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的时候,很多老公都从柜子深处翻出过年少时的遗物。譬如初恋的情书。江美琪唱了,“回不去的那段相知相许美好,都在发黄的信纸上闪耀。”
所以,初恋的情书,你会扔掉吗?
想必答案八成会是:不会吧。
但是请设想:捧着“发黄的信纸”的你正追忆“那段美好”到出神,忽然老婆破门而入——“不去干活,看啥呢?!”
你现在的老婆,早已不是你的初恋。你觉得,她会希望你把初恋的情书一起乔迁到新居么?
想必答案又八成会是:不会啊!
江美琪《那年的情书》
再请设想:你的孩子(TA根本不知道你的初恋是谁)在一旁“吃瓜”,心想——“这下有好戏看了”。毕竟,对于孩子而言,情书留还是不留,TA不在乎的呀。
那么情书的命运最终会怎样呢?其实答案也简单:家里谁说了算,听谁的。
反正,情书自己说了不算。因为留还是不留,你说,哪个是“天经地义”的呢?
文化遗产
上述这番“伦理剧”,不是为了说笑。是想说,有时,当我们严肃研讨所谓“文化遗产保护”时,处境和心境与面对初恋的情书,也许并无二致。
“文化遗产保护”,那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我猜在文物古迹前,你应该听过国人这样的讨论:“哎呀,你看人家XX国,那么多年前的XX,都好好的!再看咱们国家,都毁了!他妈的!”
当一件事很复杂、很专业的时候,国人往往不愿探求这件事其中的道理,而愿激情地发泄不满,“他妈的!”
譬如民主、足球、防雾霾,譬如文化遗产保护。
Jukka Jokilehto《建筑保护史》(本文部分内容依据该书)
文化遗产保护,是从西方舶来的概念。保护与破坏文化遗产,在西方都自古有之。《摩西五书》里写,“为向后代们传递记忆,保留一个文物……”而君士坦丁大帝则把几世纪前别的罗马皇帝的头像雕塑,改成了自己的脸。
但西方文化遗产保护的源头,一般还是从“文艺复兴”说起。比如拉斐尔(1483-1520),“文艺复兴三杰”之一,他目睹了古典时代建筑遭到破坏的情景,怒火中烧:“它们不应该被恶毒和无知的人带走并一起毁灭!”于是,教皇封他了个“罗马石材长官”,专门让他盯着那些将古希腊、古罗马的石雕和石材烧成石灰的人。
其实拉斐尔爱的,何止是雕塑呢?他更爱的是,蕴含在雕塑中的、与中世纪相对抗的人文精神。
拉斐尔
有道是“距离产生美”。一千多年后,雕塑不再只是雕塑,而成为了一种斗争,一种权力。
你看,时间真是个微妙的东西,保护真是件“处心积虑”的事情。
文艺复兴的精神,后来在温克尔曼(1717-1768)身上发扬光大。此君首创科学系统研究艺术史的方法,被誉为“艺术史之父”。他爱古典时代的艺术品爱得深沉,代表作《古代艺术史》后来都成了“新古典主义”的指南。在他眼中,古典时代就是“理想之美”的巅峰体现。进而他觉得,古典时代的雕像这么伟大,纵使修复,也要首先充分了解,此外不能以假乱真。
温克尔曼
而就在新古典主义者追慕古典时代的同时,距离继续产生美,中世纪的那些哥特式教堂,也开始有粉丝登场了。
在宗教改革、法国大革命者看来,中世纪教堂那是“四旧”,得拆!可是,在法国大革命“自由、平等、博爱”的理性口号反面,呼唤感性想象的“浪漫主义”兴起了,神秘的哥特式教堂开始“圈粉”。再加上新觉醒的民族主义,教堂又和民族国家的辉煌历史挂上了钩。中世纪,开始不再“不堪回首”了。
而教堂也不再只是教堂,也成为了一种斗争,一种权力。
维奥莱-勒-杜克
可是教堂和雕塑有个根本的差别:雕塑被欣赏就好了,教堂却还要被使用。而以法国人维奥莱-勒-杜克(1814-1879)为代表的“风格式修复”,提出一种有别于温克尔曼的新思路:“修复一座建筑并非将其保存、对其修缮或重建,而是将一座建筑恢复到过去任何时候可能都不曾存在过的完整状态。”
什么意思呢?一个大概的比喻:一乾隆年间古庙,一度香火兴旺。到如今,却竟门厅破败,香火断绝。信众不忍,重修庙宇,再塑金身,以求再现盛景。出于尊重,信众详加考据、修旧如旧;又出于安全,信众增添现代防火避雷等结构设施。工程告讫,四方悦然,谓之善缘。
两年前,我们“挖啥呢”就曾追问:谁说文物保护一定要“修旧如旧”?而在当年,海峡对岸一位名叫拉斯金(1819-1900)的英国人也质问“风格式修复”:如何如旧?凭何如旧?
