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黄轩在《芳华》里演了一个文工团的活雷锋刘峰,爱上了团里的独唱女兵林丁丁。在崔健导演的《蓝色骨头》里,黄轩也演了一名文工团文艺兵,也爱上了团里唱歌的女兵。在那部电影里,黄轩叫陈东,喜欢上的人叫施堰萍。
《芳华》票房破10亿,豆瓣7.8分,《蓝色骨头》票房330万,豆瓣6.7分,本不应该相提并论,但是从内容看起来,两部电影有很多相似之处。
黄轩都爱上了并不爱自己的人,两部电影里都出现了一台只有高干弟子才有能力搞到的录音机,而黄轩两次都因为一首“大逆不道”的歌引发心灵震动,选择和盘托出自己埋藏的爱意。随之到来的,也是政工人员的严厉审查。
刘峰听的是邓丽君的《侬情万缕》,这首歌向刘峰描绘了爱情的美好图景“长藤倚老树,形影永相系。”而《蓝色骨头》里面陈东听的是施堰萍的英文摇滚乐,施堰萍的摇滚乐哪里来的?
答案是首长的儿子。
歌曲都带着唤醒被压抑的人性的功能,都是那个时代的人对体制的反抗和对自由表达的渴望。两部电影里在高潮部分也有一段令人惊异的舞蹈。
《芳华》里是被无情对待的何小萍,穿着病号服,凭着本能的记忆跳起了《沂蒙颂》,也因此恢复了健康。《蓝色骨头》里,陈东弹,施堰萍唱《迷失的季节》,跳舞的是陈东的室友孙洪,一个压抑的、爱慕陈东的同性恋者。
《芳华》里昆明军区副司令的儿子陈灿摔断了牙齿后,选择经商,到经济特区海南去拿地。《蓝色骨头》里,隐藏的特工钟振清为老兵付松所用,帮他监视自己开发的高尔夫球场,而球场的用地是一个国家批准的码头项目。
可能这都是文工团的共性,以及两部电影共同的时代背景,并不足为奇。最奇妙的还是两部戏的女主角。
《芳华》拍摄纪录片里面有一段,冯小刚给杨采钰讲林丁丁的戏,说“好几个人都喜欢你,你该怎么办……你一定要表现得娇气一点”。
娇气,是文革时期女性表露自己女性身份的唯一合法途径。当时的官方意识形态是推崇去性别化,去个性化的“铁姑娘”。青春期的女性在发型、装扮和谈吐之间,不能稍有个人主义的表现,文工团女兵把军装的“腿收窄、腰改细”已经是游走在灰色地带。
林丁丁她可以发嗲,可以撒娇,可以若即若离地游走在张医生和吴干事之间,白吃人家的橘子罐头,那是因为她没有表态。这是林丁丁(可能不自知)的生存之道。而莽撞的刘峰捅破窗户纸,把追求林丁丁变成了阳谋,所以林丁丁绝不能答应。
以她的作风,如果她不站出来先揭发刘峰,他的下场就隐藏在下面一句台词里,
“好啊林丁丁,敢腐蚀我们活雷锋。”
娇气也是一种特权,政工人员批评不批评你,是关系和背景决定的。林彪的准儿媳妇张宁,在自传里有一句话,
“军区歌舞团那一群如花似玉的女演员,在全军汇演中是独占鳌头的佼佼者,动一个都得惊动军区”。
《蓝色骨头》里的施堰萍是张宁化身。巧的是,当年林(彪)办的一位工作人员见了几次从全国军区选出来的文艺“苗尖子”张宁之后就评价,“张宁身上透着极重的娇气,像一朵温室里的花朵。”
张宁第一次从北京回到南京,文工团同事还不知道“选美”这回事儿,但是对她去中央军委“出差”流言四起,造反派就想动一动这个姑娘,放出风来说张宁有小资产阶级思想,生活作风脱离群众。
但是他们动不了张宁。因为她是开国少将之女,被父亲托孤给南京军区司令员许世友,在文工团,她的一举一动都是“田阿姨”(许夫人)亲自过问的。贵为副统帅夫人,叶群想要把她的档案调到毛家湾,也要趁许世友夫妇刚好不在南京的时候,钻缝儿下手。
张宁在书里说,文工团里没有人是幸福的,她的每一任恋人下场都不好,授业恩师们也被接连打倒。1969年南京军区歌舞团260个人被清洗掉大半,团里的顶梁柱“金陵十二钗”只剩下四个人,张宁的舞蹈老师被吓成了精神失常。
雄踞食物链最顶端的张宁也没有安全感,随时要被叶群拉到北京去“培养革命感情”。甚至对张宁无比关怀的“田阿姨”也把张宁的婚姻当做政治棋局的一步,介绍曾邦元给张宁。
曾邦元是拥军造反派“827”的头目,长得一表人才,文革中深得许世友信任。多年以后,当有老友问起文革造反旧事,问他如何有这么大的胆子,在南京军区和华东政治首府动刀动枪,夺党委的权。
曾邦元爽朗地大笑起来,我哪里有那么大的胆子,然后绘声绘色地模仿起某位领导人的淮安口音,
“小曾呀,你怎么还没组织去夺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权啊……没关系呀,权夺回来后,还要走资派干活。”
所谓政治洪流中,年轻人只是随波逐流的棋子。
张宁的母亲是山东人,当年投身延安,被张宁的父亲远远指出来“我就要那一匹大洋马”,就被许世友撮合去“培养革命感情了”。所以张宁一开始选择去跳舞的时候,她母亲是极力反对的。
下
《芳华》开始的时候,已经是萧穗子的父亲得到平反的文革之后。《蓝色骨头》里,所有人正完整地经历了文革,并因为在文革中“出格”的行为得到了惩罚。
