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文化如何在现代保持鲜活?龚琳娜身体力行地探索着。她创造了“新艺术音乐”的形式,用多元唱腔演绎诗词歌赋,在世界舞台上发出中国的声音。
摄影:小刚 造型:王颖超 Austin Wang
撰文:顾玥 编辑:秋楠 Rachel Qi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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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忐忑开始
在与老锣相遇之前,龚琳娜时常感到忐忑。
她从五岁开始唱歌。2000年,刚从中国音乐学院毕业的龚琳娜以一曲《斑竹泪》获得青歌赛民族唱法银奖,一下站到了最光鲜的舞台上。
刚毕业时跑了许多场民歌晚会,龚琳娜屡次被要求假唱,她被告知,你只要漂漂亮亮地站在中央,全程保持笑容,对口型就好了。最忐忑的一刻发生在2002年,龚琳娜站在万人广场上,依然是假唱。那一刻,她感到人们的眼光如万箭穿心,自己是包裹在一身夸张大裙子里的行尸走肉。“对不起我的观众,对不住那真诚渴望的眼光,我希望立即消失在舞台上。”
她很难受,四处寻找什么才是自己的路。后来遇见了在北京某酒吧演出的老锣。
老锣告诉龚琳娜,她嗓子里的能量有多珍贵,“在全世界你这样的歌手都不多。”但在两人相识之初,老锣也质疑龚琳娜甩不掉中国民歌唱法千人一声的毛病。“你为什么能唱那么多戏曲和民歌,但是一唱新歌却只有一种声音?”龚琳娜说,歌是歌,戏是戏,两回事。老锣逼她,给她一小时的时间要把一样的旋律唱出十种声音。他把门一关,龚琳娜立刻大哭大喊,哪有人这样逼过她。哭累了只能试试,先用小花旦,再用秦腔,诶?“一下就通了”。
回忆当年,她在书里写下,“我明白了我是什么,如果我是泥鳅,我就在泥里钻;如果我是小鱼,我要在池子里游,但我想我是条大鱼,我喜欢在大海里游,没有边际的,我想要自由。”
2016年龚琳娜新艺术音乐会现场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怪”
在中国音乐市场最低迷的那几年,龚琳娜和老锣在国外跑音乐会和艺术节,钻进巴伐利亚的森林里光脚唱歌。自由是自由的,但国外观众不接受龚琳娜的声音,一个个子小小的东方女孩,站在台上仿佛是透明的。唱到2009年,有外国观众听懂了,人们在后台等她,和她握手,向龚琳娜告白说听她的声音听到流泪。但又一年过去,龚琳娜却没再收到音乐节的邀请。
“中国音乐在国外就是个点缀,永远不可能成为主流。”那时她知道,该回国了。2010年,龚琳娜和老锣,带着五岁的大儿子、三岁的小儿子和一首名叫《忐忑》的歌回到中国。
对于中国大众来说,《忐忑》是龚琳娜的第一次亮相。初次相见,人们以为她疯了。一时间,龚琳娜成了“神曲教母”,各方争抢。听歌者寥寥,都学着她瞪眼如铜铃。《忐忑》红了,《金箍棒》红了,《法海不懂爱》红了。“帮助我们打开很多扇门”,老锣说。
2015年龚琳娜亮相纽约有17年历史的River to River Festival
2013年,老锣和龚琳娜受邀参加歌唱类真人秀《全能星战》,龚琳娜顶着“神曲天后”的头衔,老锣是她的制作人。节目赛制是每期每位选手挑战一个曲风,互拼高下。龚琳娜用秦腔中的黑腔来唱《明月几时有》,在一首《爱情买卖》中变换民谣、流行、爵士、说唱、美声、戏曲等十种曲风。龚琳娜和老锣两人玩得开心,当下质疑声一片。其他参赛选手都是唱流行音乐出身,无论后台还是现场,彼此“互相压着,互相排斥”。有选手直接在节目中说, “《全能星战》不是比怪的舞台,你怪可以,应该在情理之中,因为艺术是有标准的”,“如果大家认为龚琳娜那个是流行音乐该发展的方向的话,出现千百个像龚琳娜这样的,这个舞台就好看了。”
