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汉先生
《天山韵语》,星汉著,作家出版社2005年7月第1版,一印1000册。该集作品按年代先后编排,起于1976年,迄于2005年,收各体诗156题159首,词34首,共收诗词193首。前有作者女公子王剑歌“序”,后有作者“后记”。星汉,姓王,字浩之,1947年5月生,山东东阿人。12岁随父母进疆谋生。17岁参加铁路工作,为学徒工、信号工,历时13年。1978年考入新疆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留校任教。现为新疆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为中华诗词学会发起人之一,曾任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新疆诗词学会常务副会长,现任中华诗词学会顾问、新疆诗词学会执行会长、中国散曲研究会理事。著有学术著作和诗集《清代西域诗研究》、《天山东望集》等20余种。
《天山韵语》如集名所示,内容全是吟咏天山南北新疆地区的自然风貌、民族风情,兼及历史遗迹、人文景观,是一部地域色彩十分鲜明的当代旧体诗词集。作者少小投边,几十年的岁月里,放足天山南北,几乎走遍整个新疆地区,这从该集作品的标题即可见出,诸如《游天池》、《丝绸古道偶成》、《赛里木湖所见》、《奎屯路上》、《交河故城》、《吐鲁番过火焰山》、《五家渠路上》、《巴克图路上》、《赛里木湖》、《伊犁河感怀》、《过乌孙山》、《过昭苏草原》、《轮台路上》、《过阿克苏河》、《重游克孜尔千佛洞》、《过阿尔泰山》、《游喀纳斯湖》、《题和田核桃王》、《宿北庭故城》、《过巴音布鲁克草原》等等,新疆各地的风景人情无不为作者所摄取。从这个角度看,该集也可以说是一部新疆地区记游纪行诗词集。
《天山韵语》
作者在表现雪山、冰川、戈壁、沙漠、草原风景的时候,在表现维吾尔、哈萨克、蒙古等少数民族地区的风俗民情、衣着长相、劳动方式、饮食习惯的时候,其实有两个潜在的参照视角,一是内地,二是江南。作者着力凸显的,正是这种差异。在差异中,显示出新疆地区独特的自然景观和人文风貌。这几乎是一种潜意识活动,但却无疑在最深层次上支配了星汉的全部边塞诗创作。作者笔下的这些自然风景,是内地寻常看不到的:“一鹰惊去疾如箭,射落残阳一捧红”(《丝绸古道偶成》),“一片板桥残月,几堆鄂博轻幡”(《西江月·喀纳斯河畔》),“沉静两山开碧落,奔忙一水送金雕。穹庐帘启青苍入,花草风来赤白摇”(《沿喀纳斯河》),“怒吞落日地将裂,狂扯飞云天欲倾。万里黄沙聚复散,千年白草死还生”(《过魔鬼城》),“长牵瀚海胡杨路,远借冰峰夕照天”(《庚辰秋重游水磨沟》),“塞外新秋,我又重来,笑倚雪山。正冰峰直上,青天湛湛。瀑流倾下,白浪悬悬。荒草拦腰,闲云遮路,不放游人再溯源。回眸处,瞰松林毡帐,犬吠雕盘”(《沁园春·重登喀纳斯湖观鱼亭》),“敲石马蹄冲寂静,破云鹰翅掠苍凉。清愁都阻穹庐外,一片残阳抹大荒”(《过巴音布鲁克草原》)“未歇红花,未老黄花,已放雪花”(《沁园春·癸未重九初雪晴后赋此》)。这些生活场景,是内地寻常看不到的:“驴车归处,炊烟渐起,葡萄新熟”(《桂枝香·高昌故城怀古》),“掀帘少妇抬头处,景色都收蒙古包”(《山中雨后》),“坦腹巴郎游泳后,拖泥带水笑骑驴”(《开都河农家小坐书所见》),“试马柳荫扬策,捉羊河岸开刀”(《西江月·喀什巴扎》),“崎岖山路尽,木屋自成群。