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巴黎到北京,设计师马可设计的“无用之土地”系列历经十年回到中国。在她眼中,“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商品,是没有渡人的功能的,反而让人坠入深渊。而无用,跟时间没有任何关系,是一个缓慢得像大树一样成长的事情。”
夏天的午后,北京的空气凝滞而浑浊,我们坐在二层临街的露台上,沿途的汽车呼啸而过,气氛令人又倦又躁。大约是春天,马可在珠海的家中因一件小事烦心,于是到小区附近的小树林里散步。那天阳光很好,她在草地上躺下,太阳晒得人半梦半醒。风吹过来,大树的叶子掉下来了,她盯着叶片“之”字形的飘落轨迹想了很久。
“从最原始的人类发展到现在,落叶的速度没有改变过,鸟儿的叫声没有改变过,风儿吹过树叶子的沙沙作响声没有改变过——可是人把自己走上一条速度越来越快的道路,但是却在这种追求速度的过程当中,真正丧失了自己内在的平和和安详。”
最嫩的绿到最老的绿
在北京无用生活空间,高声说话是不可能的事情。当你推开门走进这里,首要做的是适应与外界的明亮、炽烈划开界限的昏黄光线,以及类似于乡村中凹凸不平又结实坚硬的泥土地面,洒落的樟树落叶。这大约是一种切换心境的体验,当你足够平静、足够耐心,你将在昏暗中重新获得辨别一切的视力。
这正是马可的用意,这里是她的品牌无用唯一的对外展示空间,也是她对于自己倡导的理想生活的实体展现——一种悠远、缓慢而本质的生活方式。这个昏黑的展厅里,展示的是十年前马可在巴黎时装周发布的作品《土地》。2007年,这组又厚又重、带着破洞的手工衣服被她埋进泥土里,又挖出来,带去了巴黎。
那是她转变的开始,那时她刚刚离开自己一手创办的国产设计品牌例外,去到珠海成立了无用。《土地》是她的第一次探索,“原来在例外的时候,可能更多的设计还是制作日常生活当中能穿着的衣服,而在做《土地》的时候,已经把服装变成纯粹的艺术化的载体,通过服装这个载体去传递它背后的一种精神价值和理念。”
“有一点脱胎换骨的感觉。”她这样形容自己的感受。“脱胎换骨”不仅仅是逃离商业对于艺术表达的回归,更重要的是,她过上了另一种生活。
在广州为例外工作时,她是典型的都市精英,“急急忙忙去上班,然后一整天的事情排得很满,晚上很晚回到家里”,与之相对照的是例外的急速发展,它在商业上愈来愈成功,在全国开至100多家门店。2004年到2006年,她不讳言是她最痛苦的时期。
“你没有时间慢下来,没有时间去感受,这不是我想要的。”当她迁居珠海,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放慢脚步,她不愿意继续遵从时尚圈的更新速度,“到了无用我就完全没有时间的概念了”。
马可在田野调查时,时常会收集当地农户丢弃的旧物,重新改造再利用。将无用变成有用,亦是她试图传递的生活理念
她乐于讲起她在珠海的生活。无用工作室在一个绿树掩映的院子里,她每天带着两条狗狗步行上班。她秉持规律的作息,每晚10点、11点睡觉,早上5、6点天亮了即起。她自己种菜,菜园子里的物事她如数家珍,有南瓜、薄荷、韭菜、生菜......自己用瓜果皮沤出的土壤肥力越来越好,已经有蚯蚓入驻了。她吃得很清简,所以常年保持清瘦的身材。她允许员工们带宠物上班,所以工作间隙的休息,她的员工很少抽烟,而是在遛狗逗猫。偶尔组织的团建活动,如果不是徒步登山,那么就是骑单车到海边,带着狗狗们去海里游泳。
“慢下来了,所以你的观察力变得敏锐。”在广东生活了这么多年后,她惊奇地发现,原来只觉得四季常青的岭南的树木,树叶也在随着季节的流转发生变化。“春天是这样的绿,到夏天变成很浓厚的绿色,到秋天绿色里面会泛黄带有一些红色素——你过去你只知道都是绿色,一年四季都是绿树,但是你并不知道从最嫩的绿到最老的绿怎么过渡的,你从来没有仔细观察过。”
像大树一样成长
