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在获得柏林影帝、被视为一夜成名之后,这几年,廖凡依然过得比绝大多数没他有名的演员简单——不演电视剧,不导演,不监制,也不做生意;不参加综艺节目,没有绯闻,一结束电影宣传期就进入半消失状态。不多的变化中,有一点是让他欣慰的——越来越少的人问他:大器晚成一朝成名后你有什么感想?有什么变化?
采访、撰文 / 鲁韵子
编辑 / 何瑫
摄影 / 许闯
微信编辑 / 尹维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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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凡,1974年生,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1998年,参演《将爱情进行到底》踏入影视圈。2014年,凭借《白日焰火》获得第64届柏林国际电影节最佳男演员奖,成为首位获得该奖项的华人男演员。2018年,主演姜文作品《邪不压正》、贾樟柯作品《江湖儿女》。
年度演员
银幕之上,44岁的廖凡过去一年在《邪不压正》、《江湖儿女》两部重磅作品中担纲主演,展现截然不同的独特表演风格。银幕之下,廖凡与纷繁喧闹的行业环境自觉保持距离,将有限的个人时间投入无限的艺能探索。他的经历证明,脚踏实地、恪守规律,在这个时代仍是值得信奉的行事准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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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不笑呢?
“2016年……你说我的生活?”廖凡抬起头来,眼神突然有点儿尖锐。
我们正站在美甲店门外,再过20分钟就要一起做指甲了。北京南五环,熟食店和阴沟的气味混合在38摄氏度的气温中。光着上身的大爷和摇着蒲扇的大妈一起在路边支起方桌,打了一圈又一圈麻将。
“2016年……有一些变故吧。”他垂下眼睛说。
那一年,在拍《江湖儿女》和《邪不压正》之前,廖凡的确遇到了变故。朋友安慰他,少喝酒、悠着点儿,还有很多奖等着你去拿呢。
然后呢?现在,44岁的廖凡并没有得更多奖,但依然全心全意演戏,作品评价有好有坏,他的演出有时需要隐藏有时又需要失控。他被人注视着,又被自己忽略。
“变故之后,我对于生活的态度和理解不同了吧。我觉得可能,很多时候人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勇敢。很多事情发生的时候,你也没觉得它很重要。等你发现它的意义的时候,它肯定已经过去,肯定。”
“你以为你可以设计你的生活,掌握你的轨迹,可以去把控,但真出现偏差的时候,你完全不能。”
他微微笑着说完了这段话。“为什么不笑呢?难道还要哭吗?”“是吧,所以要用微笑来带过去。”
前面的客人做完指甲了。廖凡转身拉开嘎吱嘎吱的推拉门,走进美甲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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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讷的影帝
小店陈旧而闷热。廖凡坐了下来,饶有兴致地盯着墙上的业务招牌:“啊,还可以祛痣、嫩肤,这怎么嫩啊?是不是我也可以试试?”
说着,他伸出右手,搭在蒙着粗糙发硬的毛巾的工作台上。美甲师是个年轻女孩子,一边笑一边偷瞄廖凡的脸。
那并不算一张很英俊的面孔,但充满了雄性的张力。他的手并不白皙修长,但大多指节都磨得发亮。
一边做指甲,一边聊着天。还没说两句,廖凡就不自觉地笑起来:“我就是不太会聊天,老是努力地聊,努力着努力着就聊岔了。”
真没想到,一个像廖凡这样的男人,在冲着人笑的时候是这个样子。
那是一种有点儿尴尬,有点儿羞涩,还透着股憨劲儿的笑。这种笑往往出现在让他多聊聊自己之后,他简短而平淡的回答之前。
所以这微笑本来是示弱的意思,但没起到相应效果。因为他的打扮,更因为他的面孔。当他笑起来时,左右腮边肌肉鼓起抖动,给人的感觉反倒是凶狠强悍。让人想起在电影中,当有人问“咱们是哪种人”时,他毫不犹豫回答——“江湖上的人。”
一种天然的冲突性,出现在44岁的廖凡身上。私下里,他足够温和平静。但在电影中,他似乎总在饰演野心勃勃、棱角锐利的人物。在镜头下,他可以一根棍子挑遍天津卫街头的十八罗汉,也可以撅起下巴逼真地cosplay朱元璋。但一旦脱离了表演状态,他总像是希望自己没有存在感。或者说,他不想表现自己,也不会。他并不需要。
两个月前,配合着新片《邪不压正》的宣传,廖凡去了《创造101》的总决赛。在这个年轻女孩展现青春激情的场合,同剧组的姜文和彭于晏有点儿过于平静。但最木讷的还得算廖凡。
不用说话的时候,他就下垂着目光,微咧着嘴,把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又从右脚换到左脚。“当时我以为我们是冷幽默。结果光冷了。”
他的木讷是有原因的。即使是在获得柏林影帝、被视为一夜成名之后,这几年,他依然过得比绝大多数没他有名的演员简单——不演电视剧,不导演,不监制,也不做生意;不参加综艺节目,没有绯闻,一结束电影宣传期就进入半消失状态。不多的变化中,有一点也许是让他欣慰的。那就是终于越来越少的人问他:大器晚成一朝成名后你有什么感想?有什么变化?