奶茶新碗溢,羊肉大炉焚”(《白哈巴村小驻》),“系马穹庐外,围炉酒正酣”(《癸未冬游天山水西沟》),“葡萄架下煮砖茶,写字巴郎带看瓜”(《伊犁农家》),“避日行人来饮马,长天风过笑声憨”(《戈壁即事》)。这些声音,是内地寻常听不到的:“弹唱声中草色青,牧人马背拄颐听。多情阿肯未终曲,俯看湖中云已停”(《巴里坤湖边观阿肯弹唱》),“短笛风低荒草,大杯酒映新秋”(《西江月·喀纳斯湖听潮尔笛》),“知无人到喇嘛睡,时有清风误撞钟”(《昭苏圣佑寺》),“惊人何处泼天雨,却是松涛笑欲癫”(《松下偶眠》),“山骨高撑千仞外,苍鹘一声遥没”(《念奴娇·登铁门关楼》),“鞍桥稳坐牧鞭指,夕照群羊渡水鸣”(《托什干河即目》),“日夕牛羊下,月高儿女歌”(《游乌什柳树泉夜宿》),“草野翻边曲,松涛走戍鼙”(《宿天山緑野山庄》),“黑石高堆舞彩旌,夕阳垂地起边声”(《过乌伦古湖祭鄂博》),“莫道归程多寂寞,穹庐外有马蹄敲”(《天山水西沟夜话》),“石裂有声频入耳”(《己卯夏登冰达坂》),“星坠冰峰裂有声”(《寻他地古道,宿天山大龙沟口》)。这种长相妆扮,是内地寻常看不到的:“树荫碧染络腮胡,一马轻蹄意态舒”(《吐鲁番书所见》),“碧眼银须飘拂处,胡杨木火烤鱼香”(《尉犁罗布人村寨书所见》),“过街长辫步如舞,饮酒虬髯杯似浇”(《过库车》)。这种风味气息,是内地寻常闻不到的:“毡帐白烟红日远,奶茶香味阻征程”(《过和布克赛尔草原》),“水去游人流影俏,风来烤肉带歌香”(《自京归后次日登红山》),“牧人归处斜日晚,一缕清风马奶香”(《果子沟》)。这些路遇,是内地寻常不可能发生的:“相逢哈萨克,闲话夕阳迟”(《快活林》),“晴烟遥指处,毡帐又新家”(《南山遇哈萨克老牧人闲话》),“新货囊装握牧鞭,马缰轻勒跨归鞍。重逢我问新居地,笑指松青云起山”(《巴扎逢哈萨克牧人》)。以上这些描写,都为内地读者提供了不曾寓目的异域风光,不曾领略的风俗民情,强化了作品的地域风格特色,增添了作品的可读性与吸引力。
沙枣花
潜在视角也有浮出的时候,比如《咏沙枣花》二首之二:“不羡春风桃李枝,揺香莫道此时迟。离人赠别何须柳,沙枣攀来慰远思。”中原自古以来有折柳送别之习俗,这里写赠以沙枣花,正见出与内地不同的地域民俗风情。《过魔鬼城》尾联:“纵然西去再向西,不羡江南莺燕声。”《石河子北湖观鱼亭二首》之一尾联:“景自豪雄心自壮,何须出语比江南。”两处出现“江南”意象,虽云“不羡”、“何须比”,西陲的狂风松涛自异于南国的莺吭燕舌,边塞诗中的盘空硬语自异于南国词中的秀媚软语,但江南横亘于胸,形成览景观物志感时挥之不去的参照视角,亦属显而易见。《石河子北湖观鱼亭二首》之二尾联:“又见横秋远征雁,心随健翅欲图南。”终于借远征雁翅,道及荒寒之地居留者的“图南”深层心理。归根结底,潜意识中可能还是觉得山青水绿、风景如画的“江南好”,作者一不小心之间,透漏了些许企羡江南的隐秘消息。
在上引诗篇中,出现最多的意象是鹰雕、雪山、冰峰、大漠、黄沙、驼铃、马蹄、牧人、牛羊、草原、穹庐、落日、残阳、红柳、胡杨、沙枣等,这些地域性鲜明的意象构成的景物画面,具有不可移易性:如《克孜尔水库》前两联“西指龟兹路,大堤横巨垣。高收千岭峻,远纳五河喧”,所写是西域高原、龟兹古道旁的大型水利工程,这个水库满蓄木扎提河、喀普斯浪河、台勒维丘克河、喀拉苏河、克孜勒河五条河流之水。再如《游克孜尔千佛洞》:“胡杨树下暂停征,东望龟兹一日程。碧水长流接天渺,黑雕直起与云平。石门彩画窟风冷,古寺青崖夕照晴。指点南山春草绿,穹庐归骑牧烟轻。”佛家洞窟各地多有,但有胡杨、黑雕、穹庐、牧烟等意象在场,这一处佛窟就有了确定的地域归属。