冯小刚选取的角度已经很柔和了。甚至去看整个故事,会有一种朦胧的纱质感,那的确是一个人的回忆,是经过岁月的浪涛,在柔光滤镜后剩下的回忆。这也是《芳华》这部电影的一个败笔,是把文工团这个事情符号化了,美化了。
冯小刚眼中的文工团,排练厅、宿舍、大院是干净如新的、是宽敞明亮的;女文艺兵们淡妆浓抹、翩翩起舞、训练服也完美展现着女性的魅力,闲暇时间吃雪糕、穿着把身材勾勒无疑的泳衣一起游泳跳水,实在是有无尽的美好。
那是冯小刚的记忆,物质是顶级配置,淡淡忧愁的青春里有无尽美好。崔健眼中的文工团就有些破败、有些简陋、有些昏暗,衣服就晾在洗衣房,而不在游泳池旁,墙上的红色标语也有些褪色。
这是两个人成长经历的不同造成的。
1984年的时候,冯小刚入伍第七年,一直在北京军区战友京剧团做美术,虽然祖上是湖南的望族,但是作为一个单亲家庭的孩子,脱下军装的第二天冯小刚就感觉自己成了“平头百姓”。因为追求文工团女兵被放逐之后的很多年里,他是靠委曲求全在文艺圈不断向上攀爬的。
崔健父亲是空政文工团的,母亲是中央歌舞团的。1986年,两只裤脚高低不平的崔健吊着吉他在演唱会上唱起了《一无所有》。他大声嘶吼“我要给你我的追求,还有我的自由,可你总是笑我,一无所有”,从此就是华语乐坛最重要的符号。
所以同样是文工团的故事,崔健一出手就是林副统帅的往事,他敢触及同性恋议题,敢于谈论文革最敏感的符号,甚至电影里面“首长的女人嫁给司机”,“国家安全部门介入房地产开发”两个桥段在打虎运动之后逐渐明朗的政商关系里,又投射出了新的寓言。
如果说只是影射那也没什么,只能说崔健胆子大。毕竟老编辑讲过,如果说在中国,有一把掌握尺度的戒尺,对自己的孩子,才可以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的。
史料表明林立果对张宁有一个逐渐从排斥到追求的过程。而《蓝色骨头》把林立果和张宁演义为心灵相通的恋人,他们两个的心意相通就像是那首结晶之曲《迷失的季节》里唱的,
“太可惜,也太可气,你是春天里的花朵,长在秋天里”。
张宁十岁入伍,十四岁在毛主席面前参演《东方红》,去印尼出访表演的时候第一次听到了靡靡之音,跳起了迪斯科。所以当她看到林立果在偷看《伍德斯托克音乐节1969》的时候没有丝毫吃惊,还饶有兴致评价起了“立体声摇滚乐”,让林立果刮目相看。
林立果是典型的成长在变革年代的大院子弟,他是一个对当前政治形势无比清醒的年轻人,一针见血指出了对笔杆子和枪杆子的矛盾。不仅聪明,而且桀骜不驯,对“那个旗手”很不以为然,张口闭口“她懂什么艺术”。
这种想象未必符合史实,但是是一种更高级的“历史正确”。说到底,《蓝色骨头》和《芳华》都是对文工团历史的重构,但和崔健的重构相比,冯小刚的重构就显得太庸俗,太中规中矩。
特别是《蓝色骨头》中孙洪为《迷失的季节》的那段配舞。一个外国人,就算是完全听不懂中文,也能从中感受到剧烈的压抑和炽热的欲望。短短的两分钟后,崔健的现代性,普世性和艺术性就和冯小刚的流行化、中国化、庸俗化截然分开。
前数三十年,后数三十年,中国最值得写,最值得拍的年轻人就是林立果,只有他才配得上崔健。体制最大的受益者成了体制内第一个开口讲真话的年轻人,大逆不道的《571工程纪要》和后来伟光正的《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显示出某种精神上的一致性。
甘阳讲过,文革期间大部分人的觉醒,是从林彪叛逃开始的。至今我们读起来571工程纪要,仍然会被这位林立果内心的波澜震撼,“为了向中国人民负责,向中国历史负责,我们的等待和忍耐是有限度的”。
多年以后,全世界的媒体对80后金正恩的手起刀落大呼意外,实在是小看了后生的聪明。英国《太阳报》写过一篇关于金正恩的报道,讲金正恩留学瑞士那会儿,身材适中,系发带,戴墨镜,也是一个摇滚男孩,尤其热爱“吉他之神”吉米·亨德里克斯。
其实“后三十年”的高干子弟,每一个都是林立果的影子,满脑子革命浪漫主义情怀,极容易眼高手低,向往在战争、运动甚至是商业的大潮中建功立业。
他们是忠臣逆子的对立统一,对父辈的教条和生活方式不以为然,但是一到重要历史关头,仍然对确保“红色江山永不变色”责无旁贷。
而张宁年轻时的形象,也代表了很多革命家长对儿媳妇的审美。张宁年轻时候到底像谁我不敢乱说,我敢说的是《芳华》收尾的时候,林丁丁从澳洲寄来的那张发福的照片,和张宁的这张照片如出一辙。
● ● ● ●
「 查看碟叔历史文章 」
● ● ● ●
本账号系网易新闻·网易号“各有态度”签约帐号
欢迎在今日头条、一点资讯、企鹅媒体平台上关注
@老道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