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集《他们·她们·我们》

小说集《他们·她们·我们》

一一的家园 日韩女星 2022-04-25 21:34:42 473

 

分享一首之前读到的诗,跟我这篇小说基调倒有些相似。这首诗叫《Danny Boy》,原先是一首爱尔兰民谣。后来有许多演唱的版本,猫王,奥尼尔,藤田惠美,威廉姆斯,我比较欣赏安迪·威廉姆斯这一版本。中文也有许多版本,我唯独欣赏李敖翻译的,他特别在节目里提到过这首诗,并写入他的小说中。他把这首民谣解释成一个死去的恋人在墓中对活着恋人的呼唤。他译文的妙处在于将古典与现代的语言风格的自然融合。


Danny Boy


Oh Danny boy

The pipes the pipes are calling

From glen to glen

And down the mountain side

The summer's gone

And all the flowers are dying

'Tis you 'tis you must go

And I must bide

But come ye back

When summer's in the meadow

Or when the valley's hushed

And white with snow

'Tis I'll be here

In Sunshine or in shadow

Oh Danny boy oh Danny boy

I love you so

And if ye come

When all the flowers are dying

If I am dead

As dead I well may be

I pray you'll find

The place where I am lying

And kneel and say an "ave"

There for me

And I shall hear

The soft you tread above me

And all my grave

Shall warmer and sweeter be

Then you will kneel

And whisper that you love me

And I shall sleep in peace

Until you come to me

And I shall sleep in peace

Until you come to me



李敖译文:


哦,Danny Boy,

当风笛呼唤,幽谷成排,

当夏日已尽,玫瑰难怀。

你,你天涯远引,

而我,我在此长埋。

当草原尽夏,

当雪地全白。

任晴空万里,

任四处阴霾。

哦,Danny Boy,

我如此爱你,等你徘徊。

哦,说你爱我,你将前来,

纵逝者如斯,

死者初裁。

谢皇天后土,

在荒坟冢上,

请把我找到,找到,

寻我遗骸。

即令你足音轻轻,在我上面,

整个我孤坟感应,甜蜜温暖,

你俯身向前,诉说情爱,

我将死于安乐,直到与你同在。

我将死于安乐,直到与你同在。





                                         蔡绚花

 

蔡绚花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迎来了她人生中的初恋。

准确来说,那是单恋,因为对方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这个男孩叫郑春生,蔡绚花第一次听到郑春生站在讲台上介绍他自己:他先用粉笔在黑板上,一笔一划,动作笨拙地写上自己的三个笔迹稚嫩的名字,然后面向同学,耷拉着脑袋,结结巴巴地说出自己的名字,台下的同学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唯独坐在一角落里的蔡绚花,她没笑,表情还有些木讷。

但谁也不知道这个不起眼的小姑娘内心里竟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郑-----春-----生。蔡绚花在心里默念这三个字。

那个时候,蔡绚花还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后来会喜欢上这个插班生。郑春生头发浓密,剪了个西瓜头,头发齐整搭在他额头。他看起来愣愣的,也很少说话。

蔡绚花喜欢郑春生这个事情,到底是怎么开始的呢?蔡绚花班上有一个女同学叫姚一涵,她妈妈是在当地一所医院做耳鼻喉主任,有一次蔡绚花她爸爸带她去医院检查扁桃体发炎,当时也要给姚一涵她妈看看,在等待叫号的时候,蔡绚花在等待叫号的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了郑春生那个愣愣的男孩,旁边还有他的妈妈。蔡绚花当时忍不住大声叫了声“郑春生”!他妈妈和他一齐回过头来,盯着蔡绚花看了好一会儿,她爸爸瞧了一眼郑春生和他妈妈,又看看旁边的女儿,说,你叫谁?他是你同学吗?

蔡绚花没有等来郑春生的回应,也没有回答她父亲的疑问,就被叫进去做检查了。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蔡绚花就默默喜欢上了从来没有回应过她的郑春生。可那个时候连她自己都还来得及意识到这种情感,新冠肺炎疫情迅速就蔓延到他们这里了。蔡绚花根本不会想到,疫情不但影响了她所生活的家乡,也改变了她的人生和命运。

 

蔡绚花被班里同学歧视和排斥是在郑春生插班进来后的几个月后。蔡绚花人长得微胖,行为举止也显得笨拙,因为青春期,脸上也开始长满了痘痘,有时因为皮肤瘙痒,她时不时就会用手去挠挠抓抓,结果她脸上就留下些深浅不一的痘印。她在班里也是属于那个默默无闻的孩子,再加上她成绩也不好,班里同学其实都不爱跟她玩,甚至故意疏远她。蔡绚花能忍的也都忍了,她知道班里同学都不喜欢她,这点其实她并不在意。