又如《过沙漠公路》:“今日有劳方向盘,迷濛划破指和田。远沙风里推千浪,大路空中挂一弦。喇叭鸣时冲碧落,日球坠处溅黄烟。昆仑山下良朋待,夜煮冰川火正燃。”所写的是西域沙漠公路风景,断不可移作它处看觑。再看一首《天山阿尔萨沟小饮》:“相逢初歇马,毡帐便传杯。雕翅卷云过,松梢唤雨回。千山收乱水,一涧放轻雷。天外虹霓起,弯腰远作陪。”虽曰“毡帐小饮”,亦复豪气干云,与古典诗词中经常写到的长亭饯别之类“帐饮”的缠绵感伤,大异其趣。要之,该集诗词撷取的是边塞风物,不是内地风物;是西北边塞风物,不是其他边塞地区风物;是新疆天山南北风物,不是西北陕甘宁青边地风物。该集的地域风格,鲜明特色,突出个性,就体现在这里。
该集诗词的豪迈雄奇风格,几乎渗透在摄取的所有题材上面。《沿额尔齐斯河》云:“拘束城垣久,今朝可放歌。紫雕盘大漠,红日逐长波。晴雪峰头远,雄风马背多。行行尽诗句,不必费吟哦。”此诗正是“得江山之助”的形象写照,雪峰大漠,紫雕红日,马背雄风,所见无非是诗,这俯拾皆是、不费吟哦、自然得来的“诗句”,风格自然豪迈雄奇。在这一片神奇的地域,不仅强大之物豪迈,柔弱之物也同样豪迈:野花“见人来,弹露猛开红萼”(《贺新郎·乙卯夏登观鱼亭》),马兰“情豪不惯小篱笆,远随奔马向天涯”(《达坂城见马兰花作》),沙枣“犹摇铁马裂云风”(《赤亭》),红柳面对“地号天吼”的大漠狂风,“畏惧何曾有”,在“饱看沧桑”之后,神貌依旧,不失娟娟秀色(《点绛唇·咏红柳》);不仅男人豪迈,女人也同样豪迈:“马蹄荡处大荒开,三两女郎香抹腮”(《阿图什书所见》),“饮马姑娘风落影,英姿随浪到伊犁”(《雅马渡书所见》);不仅成年人豪迈,小孩子也同样豪迈:因“家居边塞”,而生小“自有雄豪态”(《清平乐·春日将小女剑歌登妖魔山》)。作者感觉自己的诗句挂在鹰翅上:“性情瞻马首,诗句挂鹰翎”(《再过荒漠》),挂在胡杨树上:“胡杨老去也新芽,似我诗句高挂”(《西江月·雨中游胡杨河》),自己的诗句被金雕衔去:“颇奈金雕翻健影,尽衔佳句剩无多”(《阿勒泰桦林公园寻诗》),这样的诗句怎能不雄奇豪迈!当作者酣饮,飞泻的瀑布是酒:“我出穹庐抬醉眼,狂流似向酒杯倾”(《白杨沟观瀑》),涌流的大河也是酒:“何必穹庐愁酒尽,帘掀即放大河来”(《布尔根河边痛饮》)。古代诗人豪放如太白,如《将进酒》所写,亦需当掉裘马换酒;作者只需掀帘放进大河即可,真可谓千秋饮豪、一世之雄也。当作者豪情涌起,任是邻国边界也关不住:“黄芦一阵边风起,吹送豪情过界河”(《登哈巴河鸣沙山》)。豪迈雄奇,正是该集的主体风格,重要特色。
沙漠风光
该集中的咏史怀古、登临凭吊之作,也值得特别拈出。《登额敏塔》、《交河故城》、《临江仙·登巴克图瞭望塔望域外》、《桂枝香·高昌故城怀古》、《念奴娇·伊犁河感怀》、《满江红·登格登山》、《苏木拜河西望》、《登惠远钟鼓楼评志锐》、《香妃墓》、《水调歌头·临霍尔果斯河》、《重登格登山》等都属此类作品。这些作品除了盛衰兴亡之感叹,便是这片特殊的地缘所唤起的民族意识和国家意识,若依照通行的说法,就是爱国主义思想情感。对大一统的追求,对祖国领土完整的维护,对安边开疆的古代英雄豪杰的追怀赞美,对近代以来失去的领土难以割舍的牵念之情,是这些作品的主要内涵。看一首《临江仙·登巴克图瞭望塔望域外》:“雪岭霞消碧落,春原草吐清波。牛羊背上夕阳多。炊烟缭绕处,是我旧山河。 一段人间老话,百年总驻心窝。南来征雁半空磨。随风犹北去,不去又如何。”这种情感横亘胸中,耿耿于怀,成了作者难以开释的心结。大一统意识和家国天下意识,是传统士大夫文人的深度潜意识,该集作者显然也是念兹在兹。《登额敏塔》有句“登塔我来凝望久,蓝天尽处是京师”,仿佛古代文人“心存魏阙”,《赴京途中作》有句“收拾三千里,相携进故宫”,隐约似有“收拾旧山河,朝天阙”之意,可能都是潜意识心理在诗作中的不自觉流露。还有《谒尤素甫墓》颔联“名声满宫阙,文采动君王”,借对十一世纪维吾尔族诗人的赞美,折射一种以诗词文采干动天听的人生理想,这正是传统中国社会的千古文人梦。
