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豪年
欧豪年,出生于广东吴川,一九七零年定居台湾。当今台湾画坛第一人。欧豪年十七岁师从岭南画派巨擘赵少昂,力学精研,卓然自成大家,其绘画题材兼善画花鸟、山水、人物、畜兽,对书法与诗文亦多有研究,艺术成就多元而丰富。二十岁左右即参加东南亚巡回展,往后数十年不断应邀在海外各地展出,备受国际艺坛之肯定与推崇,并于一九九三年荣膺法国国家美术学会巴黎大宫博物馆双年展特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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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郑维棕
历史的张力
岭南,广东,远离汉民族正统的黄河流域,向来是仕宦被贬谪流放后的失意困窘之所。五千年迢遥中国历史中,韩愈、刘禹锡、苏东坡……一双双文人落魄之眼,依依望向京城,向君王也向大汉文明表达恋恋切慕。
然而在这道道地地“天高皇帝远”的“瘴疠之地”,生命自有一份不得不的豁达。苏东坡照样腆着肚子大啖荔枝,其欲罢不能之态让荔枝的甜美流荡在诗词之中;功名心切的韩愈,只得收起道学的伪装,埋首写他的古文,于焉他标举的古文运动,撼动了胡汉交融正炽的长安城,更影响及宋、及元,乃至一长页儒家士子的汉民族中心意识;至于刘禹锡呢?“昔日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恐正是夫子自道吧?“变”,正是最恒常的不变,历史如此证明,人生的际遇也如此诉说。
这便是岭南,是汉文明的华丽与边陲的冷落相遇之处,也是人生高蹈昂扬之际,蓦然背后伸出一只手,狠狠掐住脖子,以致必须由丹田肺腑把最后的生命能量迸发──冲突、死亡与新生,十足十的戏剧张力,诠释着历史中的岭南。
奔流澎湃的黄河文明,以急遽收敛之姿停歇于此,于绘画上形诸明清之际的是岭南画派的成形,花卉草虫,默契自然。其所作,野逸清丽,不让五代徐熙专美。加上地处东南沿海,吸濡了东渐的西风,把欧美写实与中国空灵融合于一,至于其山水画作之隔山画风遂变,又纳尽时代胸怀,由野逸清丽而为苍莽雄恣,在形成了岭南画派的特色,而得与京津画派和海上画派三分天下。
时代的浸濡
以技巧视角来看,岭南画派颇得恽南田之神韵。由清初的居巢、居濂二位大家,开启了画风之后,至高剑父、高奇峰与陈树人“二高一陈”时,曾特别取经于日本,取法了日本的“折衷画风”,自始调和中西艺术,以及勇于变革创新的精神,于焉成为岭南画派创作的基调。
欧豪年何许人也?是岭南画派创始人“二高一陈”,迄至二代赵少昂、黎雄才等人之后的第三代传人。溥心畬、张大千和黄君璧,被喻为“渡海三家”,而欧豪年则相提并论为“渡海第四家”,足见其画坛巨擘角色。
他固然承继了岭南画派中西兼蓄的绘画张力,然而对艺术投入的狂恣,以及抓住本质的创作策略,更致令他可以打破中西门户之见,以至英才早发,纵横画坛达半世纪。
让我们循着人生蜿蜒的长河,来俯瞰一代大师的养成经过吧。
1936年,张学良与杨虎城挟持了蒋介石,发生了中国大地近代史上著名的“西安事变”。时代如此动荡,鱼塘环布的水乡之地──广东省茂名,却是匕鬯不惊,闾巷之间自有一份安实,这便是欧豪年出生的时空。其先祖父熙元(子纯)公,父钟仑(毓崑)公,母梁培玉太夫人,均为书香世族,深知境教的重要性,特地请了老师教读经史国学。加上广东沿海向来对欧美事物,不吝吸纳,因此他自幼即阅览各式西方艺术的文章,例如《东方》杂志即是必读刊物;而身为家中唯一男丁,很理所当然地便成为父亲的小跟班,出席各式风雅场合,促使他有机会接触到来自大江南北的画家。
多年后,欧豪年回溯自己的童年,对于10岁时,岭南画派的作品映入眼帘之际,如此潇洒、生动,仍掩不了惊艳之感。从那时开始,他便对其师赵少昂和其画作有了印象。
当心理学家在探讨生命初期之经验如何影响一个人的性格时,欧豪年的经历显示出,家世之雍容对于养成一个饱蕴文化深度的画家的重要性。那是一个由生命早期的涵养所形成的根底,赋予了意识底层对艺术文学无法取代的敏锐及厚度。
1949年,新中国成立,欧家移居香港。两年后,昔日为欧豪年所心生仰慕的赵少昂适游欧返港,于是17岁的他成为入室弟子,到赵少昂的“岭南艺苑”读书画画。
他,如同一只饱舐中华诗书墨汁的毫笔,紧抓住亲炙大师的机会,企盼生命之毫一挥而就。
