长袖衬衫，满脸是汗，不声不响地走进卧室，从衣柜中翻出两件短袖衬衫交给我示意立即穿上——顿时，我感到全身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能与百岁父亲结伴同行，这是命运对我们子孙最大的眷顾。在父亲最后的日子里，我们感受到父亲对待死亡的淡定，对抗病魔顽强拼搏的精神，和他对亲人无限眷恋的深情——他为自己真正写下了“无悔此生”的完满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