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红凉鞋

■ 张   远

 打完麦场，天开始热了，大早上，就感觉到闷。吴霞醒来，麻利地穿好衣服，登上布鞋，拿起篮子，就往外走。这真的是第一次比娘起得早，她轻轻开了大门，走出来，她要到地里拔些野菜喂猪。

虽然昨天拔的野菜还有，她想这次再多拔一些，让娘知道她的勤快。说不定娘一高兴，就会痛快答应她的要求。

昨天看见本村同学莹莹，脚上穿着一双非常漂亮的紫红色半高跟凉鞋，配上那光滑细腻的肉色薄袜，真是带劲。莹莹本来就细挑个子，这么一打扮，更觉得像城里的女学生一样，叫人眼馋。早就听人说，莹莹是抱养的，可是她爹她娘拿着像个宝儿似的。她和莹莹说话时，眼睛老是盯着人家的凉鞋，再看看自己脚上的布鞋，那叫一个土哇，她觉得自己也应该有这么一双凉鞋，多俊啊！

昨天晚饭的时候，她好几次想开口对娘说，可是娘一直忙碌着没有机会说。吃过饭，娘就去到大街上凉快了，她跟着，可是大街上都是凑堆说话的婶子大娘，她呆在娘身边听她们东家长西家短的说话，真没机会说出自己的想法。

今天早上，坡里竟然没有一点露水，吴霞来到一个沟堑边，很快就结结实实拔满了一篮子野菜。她回到家的时候，爹已经上窑厂干活啦，娘也在生火做饭了，两个哥哥还没起来。

娘从厨屋里探出头笑着对她说：“了不得俺那闺女了，这么早就拔回菜来啦！”吴霞听到娘的夸奖，走到厨屋门口，“娘啊，我想和你说个事”，吴霞不知道哪里的底气，“娘，俺也想买一双和莹莹一样的凉鞋。那双凉鞋真好看！”“嗯央，好东西有的是！哪里有见什么就要什么的！”娘依旧低着头向灶膛里添着柴火。

吴霞感到有点失落和委屈，手里的篮子不知是放下好还是提着好，就这样站着，有点泪水涌动。“娘，又不贵，您给我买一双吧？我以后多干活！”这次的声音明显有点哭腔。“唉，你爹这一个月又没开钱，我还心口疼，一直想去医院看看，就等你爹发了工资哩！”吴霞感到有些心里冰凉，转身把菜篮子扔在猪栏门口边。左手不自觉地刮着右手指甲上泥，也许栏里的母猪闻到了野菜的气味，在里边不住叫唤乱拱，吴霞感到有点烦，她快步走到厨屋门口，“娘，俺爹什么时候开钱啊？我去问俺爹要去！”“谁知道啊，那个老板找你爹干活的时候，说好的，一月一开钱，这都半年啦。”

吴霞没好气咕哝了一句：“那个死老板！”但她心里就不相信，难道家里就连买双凉鞋的钱都没有吗？俺娘就是对哥哥们好，重男轻女。人家莹莹也是闺女，还是拾的，娘就是小气，抠门！吴霞觉得在娘这里得不到答应，但那双漂亮的凉鞋一直在她的心里有着强烈的欲望，倔强的她，决定上窑厂找爹要钱去。

吴霞她爹叫吴大个子，膀大腰圆，一身的力气。在窑厂上推砖坯，装窑，出窑，清窑，都是力气活。包窑厂的老板窦友涛，外号豆油条，但人家有能耐，就敢贷款包原来生产队的老窑厂，挣了钱。几年下来，成了有名的万元户。

