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梅边消息到吾庐,翠袖天寒月落初。
报答春风无限意,暗香疏影正舒徐。
为向黎《梅边消息》作。
尘世浊凡,正须彼处梅花解秽。孟子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向黎读诗,精微得间,俯仰得趣,别具会心,这本书中她与她心爱的读者和朋友分享了她的独享之乐与独得之秘,敏慧而亲切。绣了鸳鸯,还肯把针线给人看,这就是“好意”了。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总编辑韩敬群
活动回顾
好诗·好书·好意
——《梅边消息:潘向黎读古诗》新书发布会
时间:2018年8月20日
地点:上海展览中心中央大厅第三活动区
主办单位: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对 话
潘向黎 曹可凡
潘向黎,小说作者,文学博士,高级编辑,资深茶友。
曹可凡,医学硕士,上海广播电视台首席主持人。
《梅边消息:潘向黎读古诗》收录了作家潘向黎近年来潜心研读、品鉴中国古典诗词的散文新作。她把古典诗词融入了自己的日常生活,正如她在书中谈论的“如盐着水”,素朴、真诚,娓娓道来。
从小的环境里,中国古典文学这一面太强大了
曹可凡:大家知道潘向黎老师的父亲,是非常有名的现当代文学研究专家潘旭澜先生。作为他的女儿,在那样一个家庭氛围中长大,是一种很难得的经历。
潘向黎:前几天和毕飞宇通电话,聊我们都喜欢的李商隐。他自谦说如果要和我对谈李商隐,他得好好做功课。我倒也没有和他对着谦虚,而是承认自己外国文学实在读得太少了,是个大缺欠。他马上说:这不能怪你,是你从小的环境里中国古典文学这一面太强大了。
毕飞宇也许是想安慰我,但他说的也是实情。上世纪70年代初,我还是学龄前稚童,父亲便让我开始背诵古诗。这句话现在听上去平淡无奇——如今谁家孩子不从“鹅鹅鹅”开始背个几十首古诗,好像幼儿园都不好意思毕业了。但是相信我,这在上世纪70年代,约等于今天有人让孩子放弃学校教育,在家念私塾那样,是逆时代潮流的另类。
我是带了一点违禁的提心吊胆,开始读我父亲手书在粗糙文稿纸背面的诗词的。父亲给我开小灶了,我当然非常开心,但是那种喜悦的质感并不光滑,而带着隐隐不安的刺。我背的第一首诗是“白日依山尽”,然后是“床前明月光”和“慈母手中线”。
接下来,应该是“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在我当时的心目中,这首诗有的地方完全不明白,什么是城阙?什么叫三秦?“宦游人”是什么?继续背,“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当时我还没有见过海,“海”字让我想到的是父亲所在的上海,既然一年只能在寒暑假见到父亲两次,上海一定非常非常远,那是“海内”还是“天涯”?
“少小离家老大回”“黄河远上白云间”“朝辞白帝彩云间”“两个黄鹂鸣翠柳”……有首诗印象深刻:“我家洗砚池头树,个个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当时我已经上学了,明明老师告诉我们,要说:一杯水,一朵花,一棵树,这个人却说花是一个一个的,不过这样说,好像一朵朵花都成了一个个人,很好玩呢。
当时完全不会在意作者的名字,现在回想起来,贺知章、李白、杜甫、王昌龄、孟浩然,还有我后来膜拜的王维都很早出现了,但没有我后来很喜欢的李商隐、杜牧。
词。李后主、苏东坡、辛弃疾,后来父亲和我经常谈论的这几位,都是很晚才出现的。我背诵的第一阕词,对一个小女孩来说,是非常生硬突兀的——岳飞的《满江红》。后来我不止一次想过,如果我有女儿,即使不让她背李清照、柳永,至少也会选晏殊、周邦彦吧?现在的我对当年的父亲笑着说:爸爸,你也太离谱了。更离谱的是,当时这阕词因为生字多,我背得很辛苦(比如“凭”字我用铅笔在旁边写上“平”字,“靖”旁边写上“静”,才啃了下来),然后等放暑假,父亲回来了,居然没有抽查到这阕词,让我暗暗失望。那时候,因为常年不在一起生活,我有些敬畏父亲,竟不敢自己提出来卖弄一下,背给他听。