在班里,她习惯自己一个人待着。

在她眼里,郑春生跟班里其他同学不一样,他不会故意疏远她,也不会像其他同学当面嘲笑她,讥讽她。别的同学起哄捣乱,郑春生从来不参与,他一直都是那么安静,学习也是那么认真。其实自从他插班进来到现在,也很少跟其他同学说话,也都是独来独往。郑春生各科成绩也不好,有一次因为考试成绩很差,他们同时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里,她还听到班主任在厉声批评他本来基础就不好,说他注意力不集中,还说要叫他家长来学校谈谈,结果吓得郑春生当场就哭了起来。这些都被当时站在旁边的蔡绚花看在眼里。看到郑春生被班主任一顿严厉的批评,她当时心里边就有些难受了。

那一天放学回到家,蔡绚花自己竟然莫名其妙哭了起来,这一哭,她脑海里便骤然浮现郑春生哭得肩膀一起一落的样子,就好像他站在自己眼前,她越哭就越大声。自己痛痛快快哭了一回,把心里所有积压已久的委屈都发泄出来。

 

即使她和郑春生一句话都没说过,这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也在她心里扎下根。在班里,她感觉到也许只有郑春生对他没有敌意了,话没说过一句,郑春生连看她都没看过一眼,但郑春生至少成了蔡绚花心里唯一的慰藉,也成了她每天去学校的动力和勇气了。有一次郑春生生病跟学校请假一个星期,在没来上课的那一星期里,蔡绚花怅然若失,每天都在期盼着看到郑春生。那个时候她还以为郑春生刚插班进来,又这么快就转到其他班级或者学校去了。这样一想,蔡绚花当时连想转学的心都有了。

 

疫情全面爆发后,学校下发了不知道多少次停课通知,也组织动员了不知多少次核酸检测,那段时期全校师生都人心惶惶,心力交瘁。更要命的是,在一次居委街道展开的核酸排查中,蔡绚花所住的小区里有一户最终被确诊为阳性。大家都知道蔡绚花就住那个小区,结果她所在班级,所在的学校,全校师生又不得不进行新一轮核酸。所幸所有结果都是阴性。可现在,由于蔡绚花是住在那个被封控的小区里的,大家一看到蔡绚花都像躲瘟神一样不敢接近她,躲都还来不及,更别说在她面前直接取笑她了。

有一次蔡绚花上完体育课回到教室,没想到一走进教室,“嗖”的一声一个大纸团就飞了过来,重重砸在了她的脸上。班上顿时起哄,“病毒,给我滚出去!给我滚出去!”蔡绚花被这么对待,已经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她默默捡起了丢在脚边的那个大纸团,两手捧着大纸团,直接朝坐在第三列第四排的赵明走过去,她知道就是他带头的。看到蔡绚花走近自己,赵明一下子就从座位上窜起来,就像眼前这个逼近自己的是颗定时炸弹一样。赵明一边后退,一边在教室里逃命似的躲蔡绚花,嘴里还故意“哇哇哇”地叫嚷起来。蔡绚花眼里满是怒火,她看赵明躲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结果教室一下子就都乱成一锅粥了。赵明最后连躲带跑地来到郑春生坐的位置旁,当时郑春生趴在桌上,不知是睡觉还是写作业,赵明随手就把他的一只胳膊拽了起来,将郑春生当人肉墙,自己躲在了郑春生的身后,嘴里求着郑春生保护他。

蔡绚花和郑春生的目光再一次遇到一块。蔡绚花这一生,永远是不会忘记当时郑春生的表情,那对眼神,对蔡绚花来说,到底是不屑?是鄙视?还是怒火?她不知道。在那一刻,她只是被他的眼神瞬间击中,自己一下子就愣在原地,不知所措,手里捧着个大纸团。她突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又要做什么了。她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

她没想到,郑春生也会和班上其他同学一样,只不过他没有很明显表现出来,而是把身后的赵明甩开后自己跑出了教室。郑春生最后还是没帮她。蔡绚花双眼顿时噙满了泪花,在她小学六年级上学期一个普通的早上,她突然想到了死,她想从教学楼一跃而下。

 