拉斯金言辞铿锵:“我们再也不要谈论什么修复了,那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举个例子来说,我们能够从尼尼微废墟中获得的信息,无论如何都远比从重建之后的米兰城中所能获取的要多。”“反修复运动”的拉斯金等人,一度让“修复”(restoration)变成贬义词,并以“保护”(conservation)取而代之。
拉斯金
拉斯金为什么反修复?因为他对工业革命怀有警惕。他害怕本就被机械生产扼杀了的“艺术”,那种“人们在劳动中所获取的快乐的表达”,会又被“修复”消灭。所以拉斯金同时也是“工艺美术”运动的领导者,他在绘画、雕塑、建筑之外的“小艺术”中也发现了美。从某种角度讲,拉斯金继承了温克尔曼的衣钵。
在19世纪,相对于正在快速现代化的世界,文化遗产就是那些“距离产生美”。只不过出于对文化遗产不同的价值判断、行为意见与权力诉求,拉斯金与维奥莱-勒-杜克走上了斗争的正反辩席。
布兰迪
斗争的结果,大体可以说,是以布兰迪(1906-1988)为代表的意大利学派博采众长,以二者的中间路线,奠定了现代文化遗产保护理论:原真性、完整性、最小干预;重视维护、修复可逆可识别……
而这些理论,后来又通过《雅典宪章》《威尼斯宪章》《世界遗产公约》等形式逐渐制度化、国际化、经典化,俨然成为了“公理”。
所以,这就是权力斗争的终结吗?可惜不是。
世界遗产大会
回头看“初恋的情书”。如果现代文化遗产保护理论是“公理”,那么情书就不仅要留了,而且要珍藏起来,时时维护,不能折损玷污。
只是这一套“公理”,老婆会听吗?
人们认为物质即将“消逝”,视其为(物质)文化遗产;进而人们对文化遗产作出价值判断,提出或保护或利用等等的行为意见;进而人们为自己的价值判断、行为意见,进行权力斗争。
文化遗产的问题,本质上是权力的问题。它曾经如是,未来仍将如是。
伦敦大学学院遗产批判理论学者Rooney Harrison说得好:“遗产最重要的不是关乎过去,而是关乎我们与现在和未来。”
Rooney Harrison《遗产——批判理论》(本文部分内容依据该书)
所以在俨然成为“公理”的现代文化遗产保护理论反面,就必然仍然继续着权力斗争:
他们斗争为什么不保护东亚文化遗产的修复传统;
他们斗争为什么不保护混合遗产、非物质文化遗产、现代遗产;
他们斗争要满足文化遗产使用、旅游、传播、民族主义、多元文化的诉求;
他们甚至斗争要拥有消灭文化遗产的权力……
连布兰迪都承认,对于每一例文化遗产,都应根据其自身的特性具体考虑,不必拘泥于原则问题。
卢浮宫玻璃金字塔:一个“破坏”文化遗产原真性、完整性的例子?
而我们呢?
我们并非“所有异见”的支持者;我们是“无视与否定所有异见”的反对者。
我们企盼,每一例文化遗产的每一种价值判断、行为意见与权力诉求,都可以至少得到尊重。
我们关心圆明园兽首为何格外值钱;
我们关心《国家宝藏》是否应该娱乐化;
我们关心何时会有文革专题的国有博物馆;
我们关心汤显祖后人对汤显祖墓考古有无发言权……
建川博物馆聚落(非国有博物馆)之红色年代生活用品陈列馆
当然,我们还关心,初恋的情书,留还是不留。
我们还企盼,每一例文化遗产,都可以收获相互理解、皆大欢喜的结局。
当很多年后,孩子从新家柜子深处,再次翻出父亲那并未扔掉、但也并未再看过的初恋的情书,他会感谢当年那一天,父亲与母亲相互的体谅与包容。
江美琪《那年的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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