马可穿着一件米白色的在许多场合穿过的中式布衫、一条已经洗到发白的牛仔裤来到拍摄现场。需要上一点点妆,这让她不太习惯。她轻声问化妆师,有没有透明的粉底液,“有的粉底液遮盖性特别强,好像戴了一个面具。”
坦白说,她不像时尚行业里的人,坊间传闻,她已经11年不看时尚杂志。她笑着更正,“其实不看时尚杂志,还不仅仅是从‘无用’开始,其实在例外阶段、整个我的设计生涯,我就不经常看。”
“因为我根本不是一个市场型的设计师。市场型的设计师,他的触觉是向外的,他们敏锐地捕捉现在流行是什么,现在市场最好卖,然后他们会马上跟进,那是一个体系,那是把服装完全作为一种盈利的产品运作的模式......对我来讲,服装设计就是我的生命、就是我的理想、就是我生命价值的承载。我从来没有把服装理解成是赚钱的工具。”无用的服装从纺线织布开始,全部都是手工,一件服装需要三个月的时间才能最终完成。
她为舞蹈家林怀民的《微尘》设计服装时,每一件衣服需要染十五六次,这可是个费事的工程,布料每染一次都要在太阳下晒干,再染,偏巧那段时间雨水丰富,首演日期临近,太阳是要被期盼和等待的事物。但马可从不着急,“我创建无用的想法就是,我要做永恒的东西,跟时间时代潮流没有任何的关系。我希望它是一个细水长流的事情,是一个缓慢得像大树一样成长的事情。
旧物改造的花瓶及木垫
她的无用空间不设会员卡,没有折扣,她从不允许她的店员向顾客推销商品。“我们总是会问他,你看看你是不是真的需要这个东西,如果你生活里真的需要一个这样的东西,你就买吧。如果你并不是非常必要的话,我们也不建议你买。”
身在消费行业,马可却对消费主义有一种质疑和反思。“消费主义就是当你拥有钱,如果你有钱你就可以拥有一切。”
她不认同那种追逐名牌的乐趣,“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商品,是没有渡人的功能的,只有让人坠入深渊,因为它不断地激发你购买的欲望。让你永远觉得我少一件衣服,或者是少一个包,少一双鞋,你从来没有觉得满足过。你会发现(购买包包的)幸福和开心多么的短暂,当下一款新款包包出来的时候,深渊就来了。”
她眼中的幸福是什么呢?在一次采访中,她描述了一个细小的场景,“夏日午后,一只蜻蜓停在我的杯沿,很久都不离去”。
在都市里寻常难见的棉花、天丝等天然原材料,被无用人有心收集展示
M.C.:你怎么定义美?
马可:美有几个关键词,第一是健康的,健康才能谈到美。好比说这个人如果病怏怏的,一脸病容你是感觉不到这是一个很美的人。一株植物也是的,如果它生了很多虫你也感觉不到它是美的。所以健康是美的第一要素,一个健康的生命体,无论他穿什么,他的气色或者是各种的容貌,都会给人一种美的感觉。
另外是自然,不是刻意,不是造作,不是戴一个假面具伪装自己,是很真实的自然的流露。我始终喜欢有力量的美,其实力量并不是带有攻击性的,往往我理解的力量是我们所说的安静的力量,就是一个人非常的独立,他有自己非常明确的信念,他不会随波逐流,他会一直按照自己内心的方向去走,无论碰到什么样的困难,都会一直坚持下去。
M.C.:你怎么教育你的女儿?
马可:我对她没有通常父母对子女的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期待。我希望她能够懂得如何去爱,有爱人的能力,能给周边的人带来温暖。一个人在事业上的成就有多大,我根本不看重,最主要的是她是一个温暖和有爱心的人。
我从不是那种重视成绩的妈妈,像人家孩子成绩不好了就焦虑了。我从来跟女儿说,你尽力就好,实在学不会,就是你现在还没有到理解的时候,过一两年妈妈再跟你讲。我从小有一个自己给自己的观念,就是对孩子的爱应该是无条件的爱,不是说长得漂亮或者是不漂亮,他成绩好或者是成绩不好,你对他的爱就有改变,我觉得应该是一样的。
马可的先生为女儿手作的木马,是孩子小时候的玩具
编辑/许璐 文/卢意
摄影/席敏 造型/范书淼
化妆/赵亚光(东田造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