自古艺术家,不乏居陋室以至让每一份能量,迸发殆尽最终凝结为作品;但亦有天纵英明,人生仿佛是一展演的舞台,用来向世人表现其艺术天份之厚。欧豪年基本上即属于后者。4年后,欧豪年21岁,便开始崭露头角,开画展的地点,从东南亚、日本、香港一直扩展到美国、德国。但真正受到重视,却是1968年他应台湾历史博物馆之邀所举行个展,当时曾师从黄君璧等大师修习山水画的蒋夫人宋美龄女士,看到他画的《八骏图》,十分欣赏;第二年《八骏图》与其他8幅画作,被当时蒋介石当局收藏到阳明山中山楼。
师承的审视
画作缘何得宋美龄女士青睐?某个程度上和欧豪年当时的画风有必然关系,彼时尽管年轻,但画风已经由纯粹的岭南画派渐次变异外溢,于岭南派的秾丽秀逸之中,竟又融入西方光影变化及透视技法,如此新鲜特殊又不失规矩,难怪吸引了自大陆迁台的国民党人士对神州的孺慕。
欧豪年-荷花-136*68(致电收藏陈先生:13075671509)
这与是时欧豪年游历欧美开个展的经验有关。他好奇、喜创新,作画视野扩大之余,也以他山之石对山水画之变异展开思考。试问,岭南三杰何以要往日本取经?他们的用心是否已不只是绘画技法的范畴,而应拉高到文化层次来度量?他们僻居广东一隅,却不故步自封,知晓世界改变中国也要改变的现实,也因此当他们主张以西方绘画写生来代替临摹时,无疑便是把技巧琢磨的视角,从中国外扩到世界。而关于“三杰”特重的临摹,欧豪年强调:这不是一时的流行,而是猎取文艺复兴的西方艺术所注重空间关系与立体认知的学问。是对中西技法全盘综理、筛滤之后所得,艺术工作者必须放下固有绘画理念,仿佛伸出的手掌,唯有五指放开才能容纳更多,也方才能够蕴生出岭南画派并致令三分天下的原因。清代中叶“三杰”如此,到了二十世纪,身为一名中国山水画之传承者,岂不也当如此吗?先世大家的启迪,促使欧豪年便以这种态度去吸吮他国艺术精华。
他坦言:“岭南画派之所以又称折衷或折中画派,便是要把古人的工笔与后人的意笔,二者鸿沟弥合折衷,也把吴派山水与浙派山水的门户之见打破,如今把中国与西方的门户之见,打破又有何不可呢?”何况综观中国绘画史,被评为“怪”者,往往是时代之先行者,如梁楷的泼墨仙人画中所揭示的自然性;如唐寅、林良、石涛、八大山人、弘仁和髡残,以及所谓的扬州八怪,他们为花鸟画及风景画注入一股新的精神力量。时人无以名之,是以谓之怪。“怪”,事实上即是创新、即是变、即是以文人的敏锐,叩问僵化的画坛,进而注入生命力,而这即是中国绘画史能够生生不息的动力。面对二十世纪中西交汇的空前契机,任何可以使画面生动、有力的方法,岭南画派都当采用,不只是革新,而且是创新、再创新。
务实、摆脱门户之见、艺术至上……这种基调贯诸岭南画派诸大家之中,迄至欧豪年更是呈现大开大阖之姿,以至他的创作方式兼容西方学理,既丰富了岭南画派的艺术表现力,也让此画派跃升成为东方艺术的主流。
岭南画派向来强调“时代趣味”,遑论标举打破局限的欧豪年,也因此他信手拈来均是题材,俯拾即是生活情趣。偶然获得一颗南洋来的椰子,便欣然咏出《南洋椰果》:“南邦椰有果,果硕而味可,试剖取为瓢,平居时醉我。”穿着短裤汗衫、满脸落腮胡的德国芳邻,便也不妨入画;还有现代的车、船、飞机,乃至连山鬼、牧童,也因他的画笔被赋予全新的风貌。他既诠释了岭南,更注解了二十世纪的山水画。他固然是岭南画派传人,更是岭南画派的“20世纪”传人。
如此从欧豪年的态度中,我们俯瞰到,一代大师养成条件之二,是为“不拘”,是为“大方无隅”。
当彼得·德鲁克喊出“不创新即死亡”的企业经营经典时,殊不知中国的艺术工作者,如欧豪年之辈,早已透过一种既东既西的毁灭式创新,在艺术的灰烬中新生,如蛹之破茧、如凤凰之浴火。
亘长的影响
年方36岁的欧豪年,其人其画作,便吸引了台北“中国文化学院”(文化大学前身)创办人张其昀的另眼相待,多次书信往返邀约,希望旅居美国的他返台培育下一代。正当瞻顾之际,曾任台驻美代表的旧识叶公超劝他道,研究中国画还是要回到中国人的地方,有根的地方容易成长。这句话打动了欧豪年,而于1970年返台就任“中国文化学院”专任教授,自此春风化雨四十载;迄于2001年,受聘于台湾艺术大学艺术研究所任教,欧豪年对台湾美术教育及艺文发展,贡献良多,“欧教授”,成为另一个绘画大师之外的身份。
