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有張羽煮海的故事（典出元代李好古雜劇），為了求得被龍王囚入海底的龍女妻子，張羽在海邊想要煮乾海水。仙人見了同情便授以仙法，鍋水熱一度，海水熱一度，頃刻間海水沸騰起來，龍宮震動，龍王只得推女出海，張羽遂攜妻歸。

今時則有侯孝賢的拍電影，像張羽煮海之癡執，一口鍋子一把火，他認為自己也可以把大海煮乾。從事電影工作四十年，侯孝賢的「煮海時光」，盡錄於此書。──朱天文（作家）

偶然在家附近的图书馆看到了《煮海时光》，美国学者白睿文对台湾导演侯孝贤做的访谈录，厚厚的一本。之前在一家咖啡馆看到，随便翻了几页，就觉得异常精彩。

侯孝贤是我喜欢的导演，新片《刺客聂隐娘》看了几遍，仍意犹未尽。每次看都会沉迷于纱帐烛火间摇曳的镜头，虚实变幻，时而晃动出时空错落的恍惚感，隐匿在电影胶片颗粒间的神秘信息，随着晃动，浮尘般飘散而出，弥漫开来。

当年初到广州，在一家唱片店里工作时，五条人阿茂的哥哥时常来玩。那时网络还不如现在这么发达，大家分享交流音乐还靠刻录CD。他送给了我一张自己刻录的电影原声专辑，侯孝贤的《南国再见，南国》，用心复印了唱片封面封底，塞在CD盒子里。

那些从原版唱片复印下来的歌曲名录资料，让我初识了侯孝贤，以及林强、雷光夏、赵一豪、浊水溪公社、彼得与狼等一伙台湾音乐悍将。之后找来盗版的《南国》DVD观看，电影情节没留什么痕迹，林强骑着摩托车在乡间晃动的长镜头，唱着“我的身躯和灵魂早就脱离”，倒成了我的残酷青春物语，迷惘的公路之歌。近来在影院看到毕赣的《路边野餐》中乡间晃动的长镜头，即刻又穿越回那段印刻在脑子里的青春时光，后来得知，《路边野餐》的配乐，也是林强。

回到《煮海时光》这本书，序言是贾樟柯写的，情真意切文笔极佳。

89年侯孝贤的《悲情城市》得了威尼斯金狮奖，那时只能在家里看《大众电影》杂志的贾樟柯对这部影片的想象成了一种激励，进而生发出一种“遥望远山静默，大丈夫立在天地之间”的豪情，自此有了投身电影事业的壮志。

后来凭《小武》去南特电影节参展，贾樟柯才和侯孝贤第一次见面交流，“我知道他是在用他的方法鼓励我，却羞涩起来没有回应一句话。两个人伫立南特街头，都不知道再往下该说些什么。对我来说，这一幕并不尴尬，法国人说：彼此沉默的时候，其实正有天使飞过。”

贾樟柯再次与侯孝贤相遇，是因为侯导应邀拍摄的纪念小津安二郎的《咖啡时光》在威尼斯电影节首映，电影放映中一只麻雀意外飞进影院，“这是最完美的放映，现实中的灵动生命和银幕上的虚幻世界合二为一，不知谁比谁更自然。”

《咖啡时光》是侯孝贤应邀为纪念小津诞生100周年而拍摄。

侯孝贤作为前辈启发了贾樟柯、是枝裕和、甚至更为后辈的毕赣，他自己的引路人又是谁呢？

侯导说法国导演布列松靠影像来驱动，将生活的细节真实做到了极致。另一位让他敬重的导演就是小津安二郎。他们在电影拍摄理念上趋同，大都弃绝戏剧性，放弃叙事，只是透过演员的表演和种种入微的细节去尽可能的刻画真实。侯孝贤认为布列松做得更为彻底，小津则有东方人特有的含蓄。

侯孝贤作为导演，非常重视表演，他是先有演员才有电影，他最关心的不是去拍什么事，而是要去拍什么人。

《咖啡时光》正是这样。由男女演员表演真实发生过的生活场景，由人的生活细节片段，拼凑还原出侯孝贤眼中日本人的生活与情感状态，即是小津式的视角、也是侯孝贤式的即兴反叙事手法。

关于这部电影跟音乐之间的关联也有些奇妙，主演一青窈是个出过多张专辑的职业歌手，浅野忠信在演戏之余，还是一个朋克乐队的主唱，他的前妻是个更有名的歌手，在拍摄《燕尾蝶》时相识的Chara。影片里提到的台湾音乐人江文也，也是个有故事的知名作曲家。

但当白睿文说这是一部关于聆听的电影时，侯孝贤显然不会认可这样的说法。他在处理电影配乐时，通常是任由音乐和声音在听觉维度与影像并行，并没有声音为影像服务以及推进情节发展一类的功能性诉求。

相关对谈的内容参见下文节选。

下文摘自：《煮海时光：侯孝贤的光影记忆》 — （美）白睿文（Michael Berry）

Q：从某一个角度来看，我感觉《咖啡时光》是一个关于聆听的电影，除了浅野忠信聆听火车的各种噪音、广播声、乘客的谈话、车门开关的声音、轮子在铁轨跑动的声音，也有一青窈聆听江文也的音乐。这两种声音或者音乐，背后也都有一种怀旧——对过去的日本老火车和江文也的生平轨迹；您刚好也找了两位跟音乐很有缘分的演员，来担任这两个角色。能不能谈谈这部电影的声音和音乐的因素?