最后看该集中的题咏诗。这类诗多是七言绝句,多用比兴寄托手法,一个自称“粗豪”、常以“雄豪”的超我面目示人的强者,在这类诗中不时回归本我,展示真实的面目性情,袒露真实的内心世界。虽然使用比兴手法咏物,但借此手法传递出的是往往是创作主体惆怅、忧思、困惑、感慨等较为个人化的心理情绪。佳者有《新疆铁陨石》、《吐鲁番过火焰山作》、《边塞清明》、《坎儿井水》、《过沙漠胡杨林》、《经沙漠公路重到民丰》、《昆仑山中拾得五彩石数枚,感赋》、《泛舟布伦托海》《骆驼刺》、《沿布尔津河赋向日葵》等。看一首《骆驼刺》:“根穿大漠向天争,每借逆风抒性灵。寂寞千年堪自慰,老来依旧愣头青。”这应是一幅托物寓己的自画像;再看一首《昆仑山中拾得五彩石数枚,感赋》:“深埋无语不知年,剖腹昆仑现大观。今日苍天何用补,依然西北伴寒山。”借赋昆仑彩石,发弃材之慨叹;还有《过沙漠胡杨林》:“飞沙起处任颠狂,自耐天涯四月凉。就简删繁也如我,苦撑诗骨向苍苍。”则喻示自己那一份时常刷在脸上的西域汉子的标准“酷”相,是“苦撑”出来的。于是便有了《望海潮·谒马赫穆德喀什噶里墓》下片的心迹展露:“我来捧献心香。有诗情未老,意气犹狂。夜夜青灯,年年白饭,几人识得文章。囤货拜行商。纳贿争金印,君试评量。握笔明朝归去,依旧写苍凉。”在“犹狂”的意气中,流露出的是诗书生涯不谐于时的落寞苍凉之感。内心的柔软处既被触及,《解连环·游千泪泉寄楣卿》、《塔什萨依沙漠书楣卿姓名》、《重游千泪泉》等纯粹私人化情感的抒写,也就为情所不免,透过诗作中的伤心往事,可以窥见作为普通人的作者的真实而柔弱的人性悸动。由此联系《雪中五家渠郊外独酌》诗句:“天山已惯酒杯浇”,可知借酒助兴或者借酒浇愁,对久居边塞的作者来说,已是惯常,诗句亦豪迈,亦惆怅,亦无奈,亦凄凉,一旦卸下“雄豪粗犷”的超我人格面具,作者内心的真实感觉到底如何,在此已是不言而喻。该集末首《上元乌鲁木齐郊外泥饮,用荆公戏呈贡父韵》云:“纵是清光万里同,天涯无意待春风。马鸣荒草河声外,人醉穹庐月影中。寒树能扶青眼客,雪山莫笑白头翁。心随大野长流韵,不向东君怨不公。”虽亦写景,但主要是写心,首尾两联,透漏出作者感慨命运的深度心理。云“无意”,云“不怨”,不过以旷达作排遣而已。作者以此首为诗集殿后压卷,当有深意存焉。
星汉先生字迹
如前所论,豪放雄奇无疑是该集的主要风格。豪放雄奇之外,作者亦能写淡远意境,如《宿查干郭愣,无寐,踏月赋此》:“星斗巡檐月远明,情怀暗向小河倾。雪山淡影风吹树,遥听穹庐犬一声。”或写悠闲情调,如《西江月·伊犁河南岸逢故人》:“摘得西坡熟豆,抱来南亩新瓜。伊犁河水煮清茶,人在葫芦架下。 只说一生难见,眼看三落春花。相逢今日莫思家,消尽天涯初夏。”或写透彻理悟,如《西江月·浴乌伦古湖》:“目送红霞百里,手推碧浪千层。冰峰吹下晚风轻,思绪尽倾无剩。 我本身心无垢,但来一洗痴情。沙滩回首看经行,已被清波抹净。”或写随遇而安,如《鹊桥仙·天山菊花台路上》:“林荫染首,清风爽口,野阔花繁草厚。书生老去眼昏花,直认作前程锦绣。 雪山寒瘦,松溪急骤,不尽白云苍狗。变牛作马又何妨,落得个荒原睡够。”凡此足见作者长才,拥有多副笔墨手腕,这些显得“另类”的作品,皆对该集边塞诗词的总体风格构成某种补充、丰富与调剂。