在老锣看来,人们长久以来习惯于把音乐放在一个笼子里面,流行归流行,古典归古典,眼光狭隘。“我看不起大部分在这个环境里面混的人。”老锣说。他评价中国流行乐环境下的人,尤其是水平最高的那几位,完全是西洋化的。“音乐学院搞民族乐器的人,他们的创造力被磨掉了。流行音乐的人也是找不到门,他们不够了解中国文化有什么宝藏可以挖出来……一种西方模仿秀,这个没意思。”
如今往前回溯,这个节目让龚琳娜和老锣下定决心在中国现有流行环境下与娱乐一刀两断, “因为你会耽误他们(赚钱)”,老锣说。
2017年《云河山》在林肯中心艺术节演出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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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锣对自己的创作力充满自信,他说自己属马,又是白羊座,“都是跑的动物”。他勤奋,又足够固执,固执到连龚琳娜在拍摄中的发型和衣服都不愿妥协。他要求头发应是松散的,不要贴在头皮上,“要自由,有风”,衣服的领子不应该挡着嘴, “她是歌者,嘴是最重要的”。而龚琳娜完全信任老锣,她的丈夫,她的制作人。把握全局,指引方向的事情老锣一人承担,“全听他的”。龚琳娜就成了个更加纯粹的歌者。能为每一首歌,献祭自己全身心的灵魂,“我会把一个死的东西唱活,这是我的能力。”
龚琳娜一唱歌,就不是她自己了,有时甚至不是个人形。唱《忐忑》,她是一股凝住的能量,唱《山鬼》,她是充满野性的鬼魅。在《全能星战》中,她唱《小河淌水》,用彝族的高腔唱了两次高音,里面满是在心里揪着拧着地对哥哥的思念,老锣在台下听到落泪。
相比于一般夫妻,龚琳娜与老锣的结合,是爱的结合,艺术的结合,更是生命的结合。老锣的出现彻底改变了龚琳娜的人生。龚琳娜第一次带他回家见母亲,龚母骄傲地给老锣放了一段女儿以前参加晚会演出的录像,老锣看了几秒,扭头跟龚母说,真恶心。
从那刻起,老锣和龚琳娜的母亲就站在了龚琳娜的两端。母亲希望女儿过上稳妥、轻松、有保障的生活,像以前那样漂漂亮亮地唱民歌,而老锣要龚琳娜坚持创新,追求自由。
龚琳娜背向母亲,她和母亲说,她要走自己的路,哪怕头破血流。为此,龚琳娜的母亲无法原谅老锣。母女冷战数年,要么不讲话,要么就吵起来。“当时我妈说,你们不喜欢我,将来你们的孩子我才不给你们带呢,老锣说你做梦吧,孩子我们自己带,幸福要留给我们自己。”龚琳娜说。
但在与母亲关系紧张的时期,龚琳娜注意到在贵州的老家,妈妈用来记事的小黑板上一直留着多年以前自己写下的字,“妈妈我爱你”。“她虽然对我一直有意见,但是她擦所有的(字),就不擦那一块……就说明妈妈是爱我的。”她相信母亲终会理解他们。十年后,因为一档节目的邀请,龚琳娜和母亲单独旅行。
两人已经许久没有几天几夜连着单独相处,出发时全程无话。等到晚上在农村的窑洞里躺下,母亲哭了,一哭就再忍不住,把这么多年对龚琳娜的埋怨全说了出来。母女两人这才彼此敞开心扉,走向和解。
面对母亲,面对丈夫,面对音乐,龚琳娜都是同样的坦率,哪怕这种坦率伴随着伤害。在职业和个人生活中,老锣和龚琳娜都不把争端看成坏事。直到现在,老锣也常会用“恶心”来批评龚琳娜的唱法。人总有惯性,龚琳娜唱歌一陷入惯性,重复使用一种唱法,老锣会直接打断她,说她“恶心”,“你这样唱我鸡皮疙瘩直起”,“受不了”。有时是当着整个工作室人的面这么说。
龚琳娜知道老锣是在提醒她,歌者要永远服务音乐,不能自我陶醉,不能把自己驾驭在音乐之上。对她而言,夫妻吵架就是打扫卫生, “家里都脏了,你得打扫一次卫生。每一次吵架都是一次可以和好的机会。”她形容自己经营婚姻,就像是找准了地球转动的速度,顺其自然。
