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梅馥做完输卵管通水手术躺在手术台上说腹部热乎乎的像针刺一样时,马克就隐约觉得情况不妙。今天是同房后两周的第三天,明天是尿血检测的日子。早上马克照例开车送梅馥去学校,路上梅馥皱着眉说下腹有点坠痛,马克安慰她说,别紧张,可能是昨天晚上没睡好。到了学校门口,梅馥脸色有点苍白,声音颤颤地说,不行,大哥,我疼得厉害,下身好像出血了。马克慌了,可神情自若地说,别怕,我们去找李洪斌。说完,掉转车头向弋峰医院疾驶,路上用手机告诉周霄艳请假,还联系了李洪斌。
到了门诊部,马克背着梅馥朝妇产科径直向急诊室跑,门诊大厅到处是人,乱的不能再乱,像菜场一样,幸亏有李大头李洪斌的存在,总算有了救星。马克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背着梅馥没乘电梯爬到九楼,迎面撞到准备查病房的李洪斌。李大头的样子和在浴场判若两人,神情威严凝重,后面跟着两个值班医生和一个护士。见到马克,李洪斌陌生人似的微微点头,歪着大脑袋嘱咐身边的值班医生将马克引到妇科急诊室。
一阵手忙脚乱后,马克被挡在急诊室的门外,他只好透过玻璃向里看,梅馥被一帮医生护士围着,脸色蜡黄,眉头紧皱,下身垫着雪白的无菌布,两腿分叉开被不锈钢手术架撑着,开肠破腹的样子,马克心里被压上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过了十几分钟,值班医生告诉马克,梅馥的病症是宫外孕,就是输卵管不通,造成受精卵在宫颈部位着床,也称易位妊娠,需要立即进行腹腔镜手术。马克紧张不安地问,有危险吗?值班医生微笑而沉稳地回答,及时发现住院治疗,应该不会有危险。马克稍稍放了心,随后打电话给家里,让丈母娘准备住院的生活用品。等一切安顿好后,看到梅馥躺在病床上输液,面孔恬静安详,马克心总算落了地。他打电话给李洪斌谢他,说改日再请他洗澡。李洪斌在电话另一端嘿嘿笑着,连说几个好。
梅馥醒来,见马克一直坐在她身边关切地看着她,眼圈红了,眼眶慢慢溢出眼泪。马克把脸贴在梅馥的额头,背台词似地说,还疼不疼?别难过,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梅馥哽咽着说,对不起,大哥,我拖累了你,为什么我们想要个孩子这点人的基本要求都得不到呢?……马克心里也酸酸的,是啊,街上随便找一个长得像武大模样的人,他的小孩都会长得水灵灵的,人生真是难料。看来还是名字没起好,我就是“克星”。马克琢磨着,可口气无所谓,说,这次通水不行,等调养一段时间,我们一定做个试管婴儿手术,把握会大些。一旁的丈母娘忙前忙后,不时还偷偷地抹着眼泪,说,真难为你了,孩子,这些年让你们白白地耽误了好日子,要是有个孩子,我就是累死了也给你们带呀,唉,作孽啊……。马克连忙安慰她说都是一家人。马克和岳母的关系还是很不错的,劳动人民的勤劳和纯朴让马克觉得自己是在踏踏实实地活着,这种感觉在王嘉仪和父母那里是永远得不到的。
一天过得很快,又到了晚上。周霄艳带着儿子拎着一大包又是鲜花又是水果的东西,高高兴兴地来了。周霄艳嘘寒问暖,有说不完的话。人常说,有鸡鸭的地方粪多,有女人的地方笑声多,周霄艳就是这种和人熟的快的人。梅馥被周霄艳感动得一塌糊涂,表示一定教好她儿子军军,并接受她的帮助,出院后立即去看中医。马克在一边插不上嘴,但心里乐滋滋的,心思就像鱼缸里的金鱼,又欢快地游来游去了。他想起上次对王嘉仪态度很强硬,不免有点惭愧,哪天找个周末和她聚聚解释一下。