与古代边塞诗相比,因作者生活在边烽尽熄的和平年代,且留居边塞,所以少去了边塞征战场面的描写和征人思妇之情的抒发,多出的是时代生活发展、科学技术进步带来的新鲜经验和体验,如《甲申人日自乌鲁木齐乘机赴伊犁,下望天山》:“谈笑乘风逐日西,乱峰借我布雄奇。红霞铺锦巡天路,白雪翻波落照时。点点穹庐云淡淡,盘盘古道树离离。前朝未必无佳作,这等情怀总不知。”乘坐飞机巡天俯瞰高山雪原、穹庐古道,这在古代边塞诗人,是梦里也不曾想过之事,那时他们在马背、驴背、驼背上。该集作者在万米高空的飞机上,观景点不同,视野和境界便有巨大差异。还有《念奴娇·戊寅夏陪马来西亚黄玉奎吟兄登塔勒奇岭》中写到的风景拍摄,《克孜尔水库游艇上作》所写乘快艇游湖,都是古代边塞诗人不曾有过的阅历体验,该集边塞诗的时代色彩借此得到彰显和强化。
《清代西域诗研究》
星汉 著
从诗学承传的角度看,该集是历代边塞诗、西域诗之现代新声。作者本是历代边塞诗、西域诗方面的研究专家,在创作过程中自当别有会心,对之多所汲取。《沁园春·重登喀纳斯湖观鱼亭》下片云:“区区恩怨如烟,更远拓诗疆随牧鞭。想挥风送韵,江河联句。行杯对日,泰华张宴。两宋苏辛,三唐李杜,振羽谁曾至此间。微吟罢,但凭高酹酒,总觉清寒。”作者对自己“远拓诗疆”颇为自信,以为李杜苏辛所未及。从题材内容上看,作者所写确已突出李杜苏辛之范围;但在美感风格上,作者承继的正是李杜苏辛的衣钵。太白的豪放,子美的沉雄,东坡的超旷,稼轩的猛鸷,共同铸成了作者的诗胆词心。该集边塞诗把当代旧体诗词的阳刚风格推向极致,豪迈、雄奇、壮烈、粗犷乃至生猛,但不打油,不谐谑,作者终不失端人庄士、意气书生的本色。
无疑,作为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崛起于天山南北的新边塞诗的代表性诗人,该集作者总体上配得起当代岑参之评。但二者的差异,似乎能予人更多的启示。该集作品的体裁择取,以律绝为主,间有词作,无长句大篇、开阖动荡之七言古风,这是与盛唐边塞诗代表诗人岑参的不同之处,岑参边塞诗代表作多为七言歌行,韵位繁密,且变韵频繁,形成急骤跳荡的强烈节奏,加之心理上的强烈好奇性带来的内容上的奇幻色彩,所以给读者留下的阅读记忆就是非同一般的陌生新奇。该集作者多用律体,因律体讲求对仗,势必给人以某种工稳之感,而词体容量有限,即使慢词长调,也不过区区百十余字,不便恣肆蔓衍、腾挪跳荡、铺排展开,且词句长短参差,表现边塞题材就显得过于细碎,力度不足,不能形成如七言歌行那般以长句为主的大面积的力量感,大面积的不懈不歇的打击力和震撼力。作者出塞时年齿尚幼,及至成年写诗,已是久居边塞,虽然驰马高山,有过“胯下群峰震”的独特体验,面对荒原尽处拔地而起、突兀而立的雪峰,吟出过“荒原过尽一山抽”的奇句奇字,但总体而言,外来者的新奇感觉在某种程度上已有所钝化,不能像盛唐边塞诗人如岑参等,以内地之人乍临边塞,初度遭遇一片不曾梦见的异域风物,给其视知觉猝然带来那样一种充满神奇的激动,化为诗篇,仍保有初遇的新鲜刺激。作者自矜的“多年彩笔,长描西域,腕中圆熟”(《桂枝香·重九日登妖魔山》),这在一般意义上当然是长处,但过于“圆熟”,则必失生新之气。还有边荒旷远地域的神话传说元素、神秘惊悚感觉在诗中的缺位,也使此集边塞题材作品的艺术感染力有所减损。
2015.3
本文为中华诗词研究院项目“当代旧体诗集叙录”(SCY2014)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