爱情改变龚琳娜太多。刚认识时,老锣就跟龚琳娜说,你的眼尾纹特好看,“因为你爱笑,所以才会有眼尾纹,我喜欢你的眼尾纹。”以前,龚琳娜介意自己个子小,介意自己不好看。此后,她渐渐摆脱了自设的牢笼。“我早就把我是龚琳娜、我是女人、我是多大年龄的都忘记了,我只是唱这个歌,我就变成这个歌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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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7月中,夏天最热的一阵儿,龚琳娜去纽约参加林肯中心艺术节,在曼哈顿西区的约翰杰学院林奇剧院举办了两场专场音乐会。音乐会主题《云河山》, 全场70分钟,歌词源于屈原的《天问》和《九歌》,曲目中英各半。
此次音乐会的英文作曲是乐侃全明星乐团,他们是当今世界跨界乐坛中最活跃的团体,成员包括获得奥斯卡最佳音乐提名的耶鲁大学作曲系教授David Lang。
与著名作曲家合作,在世界瞩目的舞台上拥有完全属于自己的专场音乐会。“世界的观众会听到的”,赴纽约前龚琳娜对我们说。为了这一刻,为了让世界观众听到中国的声音,她和老锣已经共同努力了15年。
显然,这对夫妻在中国是孤独的。“真的是有过不少孤独感”,老锣坦陈。他开玩笑说,其实自己和龚琳娜在专业上很愿意“出轨”,与别的作曲家、歌唱家合作,但这么些年来主动找上他们的人实在太少。
孤独,却也坚定。龚琳娜说她不怕质疑,梅兰芳、程砚秋,哪个不是从传统上创新出的大家。“恰恰我是那个找到了宝藏的人”,龚琳娜说。她也有信心自己的作品终会被大众接受,“因为我唱歌是全心全意全部付出的,而老锣作曲也是非常真诚而具有艺术价值的。”
知乎上有道问题,基本代表了对龚琳娜的作品有排异反应的人的部分想法。问的是,龚琳娜可以“好好唱歌”,为什么却不“好好唱”?“难道是所谓的曲高和寡?”龚琳娜自己回答了这道问题,“‘好声音、好状态、好用心’这是我的好好唱歌标准,而不是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唱得和别人一个样。这样的独创性必然需要时间让观众领悟。”
他们对彼此、对眼前的路完全没有怀疑,“我们不需要分类,我们可以找到一种更宽阔的方式”,老锣说。他和龚琳娜把自己的作品叫做“新艺术音乐”,“新”是要创新,“艺术”代表两人坚守的质量。“《忐忑》毫无疑问是艺术,”龚琳娜说,“大家学习《忐忑》,这是好事啊,因为它超难。你的目标一开始就放那么高,那你牛了。”
乐评人耳帝曾撰长文评价龚琳娜,开头就写,我并不认识她,但从她的语言及声音来感受,“我一直认为龚琳娜是一个很单纯的人”。对龚琳娜来说,唱歌不是娱乐,也不是工作,“是一个信仰”。信仰是要全身心去献祭的,她每天七点前出门练歌,从学生时期至今,数十年如一日。“ 早上起来是精力最集中的时候,必须送给音乐”,“ 心情不好不练歌,在音乐里不放负能量”,“有的人形容练气要像狗喘气,我不会这样……不要用一切不好的东西去形容唱歌”,她说。
今年端午,龚琳娜在家里唱屈原的《九歌》。在歌唱中全心感受着屈原的骨气,“那种不随大流,特别清楚自己要什么……不光是辞藻的美丽,他要讲人和世界和天地间所有的故事。” 底下没有观众,窗外下着雨,龚琳娜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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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Patrick Demarchelier 造型:Daniela Paudi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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