一个星期后,梅馥出院了, 还真的在周霄艳的陪同下去了中医院。和弋峰医院不一样,吴老中医的专家门诊看病的人虽然是人潮涌动,但秩序井然,安静得连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吴老中医八十开外,但仙风道骨,满头青丝。周霄艳悄悄告诉梅馥,说吴老中医的保健秘方是长年食用产妇的胎盘。后来马克知道了,说那就是吃人肉啊。
这里看病的多半是久治不孕的患者,神情忧郁,有种长年被病魔折腾得苦大仇深的样子。门诊室墙上挂满锦旗,上面写的都是华佗在世、妙手回春、人民的李时珍之类的溢美之词。梅馥感觉吴老中医就像她的爷爷,一番望闻问切后,竟拉着她的手和她聊起了家常。也别说,老爷子的药真补血,不久梅馥的脸苹果般地红了起来。为此,马克夫妇欢天喜地邀请周霄艳和她儿子吃了顿饭。吴老中医的专家门诊需要提前挂号,这样,也给马克的丈母娘找到一份发挥余热的工作,她每隔三五天要在夜里去中医院排队拿号头。这边,李大头已经打了几个电话催他做试管婴儿手术,马克晕晕乎乎,觉得成功就在眼前,便骄傲地说再等等吧。他想放松一下自己。今天是星期六,他给王嘉仪打了电话,约她傍晚去喝茶。嘉仪欣喜地在电话里说好。
下午,马克开车来到师大教授楼前,按了两声喇叭,不料嘉仪已经站在车前。嘉仪今天穿得很精致、可爱,头戴咖啡色纱布结草帽,那张不施粉黛的美丽脸庞永远显示着傲视一切的神情。她上身一件皮草领针织衫,里面透着蕾色丝质胸罩,下身一条牛仔短裙,棕色的高统皮靴把她舞蹈演员般的细腿衬托得挺拔,秀丽。马克见到她,张着嘴,半天没说话。嘉仪也温柔而调皮地看看他,一个在车里,一个在车外,两人对视许久,来往路过的花花绿绿的大学生们好奇地看看他俩,以为他们是陌生人。
马克说,Come in, sweet heart!
嘉仪说,讨厌,谁是你宝贝,说着,拉开车门钻进车。两人在车里静静地坐着,看看窗外熟悉而又美得让人眩晕的景色。落日西沉,夕阳正把操场、教学楼、阶梯教室和林荫小道染成金黄色,这一场景对马克和嘉仪来说,太熟悉了,他们从小在这里长大,这里是他们的根。一种从未有过的宁静弥散在车内,外面的世界和他们无关。
阿仪,你看这天,和我们小时候一样,还是那么蓝,那么深,那里有我隐秘的欲望和梦想,……马克的诗意又来了。嘉仪把头靠在马克的肩膀上,喃喃地说,马马,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哎,我们别阿姨妈妈的,乱了辈份,这是小时候的称呼,你说去哪里?马克问。
先去东风坡烧烤屋,再到老地方外教俱乐部。嘉仪不假思索地说。
烧烤屋离梅馥的学校不远,停好车,两人进了观光电梯,电梯上升的速度很慢,嘉仪不自觉地靠在马克的胸前,马克顺手把她的后背从上至下摸了个遍,以前嘉仪就喜欢马克这样安抚她。忽然,马克的手不动了,真是太巧,他在电梯里看到梅馥和四五个学生说说笑笑从学校出来,梅馥的脸很红,挂着健康的笑容,马克的心一沉。
进了烧烤屋,推开门,啤酒、煎炸烧烤食物的气味包裹着香水的气味刺得马克连打几个喷嚏。两人在靠窗的地方坐下,很快,侍应生摆满了一桌热腾腾的烧烤食物。刚想举杯,嘉仪就接了一通电话,先是她舞蹈学校同事安妮约她晚上去舞厅蹦迪,嘉仪笑着说改日吧,然后就是一些狐朋狗友的电话,嘉仪的口气轻佻而放肆,马克在一边好不耐烦,独斟自饮。
接完电话,嘉仪变戏法似的又成为一个纯情少女,轻快地说,我姐给我打电话啦,说替我办技术移民,下个月我去南京考雅思。
马克不解地问,谁是你姐?你哪里冒出个姐姐?
嘉仪撇撇嘴说,马嫣呀。
马克眉头紧皱,虎着脸说,那是我姐,你少套近乎!我最烦她!
嘉仪问,为什么?
马克抿了一口啤酒,说,这几年她对我只做两件事,总是夜里打电话骚扰我,我们时差12个小时,我求她多少回了,她说她在花园里喝下午茶看书,没事问候问候我,这不是扯淡吗?我睡得正香,冷不丁她问我,小强,你帮我分析一下,惠特曼的《草叶集》里有没有自恋情节的描写?你说这惠大爷都死了一百多年了,我哪知道呀,她这不是幸运52吗!还有,动不动她老说梅馥的坏话,让我和她分手,唉!