侯：这个我没有想那么多。这是实质面，因为江文也的音乐我要了解啊，所以找出来听，才发现他以前那么早的音乐很棒，所以就放进去。征得他们同意，就放这音乐。然后其他各种声音，都是现实啦。

最后是跟一个日本老歌星井上阳水——因为我跟他合作过广告片，日本的麒麟找我拍，拍了他三个广告。我感觉他非常有意思，后来常有联络，就说由他跟一青窈合作，一青窈作词他作曲，由一青窈来唱，主题歌《一思案》就是。

Q：浅野跟音乐也很有缘，拍摄现场他都放了一把吉他。

侯：最早是我去探班，他还在拍别的片，我感觉他特别有意思，有点害羞，演过那么多片子却不像一个明星，很素人，像一张白纸可以随意上颜色，我就找他。那次去探班，看到他休息时旁边放了一把吉他，还有一部电脑，他说他有时候会弹弹吉他，我知道他有个乐团，也出过唱片。

我说，那电脑呢？他就放给我看一个图，就是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在一个大的蜘蛛的肚子里面，画得很精致。我就想，好喔， 那你就把我们这故事画一画，电车山手线画一画，所以他后来在电影里面秀出来，有一个胚胎在重重相叠的电车中央。那是他自己画的，他传达他的意识与情感。

Q：您昨天提了一句话“善言不如善听”，刚好可以配合这个主题。其实按我看《咖啡时光》，就是一部关于聆听的电影：浅野一直在聆听电车声，一青窈一直在寻找江文也的音乐脚步。

侯：其实录音的故事，跟我一个台湾的朋友有关。她是学日文的，在日本的电通广告公司做事。她结婚去度蜜月，她说她还没睡醒老公就跑出去录音了，录电车的声音，火车电车啊，每天就跟老公录这些声音。我感觉这很有意思，就把它放给浅野，浅野除了顾书店之外，唯一的嗜好就是录声音。

Q：电影中关于江文也的那个部分，没有充分的发展，但它为电影提供了一种很重要的气氛。最后除了向小津安二郎致敬，本片也是为江文也作纪念，刚好这两位艺术家差不多同辈——抗战时代小津去过中国，而江文也也去过日本。当时怎么决定把江文也纳入这部影片?

侯：江文也是台北县三芝人，他跟哥哥从小被送去日本受教育，他对音乐有天分，本来是念电机的；他很年轻的时候就在奥林匹克得奖了，但是他的经历在（日本）当地被排斥，因为他赢等于是（殖民地的）台湾岛赢。他后来自由恋爱娶了日本太太，他这太太娘家很有钱，反对他们结婚，他太太是放弃了长女的继承权跟他私奔的。

原先小坂帮台湾公视找资料，拍的是吕泉生作曲的，那条很有名的台语歌《杯底不通饲金鱼》——把酒喝光干杯的意思啦——我用了小坂这个事件，但换成江文也，可能是江文也的身世经历，跟阳子有一种呼应......

Q：影片出现的，是江文也真正的夫人吗?

侯：对！1930年代后期，江文也把中国当成他音乐创作上的原乡，北京师范大学聘他去教音乐，他去了，北京跟东京两边跑过 来跑过去，这是中日战争期间。日本战败投降后，江文也就再也回不去东京，定居在北京了，娶了他的学生。

我只是把他当作一青窈找资料的一个对象，他这背景没有办法暴露太多。因为研究江文也，过程中曾经想拍江文也，但是太难。他的爱情故事真的很有意思，他那日本太太年纪很大了，记忆力还是很清楚，拿老照片给我们看，我们就顺便拍。那之后有出一本江文也传记，但是那个写的人呢，采用社会新闻，就是江文也跟歌星白光的关系啊或者什么之类的，引起江文也家属的愤怒，那书就停了，出版了又收回去就停掉了。

Q：那是日文的书？

侯：日文。有时候这些材料的判断，对我来讲还是那句老话，直觉。我不会仔细去分析什么，而是一直往深处走，你感觉对，就OK了。我没有办法把它形式化或者定位，或者认为是什么元素，我没有办法这样弄。就是一种感受，一种直觉，我感觉这样是对的，就对了！

江文也 (1910——1983)，著名作曲家。祖籍福建，生于台湾，青年时期在日本求学，1938年赴北京任教，后成为中央音乐学院教授。1936年在德国柏林举办的第十一届奥运，年方26岁的江文也凭借管弦乐《台湾舞曲》扬名国际。

《咖啡时光》也并非一部关于咖啡的电影，里面偶尔出现了几个侯孝贤非常喜欢的日本咖啡馆而已。

整个片子的调性是喝着咖啡的状态，时光舒缓而平静，生活韵味悠长。

听侯导聊聊自己的每一部电影

《侯孝贤说侯孝贤》

（P.S.《咖啡时光》在后半段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