吴大个子从窑洞里面推出第七车红砖来的时候，窦老板正好叼着烟卷，倒背着手，在看砖的质量。“老吴，又早干上啦，这是出了多少啦？”说着还递给吴大个子一支烟，吴大个子把推车子用顶棍子架好，一边擦着汗，一边搓搓手接过烟，憨厚地笑了笑，“趁清早凉快啊，快八百块砖啦，使使劲，想弄他一千，”窦老板回头说，“不少啊，一早上就挣五块钱，快跟上人家干一天的啦！”吴大个子嘿嘿一笑，“儿子大了，不得挣上几个钱，盖屋娶媳妇啊！”别看吴大个子平常憨厚，其实他心里有个细账，盖三间屋需要两万砖，就得一千块钱，自己这么干，除了家里花销，一年就挣回三间屋的砖钱，所以他一直没有支工资，年底的时候，就从窑厂赚到两万砖了。可是，老婆这几天一直说心口疼，也是老毛病又犯啦。要不支一点钱，趁晌午和她去医院看看，拖着也不是个办法。他猛吸了一口烟，走到窦老板跟前说：“你兄弟媳妇这几天不好受，我寻思着支五十块钱，和她去医院看看。”窦老板这次意外痛快地答应了。

吴霞使着性子走到大门口，又停下来脚步，心里想着怎么开口去向爹要钱啊，爹是平常一分钱都不愿意花的人，一件半袖褂子，肩头都有好几处补丁，这么热的天，上窑干活，喝水都舍不得放一丁点茶叶。每次进窑洞子里，把半袖褂子脱下来，只带着两块手巾，一块用于擦汗，一块就蒙住鼻子，就当是防尘口罩。但吴霞没有多想这些，她的心里就只想自己和人家莹莹是一个岁数的闺女，看看人家的穿戴，再看看自己，娘还让自己拾哥哥穿不上的衣服穿，和人家一起去上学，都感觉矮半截。娘啊，闺女也大啦，知道要好啦，您怎么就不给俺买双凉鞋呢？还不如人家送出去的闺女好哩！吴霞没好气地用脚踢着门框，委屈的泪水不住淌着，吴霞就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苦的人！想到这里吴霞赌气出了门，她想去问问莹莹，那双凉鞋多少钱买的。

莹莹一早就给在窑厂里烧窑的老爹送饭去啦，莹莹的爹陈老汉原来是编条筐的好手，这几年条筐又不好卖了，于是转行学了烧窑。莹莹还有哥哥嫂子，都在县城里教学，轻易也不回家。平常都是莹莹娘送饭，放暑假的时候，这倒是成了莹莹的营生。其实莹莹也愿意去窑厂送饭，因为她喜欢和窑厂的老板窦友涛聊天，老窦幽默风趣，一肚子学问，常在莹莹面前练练书法，也常常给莹莹几本小说或报纸看看。穿着漂亮凉鞋的莹莹像个快乐的小公主，提着饭兜子走到窑顶上，莹莹把饭摆在陈老汉的桌子上，陈老汉笑呵呵招呼闺女一块吃，莹莹说：“爹，我吃过啦，我去窦叔叔那里拿几份报纸看看。”说罢起身往窑下跑去，陈老汉望着闺女的背影，长长地叹息一声。

莹莹进门的时候，正好吴大个子从窦老板的办公室出来，莹莹礼貌地喊了一声吴叔叔，吴叔叔憨憨一笑，“这闺女就是嘴甜”。听见莹莹的声，窦老板急忙出门让莹莹里边。吴大个子在门外还驻足回头看了一下莹莹，自言自语地说，这闺女打扮得真俊。

莹莹在办公室很随便地翻阅着报纸，窦老板围着莹莹看她的新凉鞋，莹莹不好意思起来说：“俺爹给买的，还行吧？”窦老板哈哈一笑说：“你爹呀，就是疼闺女！”莹莹有点幸福得意，“那是啊！俺娘说了，和俺哥哥的孩子一样，啥也不能缺着俺的！”