多年以后,蔡绚花和郑春生又相遇了。他们都有各自的家庭,蔡绚花有个八岁的儿子,郑春生有两个女儿,一个七岁,一个五岁。他们在家乡,同样去往当年那家医院的路上偶然遇到。时隔多年,他们还是认出了彼此。郑春生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愣愣的男孩子,他看她的眼神也不再是当年那种复杂眼神,只不过多了几分忧郁和沧桑。蔡绚花看到一个躲在郑春生脚后边,扎小辫子的女孩子,一只手拿着一根棒棒糖在舔,一边胆怯地偷看蔡绚花。郑春生摸摸孩子的头,说蔡绚花说,我孩子,这是老二。叫阿姨。

孩子不做声,还是胆怯地望蔡绚花。两只小眼睛一眨一眨。

蔡绚花盯着孩子那眼睛,真像极了郑春生小时候。

郑春生说,我还有个大的,经常生病发烧,我现在要去医院拿药。你呢?

蔡绚花说,我有个儿子。儿子。

蔡绚花说的时候,她的心不知怎么的又疼了起来,跟她这些年有时的疼感是一样的。都过了这么多年了,她都嫁人,有了孩子,可她的心底还一直记着他的模样,记忆也还停留在他小学时候的模样:第一次看到他讲台上介绍自己;在医院看到他和他妈妈,她喊他后他回头看她那不解又木讷的目光;她也永远忘不了教室里那一次,当年那对看她的复杂眼神。爱和痛把她的心揪得生疼。一直到现在,她感觉自己整个生命都被他浸润着,被他来回颠倒着。这个她从少女时代就喜欢的男人,连一根手指头都没碰过的男人,现在就站在眼前,还带着他的一个孩子。他就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男人,为了家庭,为了生计奔波的男人。

孩子不像之前那么怕生了。她稍微弯下腰来,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摸那孩子的脑袋,又迅速抽回那只手,悄悄缩回上衣口袋里。

 

蔡绚花感到自己多年来婚后沉睡,苦闷的生命又一次苏醒了,又一次绽放开了。尽管蔡绚花内心已经悄悄泛起了波澜,可在她脸上,完全觉察不到一丝表情的变化。

他们没有再多说什么,也没有留下地址联系方式,无言中默默道了别,又回到各自的生活轨道中。

 

以后,郑春生骑车上下班,经常看到一个女人,她背上驮着一个孩子,孩子看起来有五六岁,样子看起来有些古怪。孩子在女人背上左顾右盼,对路人露出一副龇牙咧嘴,傻里傻气的模样。久而久之,这孩子似乎就变成女人身上难解难分的一部分。这个女人就是蔡绚花。后来他才知道,原来蔡绚花的孩子是个脑瘫儿,每周至少有四天要带去康复中心做康复训练。郑春生骑车经过她身旁,见到这熟悉的背影,他心里总会莫名地难受,更多是种心酸。这个时候,他总会隐约记起多年前那个望他的目光,那目光一会儿模糊,一会儿又变得鲜明起来,一直钻到他心底里。郑春生知道,这段路其实不远,但有好几次,他想停下来顺路捎带她一程,结果被坐在后面的孩子催着快走,说看到一个小怪物在看着她!

 

再到后来,郑春生的妈妈去世了。清明节他去给家人扫墓,蹲在旁边的一个男人也正给故去的亲人扫墓。郑春生见那个男人从一个塑料袋拿出一些熟食和水果,在墓碑前摆成一排,嘴里还在喃喃自语。郑春生瞅了那男人一眼,男人头发乱糟糟的,两眼无神,布满血丝,双手拿祭品时还有些颤。郑春生估计这男人也跟他差不多的岁数,也许是出于同样失去了亲人,于是就带着同情对男人说,哥们,节哀。男人见有人对他说话,就瞅了蹲旁边的郑春生一眼,随后男人和郑春生的目光同时落到男人跟前墓碑上那张小彩色照片上。照片上是个年轻女人,这第一眼郑春生就感觉这女人有点面熟,像在哪见过。郑春生知道这样不好。他很快又把目光移开,但他又忍不住偷偷往墓碑上的照片看了一眼。照片上的那个女人面无表情,眼神里透出些空灵,仿佛也正凝视着跟前的他。郑春生愣住了,没说话。

男人叹了口气,哽咽着说,可怜的人,她叫蔡绚花,是我爱人。挺好的一个人,可惜就是命不好。

两个男人同时沉默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郑春生默默递给男人一根烟,给他点上,随后也给自己点上一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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