嘉仪笑盈盈地说,人家是哥大(哥伦比亚大学)毕业的,请教你是抬举你呀。你别狗肉上不了秤,你不就是美国文学在系里考试拿过第一吗?我姐对你最好了,这次,你们要做试管婴儿手术,她不是刚给你汇了一万美金的支票吗?
马克惊讶地张着嘴,说,我怎么一点隐私全让你知道了!是她告诉你的?
嘉仪得意地说,当然了。然后,她深情地望着马克说,我们和好吧。
马克面无表情地说,说心里话,我真烦你,你和我姐是一路人,你以为你是80后90后的新新人类呀,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啊。
嘉仪不高兴了,说,你别小看我,这些年走南闯北,我也经历了不少事情呀,最后还是觉得只有你对我的好才是真的。以前我是不懂事,喜欢那种有狠劲的男人,你让我失望了,现在想想真幼稚。
马克一声叹息,说,从小到大,我什么都让着你,幼儿园发两个苹果你拿大的不算,还把我小的也拿去,你就这德性。
嘉仪探过身来,做出捂他嘴巴的动作——亲昵而又放肆,说,谁让你比我大嘛,现在我爸妈不让我进他们的门,说除非我和你好。我已让他们伤透了心。我之所以现在没离婚,是我的那位虽是个瘫子,但他承诺给我一切自由,只要不和他离婚就行。可我现在年龄也大了,我也想有个靠山,就想靠在你身上。嘉仪小声地说,眼圈有点红。
马克把眼一瞪,轻蔑地说,你真可爱,是不是琼瑶小说看多了,想和谁好就和谁好?明确地告诉你,我俩说好听点是两条平行线,永远聚不到一起去了,说通俗点,是豆腐渣贴门对——两不粘!今后大家`就做个朋友吧,但是千万别认真。
嘉仪恨恨地跺着脚说,姓马的,我也弄不懂凭什么那个贫困山区的小妞那么让你着迷!她不能生育,没法和我比,和她生活一辈子你就是断子绝孙! 说完,歪着头, 吸了口卡布奇诺,幸灾乐祸地看着马克。
马克不说话,闷头喝酒。
嘉仪又说,你知道吗,你是被我伤害得太深了,所以现在就自甘堕落,你又不敢报复别人,只有报复自己,心理学上讲,你这叫自虐,懂吗?我不愿意你就这样毁了自己,和一个毫无希望的人生活一辈子。我现在要拯救你。说着,口气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她出神而迷醉地望着马克,说,我们移民到多伦多,那里离尼亚加拉大瀑布不远,我有钱,就在那里买栋房子,天天看瀑布,我为你生儿育女,过世外桃源的生活……
马克忽然笑了,笑得很惨,他用红红的眼睛盯着嘉仪说,没想到你深沉多了,算你说得对,我是不敢报复你,我报复我自己,但是,和你在一起我不踏实。我被你已经踹了一脚,伤疤永远留住了,退一步说,就是到了多伦多,你如果再碰到一个“北霸天”、“南霸天”怎么办?你一高兴,我这一辈子就毁了。唉,马克痛心疾首地说,作为前未婚夫,我有责任进一句忠言:你也一把年纪了,听我的话,赶紧离开彭霸天,找个踏实可靠的人生活,这是你现在最好的出路,OK?说完,摇晃着站起身,说,走!去外教俱乐部,便径直到吧台结帐,嘉仪嘟囔着,不情愿地跟在他身后。
师大外教俱乐部由师大外语学院设立,是个地球村,专供本校的洋教授、洋学生以及外资企业的洋买办休闲娱乐,简单地讲,就是八国联军的后代们玩的地方,品味档次较高。马克和嘉仪念书的时候,每星期都光顾这里,享受洋人一切形式的消费,比如音乐、颜色、服饰、雪茄、唇膏、香水,这些都透着高雅和奢侈,俱乐部里各种灯光错落有致,恣意闪烁,曾让马克和嘉仪不自觉地做过一个个短暂而浮华的梦。
今天是师大中文系印度留学生开学典礼的日子,俱乐部举办了一个晚会,马克和嘉仪的出现让各类肤色的绅士太太们眼睛一亮,确实,嘉仪今天的扮相庄重而典雅,依偎在高大魁伟的马克身边,就是一幅广告画:粗放而柔情。
两人刚坐下不一会,一位满头银发,穿着雪白衬衫的老爷爷步履蹒跚晃到嘉仪面前,不失优雅地伸出毛茸茸的右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说,Bonjour,Madame,Aimez-vousavoir la derniere danse avec moi?(你好,小姐,我能请你跳个舞吗?)
