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我没有字典，但爱读书，有些生僻字的读音就在文章中记下了。当老师把“铿锵”读成“坚将”时，我的心脏噗噗跳动，但不敢举手发言。因为那本标有“铿锵”拼音的书没在我手里，贸然提出没人会认为我的读法正确。

      冬日里，风头如刀面如割，房檐上挂着晶莹的冰凌，树枝上覆着厚厚的白雪。有的伙伴就带着“烘篮子”来上学。“烘篮子”是一个取暖的器具，一个篾制的篮子，里面固定一个小火钵，钵子里放些炭火，篮子上一个提手，带上它能暖上一两节课。

      当白毛风一刮，我吹一路河风，手脚就肿得包子似的。冻疮又痒又疼，然后慢慢溃烂，红肿之处，艳若桃花，溃烂之时，状似乳酪。冻疮像个魔鬼，越到深冬越狰狞，袜子穿不得，鞋跟提不上，脚跟要烂到来年三月才愈合。当小伙伴们下课在一起玩“挤油”时，我只能远远地观望，感受着他们的快乐而满脸艳羡。

      一次，一个伙伴上课问我：“大禹的父亲叫做啥？”我轻声回答了声“鲧！(gŭn)”然后继续听课。

      下课后，我离开座位，冷不防过道里横了一只脚，我踉跄几下后重重扑到在地，满面尘灰，脚跟碰到桌子脚，那种疼真的像刀剜一样，每个毛孔都要疼出泪来。我大哭起来，那个伙伴开心地大笑，然后又问：“禹的父亲叫做啥？”我来气了，大声吼道：“鲧！没耳朵呀！”伙伴也大声嚷嚷：“你的父亲才叫滚！”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我一瘸一拐回到家，脚跟的血水把鞋跟都粘住了，每走一步都像鸟的嘴啄一样疼。想起伙伴的恶作剧，感觉像咽下一只苍蝇，堵得难受。

      晚上，我们围在火炉旁，等父亲回来。门开了，却来了两位不速之客：伙伴的父母。他们脸色铁青，肌肉紧绷，母亲忙不迭打招呼，以为是找父亲看病的。伙伴的父亲首先发话：“婶子，你家老七太不像话，年纪小，别学坏了，嘴巴莫乱伤人!”母亲转过身来，眸子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她觉得有人上门找麻烦太让她丢脸了，怒气冲冲对我吼：“你怎么了？平时怎么教你的？读书读到哪里去了？知书识礼不学，学了些什么坏样？”我来不及申辩，母亲一巴掌下来，我只感觉到头晕目眩，眼冒金星。伙伴的母亲说：“老七读书成绩好，不帮我家娃我不怪，但以后不要骂我娃了！”然后记不清还说了些什么，母亲赔着不是把他们送出大门。

      我冲到门外，北风像狼一样嗥鸣，吹得堂屋横梁上那些干红薯藤叶子簌簌地响。我站在雪地里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后来哭累了，父亲的身影出现在面前，他拉着我冰凉的手，把我带进屋，用热水小心地帮我清洗脚跟，贴上膏药，父亲长长地叹了口气，抚摸着我满是泪痕的脸，然后抱起我放到床上。我就睡下了，在梦里我都努力找着那本注了“鲧”字读音的书。

      一晃40年过去了。今年国庆，我的手机来了一个陌生电话，习惯性挂断。但挂断又来了，我以为是房产商，一接通，对方直呼我名字。我觉得奇怪，总想不起还有外地人认识我的。他要我猜，我无从猜起。然后他报上名字，竟然是儿时那个伙伴！

      我的心仿佛被蜜蜂蛰了一下，清醒地疼了起来。40年前的回忆一下苏醒了。从那次他父母上门告状说我小小年纪嘴不饶人后，我就再没和他说话了。

      伙伴热情邀我到外面吃饭，但那天我已经有约，就谢绝了。伙伴说这么不给面子？我认识那个字了，禹的父亲是叫“鲧”！不是那个“滚”！我从认识那个字起心里一直难受，我害你绊倒在过道里，我记得你的脚冻得稀烂，脚跟流血了。后来我回去说你骂我滚，我爸妈来你家了，你妈打你了！当时我真的认为你是骂我，老七，原谅我！

      ——什么原谅不原谅的。都什么年代的事了。不提我真忘了。

      伙伴说他后来读书用功多了，现在成了一家公司的老板，这次回老家进点原材料。他手下有几十个员工，公司盈利还可以，也算小有成就了。但常常想起儿时的伙伴，觉得最对不起我。他说那个时代，有文化的人太少了，都没字典，问谁去。他问我还生冻疮吗？我说今年应该不会了。他说好多次都想送我羊毛手套和袜子。下次回来请我吃饭，一定要答应，不然他就只有“滚”了。

      窗外，一簇簇浅黄的桂花，舒展着细小的花瓣，在十月的阳光下泛出金色的光芒，沁人心脾的清香在空气中弥漫。我的心底升起一股温暖。

      好的，有时间，咱们聚聚。老七还和原来一样，讷于言也不敏于行，读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书籍，识着一些不咸不淡的文字，过着一些不疾不徐的日子。等你一起，咱们用生命的热忱，文化的自省，纪念那段逝去了的苦寒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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