按现在的养育标准看,我从襁褓中开始父母就被迫分居两地,整个童年父亲都不在身边,心理阴影面积该有多大啊。幸亏父亲不在的时候,有他亲手录的古诗词陪着我。
这种人不要说他教过你,你见过就很不一样
潘向黎:十二岁那年,随母亲移居上海全家团聚之后,一下子海阔天空了。我从父亲的书架上很方便地可以接触到许多古典诗词读本,而且编选者都是真正的学问大家。比如余冠英选注的《乐府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竖版,初版定价六毛五分。这是我第一次读竖版的书,至今记得面对竖排书那种奇异的不适应以及说不清来由的肃然起敬的感觉。
父亲经常跟我聊古诗,他并不是耳提面命、对我进行教育,而是作为一个读者抒发自己的感受。比如读杜甫他会说“真是好”“着实好”。我觉得杜甫有什么好,就是一个老头子,在我想象当中也不帅,很愁苦,写诗写得那么愁苦有什么意思。当时我十几岁,满心都是浪漫主义的蔷薇色幻想,我对我爸爸不以为然,我爸爸则流露出“你懂什么”的表情。
但是他不强制我。他问我喜欢谁,我说我喜欢李白,多潇洒。我爸说潇洒不如扎实好,杜甫真是“工”,他说这个难。他说你现在不懂没关系,有一天会懂。我心想我不会理会你们这种老学究的口味。
有一天,我捧着一本古诗站到父亲面前,破釜沉舟地对他说:“这首诗,我不同意你的观点。”面对超级话痨(闽南话叫作“厚话仙”)的女儿,惜时如金的父亲常常有点抵挡不了,用上海话说就是“吃不消”,他想早点溜进书房——“以后再说吧”,我不依不饶——“你给我五分钟。”于是父亲坐了下来,听完我机关枪扫射般的一通话,想了一想,说:“虽说诗无达诂,不过你说的好像比我当年更有道理。”没等我发出欢呼,他又说:“哪天我去看朱先生,带你一起去吧。”朱先生,是父亲的老师,而且是父亲特别尊敬的老师——朱东润先生啊!我又觉得自己整个人闪闪发光起来了。就在那一天,我觉得自己长大了。
曹可凡:那时复旦大学中文系非常强大,从陈望道先生到郭绍虞、朱东润先生,真正叫大师云集、名流荟萃。我们虽然同在一个城市,但在我们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是没有机缘接触这样一些大师的。而潘向黎老师能从小置身其中,想知道整个复旦大学中文系的氛围,对于她今天写出这样一本《梅边消息:潘向黎读古诗》,有什么影响没有?
《梅边消息:潘向黎读古诗》
潘向黎 / 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18年8月出版
潘向黎:当时朱先生是复旦大学中文系的系主任,我知道很多人都从国外千里迢迢来见朱先生,很不容易。所以很激动地就去了。朱先生看到我说:“丫头,你最近读什么书?”我说我读《红楼梦》了。他变了脸色,说这个不太好。他问我爸爸,他说老潘你知道你女儿在读《红楼梦》了吗?我爸说不清楚。他又问还读什么,我想说一个更有格调的,就说《庄子》。他说:“老潘,这么小读《红楼梦》《庄子》,这会废掉的。”他说这些很不实用。我有点沮丧。
回到家我很奇怪,我爸爸并没有阻止我,他好像随我去。后来我想我爸爸是那种自由平等的管教策略,他觉得只要你读书,挑你喜欢的读就是了。
那天可凡对我说:“你知道吗?这种人不要说他教过你,你见过就很不一样。”他问我见过郭绍虞先生吗?我说见过。当时我爸在门口正衣冠、擦皮鞋,严正和工整的态度把我镇住了,所以我在郭先生家没有说话,错失了与他交流的机会。所以可凡说“见过就好”,我第一次感觉得到莫大的安慰——虽然我没有得到郭先生的书单,但还是见过了他一小时。
白居易一生写到元稹167次,元稹写到白居易88次
曹可凡:普通人对唐诗宋词不像潘向黎老师感受那么深。我们没有从小的那种家庭氛围,然后慢慢在“文革”当中长大,所以对我们来说,古典文学是一块缺陷,对古典诗词或者古典文学的掌握不够全面、系统。
实际上,现在自媒体发展起来,我有一个感悟。我们看古诗词非常简洁生动,实际上就像今天的微博微信,过去微博最多140字,就要在有限的140个字当中把自己的这种感情表达出来。不要说古典诗词,哪怕今人写这种古体格律诗都很有意思。
我想跟潘向黎做一个快问快答,关于我们用现代的眼光怎么去看待唐代的诗人。现在很多年轻人讲CP,请问潘老师,唐代诗人有哪几对CP最有名,比如李白杜甫,唐代有哪几个最著名的诗人CP档?