窦老板漫不经心地问着莹莹的学习情况，莹莹的学习成绩在班里数一数二的，不过她觉得自己的爹娘年龄大了，干不动活了，想初中毕业后就退学帮着持家。窦老板听完大有惋惜之情。窦老板端详着莹莹，好像在犹豫什么，忽然拿出二百块钱，说是给莹莹当学费。莹莹吓了一跳，手无举措地推辞着。窦老板说：“拿着吧，这么早退学怪可惜的！”莹莹一下子脸红起来，窦老板这是咋了，不知道弄得哪一出。莹莹从不要别人的东西，更不用说这么多钱了。莹莹的头摇得像货郎鼓，逃一样离开了窦老板的办公室，去窑顶拿着饭兜子就回家了。

吴大个子回家吃完早饭的时候，也没见吴霞回家，吴霞娘一边收拾碗一边说着吴霞的事，“她爹啊，霞是想买双和莹莹那样的凉鞋，我没答应，就赌气不回家了，这死妮子，也不想想花多少钱啊！为她的计划生育罚款，饥荒才打发煞。”吴大个子叹了一口气，说孩子大了，知道要好啦，过会儿和你到镇上一块看病时候，给她买双吧，我看见莹莹穿着，就是好看。吴霞娘白了他一眼，“就你知道惯孩子！”吴霞爹没有搭腔，却让大小子福生去找妹妹来家吃饭。福生坐着不愿意动弹，嘴里嘟囔着：“我才不去找那个烧包，不吃省下！”吴大个子一拍桌子，吓得福生一溜烟跑出去找吴霞去啦。

莹莹回到家里，心里还突突地跳，她觉得这事有些蹊跷，想找自己的好同学吴霞说说，但这样的事怎么能开口说出呢？正在院子里出神，莹莹娘从屋里出来说：“刚才霞霞来找你，我说你去窑上给你爹送饭去啦，她没言语就走了，好像有什么事，撅着个嘴，不和平常一个样啊。”莹莹想了想说：“大概来找我去一块赶集吧？”莹莹娘掏出两块钱递给莹莹说：“天怪热，你们早去早回吧，我腿疼，愁赶集，你去集上买点菜吧。”

莹莹接过钱来，靠近娘身边，悄悄地说：“娘，那窑上的窦老板要给我一沓子钱，说是二百多，还说叫我交学费用呢。咱家和他无亲无故，他这是想干啥？”莹莹娘支吾了半天打了一个唉声，“莹莹啊，你长大了，我和你说，那是你亲爹。”莹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虽说早有耳闻，猜想自己是抱养的，但没有想到自己是他家的孩子，莹莹的脸僵硬着笑不出来，但嘴里却抬高了声调：“娘，你说瞎话！”“莹莹啊，这是真的，你是他家的老三，他那几年不就为想要个小子孩啊，东躲西藏的，因为穷，逼得没办法。本来托人说是送给你嫂子的，就报双胞胎，就不用缴罚款，可巧了，你嫂子自己就生了一对，我和你爹也正好没有闺女。你看，现在我和你爹也老了，也挣不出吃来了，你那亲爹在咱庄包窑厂，也有钱了，你不如回去吧。他虽没有开口说出，但我看出来啦。你这双凉鞋就是他买的，是他让你爹给你捎回来的。”

莹莹似乎像触电一样，马上把凉鞋脱下来，一边脱，一边哭，“娘，你不要说了！俺只认你和俺爹，俺就是你的闺女，俺哪里也不去！不去！我给他送回去，我才不稀罕他买的凉鞋。小的时候不要俺，现在我长大了想起来了，他们是狼，是犸虎！”莹莹娘笑着说：“你这闺女，骂人咋这么狠呢。”但苍老的脸上却挂满了泪花。

吴霞从莹莹家出来的时候，心里觉得很无聊，但莹莹脚上的那双紫红色凉鞋却越发在脑子里闪闪发光，如果自己也穿上这么一双凉鞋，俺俩走在一起，才不偏向，平常俺俩就要好，一起上学，一个班级，好得像姊妹俩，她家里就她也是一个女孩，俺家里也只有我是个女孩子，也许是她的哥哥从县里给她买回来的吧，可是俺家里的两个哥哥都还上学呢，偏偏俺娘稀罕男孩子，倒是俺爹好，从不使唤俺去干沉活，每次赶集回来，买回的好东西都是分三份，俺和哥哥的一样多。吴霞急急忙忙去找爹，心里却盘算着跟爹怎么说。