嘉仪欣然起身,微微颔首,出其不意地在老爷爷面前做了一个360度的拉丁舞旋转,然后,伸出修长的左臂,领着老爷爷双双滑入舞池。四座惊叹,掌声此起彼伏,接着,响起Bryan Adams的那首洋溢着墨西哥风情的“Have you ever really loved a woman”的歌曲。嘉仪像快乐的燕子舞动着迷人的身姿,舞步飘逸而轻快,而老爷爷的步伐显得迟缓而凌乱,但风度还是翩翩的。
马克半躺在靠椅上,手捧高脚杯,神定气闲 ,桌面上烛光摇曳,刀叉闪着银色的光芒,他心里说,久违了,我的小资产阶级生活。
一曲终了,嘉仪没有回到马克身边,而是走到舞台中央麦克风前,灿烂地朝着马克摆摆手,翘着红唇做了个飞吻的pose,马克心领神会,把手放在嘴边回应着,用一种近乎挑剔的眼光审视着嘉仪。在舞台聚光灯的直射下,嘉仪那迷人的脸庞,圆润的肩膀,高耸的胸脯,纤细的腰身,处处洋溢着东方美女的气息。
嘉仪用英语深情地说,谢谢大家的掌声和笑脸,下面我想为各位演唱一首JulioIglesias的情歌“StarryNight”。
顿了一下,嘉仪嗓音有点涩涩地说,我想把这首歌献给我的lover(爱人)马克。说完修长的双臂直指不远处的马克,麦当娜的样子。
周围所有的目光立刻聚集到马克身上,惊叹声和掌声再次响起。
马克心里有点乱,但还是很绅士地站起身,右手放在胸前,向观众鞠躬后坐下。低沉忧郁的旋律响起来,嘉仪深情地唱着:
Starry starry night
And now I understand
what you tried to say to me
and how you suffered for your sanity
马克不知不觉也陶醉了。
忽然,嘉仪放在桌上的手机响起来,马克按下接听键,热情地问,你好,哪一位?
另一端的声音冰冷,透着寒意和杀气,我找王嘉仪,你是谁?
马克脑子有点乱,但镇静地说,我是马克,嘉仪的大学同学,她现在唱歌。
另一端冷笑地说,噢,你就是嘉仪的青梅竹马呀,那个活王八啊。我听嘉仪讲你为了献爱心学雷锋,和一个贫困大学生结婚了,而且还没有小孩。是她不行还是你不行呢?
马克的血液向脸上涌,他盯着嘉仪,嘉仪还在忘情地唱着,时而微斜她那优美的眸子,向他抛送一个稍纵即逝的笑靥。
另一端继续说,好了,和你开个玩笑,别生气。改日让嘉仪请你来我家玩,我虽然那个不行了,可酒量还有,我俩比比。我不轻易邀请嘉仪的朋友回家,你是个例外。祝你们玩得快乐,别忘记告诉嘉仪,让她早点回来帮我洗头,嘿嘿,说完,挂了电话。
马克呆呆地坐着,头脑一片空白,感觉自己被彭霸天搂在怀里,掴了两个耳光,臊得慌。于是他站起身,大步向舞台中央走去。这时,嘉仪边唱边深情地示意他过来。
马克来到嘉仪面前,摘掉她头上的咖啡色宽边草帽,戴在自己头上,很牛仔的样子,观众一片掌声和笑声。马克和嘉仪边唱边跳,绅士和淑女的舞姿让洋人们开了眼界。一曲终了,一个黑人留学生跑过来给嘉仪献花,马克不失时机地在嘉仪湿润的唇上吻了一下,像老母鸡啄米一样迅速。
嘉仪语无伦次,说,我爱你,马马……,幼儿园的称呼又出来了。
马克不动声色,握着嘉仪的手,向周围的鲜花和掌声鞠躬致谢,心想,梅馥今晚的中药是最后一副了。
马克和嘉仪重新坐下,他忍着对彭霸天的恨,告诉嘉仪说她丈夫打电话让她早点回家帮他洗头,马克感慨地说,真没想到你也会服侍照料别人了。
嘉仪一翻白眼,气呼呼地说,bullshit,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都是freaks(变态)。她嘟囔着说,他是让我帮他masturbate(自慰)。
马克哈哈大笑,笑得直不起腰。他站起身说,嘉仪呀,没想到你比我还惨。什么时候变成人家的工具啦。对了,你老公说改日请我去你们家喝酒呢。
嘉仪来劲了,瞪着丹凤眼轻蔑地问,你敢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