潘向黎:曹可凡很顽皮,一上来搞了一个很活泼的话题。这个CP最著名的当然是“李杜”,李白和杜甫;还有“王孟”,王维和孟浩然;“高岑”,高适和岑参;“韩柳”,韩愈、柳宗元;“刘柳”,刘禹锡、柳宗元;“元白”,元稹、白居易;另一对“李杜”,李商隐和杜牧;“皮陆”,皮日休和陆龟蒙;“温李”,温庭筠和李商隐;还有温庭筠和韦庄。
我只是随便举一些,这些人里面有很多真的是情投意合,相亲相爱的CP,比如“元白”。我这里有一个统计,白居易一生写到元稹167次,元稹写到白居易88次,还有“皮陆”互相提及上百次。
曹可凡:两个男人那么亲密也蛮怪的,就像每天跟一个男人打一个半小时电话一样怪。
潘向黎:女诗人可能跟男诗人来往的只有薛涛一人,那时候女人不能出来抛头露面。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基情”,就是真正的朋友之情。当然也有几对,只能算是“拉郎配”,没有那么相亲相爱,比如李杜,杜甫非常热爱李白,而李白当他透明的,对杜甫没有什么像样的提及;李商隐和杜牧,李商隐非常敬仰和爱慕杜牧,杜牧基本对他无视。
曹可凡:这个挺好玩的。像杜甫那么崇敬李白,李白有关他的一点文字多少有些居高临下;汪伦我们都不知道他是谁,但李白诗里留下一句“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不知道杜甫作何感想。
接下来问一下潘老师,写了这么多唐代诗人,最喜欢的是哪位?每个人心目当中都有自己最喜欢的唐代诗人,比如李白他非常潇洒,可以让高力士给他脱靴;我还喜欢李贺,唐代的徐志摩,是鬼才。我认识两位大师都对李贺情有独钟,一位是程十发,一位是孙道临,我做一个唐宋诗词的朗诵节目,请孙道临来朗诵,本来没有李贺,他说一定要加一首李贺的《金铜仙人辞汉歌》,他把苍茫的意境表现得淋漓尽致。
潘向黎:我最喜欢的是两位,并列冠军,李商隐和王维。我觉得他们是两极的——李商隐是极精致、极繁复,感情和语言的褶皱非常细致、细密,像绫罗绸缎的绫;王维非常淡、清,非常自如,他是一种出世的优美。李商隐是百般的深情缠绵,各种想不开。我们寻常人如果说是“百般想不开”,可能他是“万般想不开”。关于最喜欢谁,我是很纠结的,我曾经白天说过李商隐,结果晚上就梦见了王维(众大笑),梦见他穿着白衣服,手里拿着琴在云端看我。所以从此我要说最喜欢这两位。
评选完美男人、完美文艺家、完美丈夫,我都投王维
曹可凡:我最大的特点是以文化的方式揭出一些文化的八卦。潘老师是当代女作家里面颜值最高的,从一个女性的角度,唐代的诗人你觉得谁最适合做丈夫?这个问题要好好回答,不然晚上梦里面会出来。
潘向黎:只能直说是王维。无论完美男人、完美文艺家、完美丈夫,我都投王维。
曹可凡:王维颜值最高?
潘向黎:嗯。不仅仅因为王维颜值高,王维出身高贵,他的书法,草书、隶书、楷书皆极精美;音乐,他会很多乐器,别人作曲有问题都会请教他;王维颜值非常高,史书记载,说他皮肤白皙、身材修长,打扮也是风流蕴藉、低调奢华;谈吐风趣,不是高冷的那种。当时唐朝宫廷里面的公主和很多达官贵人亲王,都是争相让他请上座,没有一个不以跟王维来往为荣的。王维还极专情,一点不花心,娶了一个太太之后两情甚笃,31岁以后不再娶。难道没有资格当选最佳丈夫吗?
曹可凡:第二个问题,如果选一位唐代诗人跟你一起吃饭喝酒,你会找谁?这次不能说王维了。
潘向黎:我选两个人。一个是杜甫,因为杜甫这个人食欲特别旺盛。他被朋友招待时,“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其实没有什么好吃的,就是比较嫩的韭菜炒一下,有没有鸡蛋还不知道;“新炊间黄粱”,就是大米搀一点小米,他写得那么美。在四川吃到冷面他就觉得美味无比,这样一个食欲很好的人跟他在一起享用哪怕简单的饭食,一碗白米饭,一盘炒韭菜都能很美味。
其次是韩愈,跟韩愈在一起吃什么东西,他都会制造一些欢乐的气氛。有一个朋友送给他一个竹席,他写了一首长诗,细述打开竹席整个房间如何光芒闪烁,苍蝇蚊子纷纷回避。韩愈这个人很夸张,会找到那种无中生有的乐趣,所以我喜欢跟他吃饭。
曹可凡:请问潘向黎老师最不可能爱上的唐朝诗人是谁?
潘向黎:这个我很明确,只有一个,温庭筠。很多人看过《甄嬛传》,开篇曲大家记得吗?这首词作者就是温庭筠,又精美,又精致,又有点香艳,他老人家很有才,叫“温八叉”。很遗憾老天爷对他照顾得不全面,他长得很丑陋,另外一个外号叫“温钟馗”。不光我,绝大多数女性最不可能爱上的就是他了。
本文发表于北京青年报2018年8月27日B3版
整理/雨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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