吴大个子听窦老板说，这几天来拉货的比较多，让他趁凉快再出几车子砖后，再去和老婆看病，吴大个子一想也是，就让吴霞娘去窑顶上陈老汉的小屋里坐着等一会儿，等他再推进几车砖坯，就用自行车载着吴霞娘去集上医院看病。吴霞娘和陈老汉正说着话儿，莹莹突然走过来，把一双凉鞋扔在门外，也不管吴霞娘在，没好气地对她爹说：“爹，你办的好事，你退给他吧，我不稀罕！”吴老汉一脸尴尬，“这是咋啦？闺女，谁买的不能穿啊！”“他买的，我就不穿，他一家人都是犸虎！他这时候想好事，没门！”“好闺女，穿着吧，这么贵的鞋，别糟蹋啦。”“就不穿！”吴霞娘左瞧瞧这个，右瞧瞧那个，不明白这爷俩吵得这么厉害是为啥？看看地上的凉鞋，是很洋气，别说，霞霞想买这么一双凉鞋啊！吴霞娘笑着从地上拾起来端详着这双凉鞋，“莹莹啊，这是咋啦？这么好的鞋咋就不穿啦，霞霞还馋得了不得呢。”莹莹才看清原来吴霞娘也在，生气的脸倏地红了一下，“婶子，俺爹办的糊涂事！”

突然窑下传来哎吆声，吴霞娘急忙往窑下跑，原来是吴大个子不小心脚底打滑，一车砖歪在地上，自己的脚也砸肿啦，正坐在地上慢慢脱黄球鞋呢。莹莹和她爹也跑下来，众人围上来一看，吴大个子这回儿砸得真不轻，脚面子都肿啦，脚趾头也出了血，吴霞娘一边嘟囔着嫌他不小心，一边拽下吴大个子肩上的手巾给他包起来。吴大个子脸色蜡黄，汗珠子不停滴着，众人想扶起他来，他摇着头，说不行，疼得发晕，疼得钻心。有人喊来了窦老板，窦老板先是看了看歪在地上的砖，回头才说，“你这个人咋这么冒冒失失，快去村里医疗所上药去吧！”莹莹在人群里狠狠白了他一眼，嘴中暗说：“犸虎！”莹莹爹说：“光上药不行，得去集上医院拍个片吧。都肿了，别伤着骨头！”窦老板这才让窑厂的拖拉机开过来，车斗里铺上一块麻袋片子，众人架着吴大个子上了车。吴霞娘也上了车。

吴霞刚走到窑厂边，就看到围着一圈人，急急跑过来，看到爹被人架到车上，才知道爹的脚受伤啦，包扎的手巾都染红了。吴霞惶惶问道：“爹这是咋啦？”吴大个子看见吴霞，脸上有了一丝笑意，一手扶着车斗帮，一手从口袋里摸出二十元钱，递给吴霞，说：“霞啊，恁娘和我说了，你自己去买双凉鞋吧。”吴霞看到爹的脚肿得像气蛤蟆，哪有心思还想买鞋啊，哭着说：“爹，俺不要凉鞋了，您先去上药去吧。”“闺女，听话！”说着硬把钱塞到吴霞的手里，吴霞娘说：“你们爷俩快别啰嗦啦，先去上药去。”

吴霞望着远去的拖拉机，不住地抽泣，感觉自己特别自私。莹莹过来摸着吴霞的肩，安慰吴霞说：“唉！俺大叔受罪啦，你也别哭啦！”莹莹爹也走过来，拿着二十元钱给了莹莹，“恁姊妹俩一块去集上买凉鞋吧，买一个样的！回来都穿上给爹看看，啊！”

[作者简介] 张远，临朐县辛寨镇人。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潍坊诗词学会会员，临朐县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