欧豪年对学生,一如赵少昂对年少的他。当年赵少昂圈点提示之余,做的最多的是鼓励突破既有之格局,并在题材上寻求深化、广化。欧豪年受益良多,也如此教育年轻学子务要胸襟开阔,不自我设限。特别是面对世界画坛西方为主而东方为辅的态势,学子切不可自暴自弃,也不可崖岸自高,反倒当自尊自重,以一种海绵般的吸纳力去浸淫欧美画艺,这种态度为的是做准备──准备迎接一个中国绘画具有言说权的当家作主时刻的到来。在个人的修为上,他鼓励学生诗书根底要厚,如此画作才不致流于单薄,表现才能饱满丰润。当一个人饱吮唐诗宋词汉文章,那么灵感便会源源不绝,他的画作《寒江钓雪》,即来自于唐代诗人柳宗元的《江雪》。欧豪年道:“吃住在船上,去从事钓鱼的生活,在我笔下也才因此画出这样的操作。”
此外如《竹林七贤》巨幅大作,所呈现之逸士风范。至于屈原、钟馗、李白、苏轼等,或国剧人物如李逵、武大郎等,以及古代故事,例如张僧繇的“画龙点睛”等,欧豪年以画神交古人,他自诩,画古人也是交朋友的一种方式,读古人的书,模拟古人的神貌,重温古人的思想,可以体会更多,增加自己的修养。
这些理念正是欧豪年教书育人的核心价值之一,对当代台湾画坛影响既深且远,他的学生往往熟谙诗书典籍,想到山水画,便想到中国文化,这种印象深烙在时人的心中,不得不归功于欧豪年的教学有成。
也因此一代大师的养成,是否也需要第三个条件呢?是透过身教,让自己的理想,不只停留于个人,而是透过教育,让时间轴能绵长,一代复一代地传下去。
两岸的关怀
日本艺评家河北伦明曾称道:“欧豪年的画风,如以日本近代画家相比,则比较接近竹内栖凤,但是栖凤画风较为细致奇逸,豪年则雄厚豪放,也许这就是中、日两国民族性格上的差异之处。”这句评论以栖凤之细致奇逸对照欧豪年作品的雄厚豪放,再对照岭南画派的中西并蓄、秾丽清雅交融,岭南画派的第三代传人,作品是如此中国,却又如此非典型中国。
这样的画风新颖之余,自有一种来自文化深层的感染力,越是对中国文化体会越深者,其感动力越强,台湾已故政治强人蒋经国曾为之赞叹不已,并因而与欧豪年以画结缘而成好交情。政治强人如此,欧豪年以其既是画家、又是诗人的身份,与台海文人尽有交游,也经常透过画作唱和,如《江兆申画丛兰配余墨虎拙绘遂以吉语》中,江兆申画兰、欧豪年画虎并题之:“虎有山君德,兰为王者香。矜庄斯见致,灵秀更呈祥。”至于日本诗社友人,也经常与欧豪年以诗画往来。“东瀛物语忆菅公,万里飞梅一夕风,自是天心酬志节,故教花萼作飘蓬。”即是他感怀日本汉学先驱菅原道真的诗句。
身为一名知识分子,欧豪年剑胆琴心,充满着儒家积极入世的治世态度,往往知其不可而为之,他曾在《应邀题蒋经国之画作》中吟道:“高枝天表风霜冷,藉听民间疾苦声。”希望政治领袖能更贴近市井小民的生活,体察他们的喜怒哀乐,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今日听起这种谈话不算特殊,置诸经史子集,也不过沿袭儒家士子的观点而已,然而设若把这段谈话,放到昔日知识分子动辄因思想犯而锒铛入狱的台湾戒严时期来看,这已经接近“劝勉”、“提醒”,遑论《应邀题蒋经国之画作》而题之文字,“犯颜直谏”的后果,无疑可能干冒执政强人之大不讳。
迄至2014年年逾八十之欧豪年,仍是铁铮铮一条汉子,对于甫成立的“文化部”,他在演讲中直言,“文化部”的成立不应只是为了营销台湾而设立,应超脱世俗功利以培植艺术人才,经营民众审美素养为目的──这段话正是他作育英才四十载的寄挂所在。
面对台湾内部动辄被挑起的蓝绿对峙问题,欧豪年某种程度有着传统文人的理想与浪漫。他无视自己于画坛地位,早已无需讨好任何一方或被迫表态,但他仍数度于媒体中大谈“两岸本为一家”的大中华理念。有鉴于目前大陆和台湾交流日趋频繁,更在由吴伯雄于2010年6月转赠习近平的诗画中写道:“中华儿女景河清,台北今欣淡水平,山麓松高梅竹茂,岁寒耐雪共嘉盟。图成大幅亦从容,画水画山任折衷,海宇同心深愿景,虽云异壑实同峰。”海晏河清可期,但文化交流不妨为之先,为之在云异壑处,堆栈建构起愈来愈接近的两岸思维与文化态度。
于是在这里,我们丢出形塑时代大家之第四个条件的探讨,究竟是什么呢?作为一个与欧公深入对话的作者,我要说,那是一种先行者的视野,是一种面对当权者仍忠于本真的执着,也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坚持。
与欧豪年之画作同样动人的,正是他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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