除此之外,廖凡有什么业余爱好,是什么生活节奏,为什么欢喜、遗憾、愤怒或哀伤,没什么人知道。只听说他连盆栽都不养,因为去养一棵植物都需要情感上的输出。
图片提供:视觉中国
算一算,到今年,他就做了20年的演员了。人们称赞他是个纯粹的演员。而对他自己来说,也只愿意做个纯粹的演员。“大家对我有那么大的兴趣吗?实际上并没有。剩下的保留就好,没有必要让他们看到。”
为此,面向公众的表达是重要的,比如录制豆瓣电影课,向大众讲授比起她的研究“相对浅显”的内容。她希望人们能听到“一个不一样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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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安全感的时候,反而更鲜活
甚至有时候在电影中,他都觉得没必要被“看到”。
去年他拍贾樟柯执导的《江湖儿女》,这是满足好奇心的好机会。廖凡想知道,像《站台》、《小武》中那样自然的好戏,是怎么演出来的,尤其是《站台》结尾,“就是赵涛在那儿做家务,生活平静了,回到既定的轨道上。她的男人已经在那儿睡着了。她只是做自己的事。”
等他自己去拍的时候才知道,哦,原来是这样。贾樟柯一向惯于起用大批毫无经验的非职业演员。而和后者在一起的时候,谁也不需要也不能去突出自己。上海戏剧学院毕业、从业近20年的廖凡要学习融入其中。
他看着赵涛。十几年前他在看她演的《站台》。现在他们一起演在21世纪的大同沉浮的黑道恋人。表面的暴力和情欲之下,是对旧时代的苍凉回顾。他依然觉得她演得非常好,只是他现在知道了,她的好是因为隐藏了自己。
演完这段,他来到监视器前看回放,其他人演得都太棒了。“如果一个职业演员在他们当中鹤立鸡群,你会觉得自己太傻了。”
不过,傻也不妨事,贾樟柯不会生气。廖凡喜欢导演这一点:虽然万事有准备,但不强求,“不会刻意到说这个拍不好就一定要如何如何。”
要是遇上另一种戏、另一位导演,廖凡又需要毫不介意地犯傻、突出,对一切效果反复“强求”。比如,同是在去年拍的《邪不压正》。
年代拉到了民国,他演朱潜龙,一个聪明恶毒、又荒唐到认朱元璋做祖宗的汉奸。他和彭于晏的终极决斗Cut了一次又一次,从一招一式到互抽大嘴巴子,抽到脸肿,才发觉这太傻了,“就不应该是这样的。”
这个剧本里没写,也不是了不起的临场发挥。就是因为之前套的招,在现场都失效。在姜文的片场,没有什么是确定的。第一场戏开拍之前两天,廖凡还没拿到具体的单场剧本,他找导演要,对方说好。可到了开拍前一晚,剧本依然了无踪影。廖凡又问了一次,没收到回复,他知道,好吧,剧本是看不到了。
廖凡也不着急。“现实就是这样,就不发给我看。其实没有什么关系,咱们就去现场碰撞。”
在一般人看来,贾樟柯温和而现实主义,姜文强势且风格化,廖凡则两头都能接住。对于付出和适应,他并不觉得艰苦,反而自得其乐。
没有剧本,他就去看民国野史、札记,大把大把地读得津津有味。他早已不是第一次演民国戏了,但他依然享受这些曾经做过的准备,在故事的字里行间去找一些人物行事的轨迹。他不会定一个明确的目标,或特定的压力。“大家总喜欢问在哪个时刻我就得到了灵感和激发。但说真的那种瞬间不存在。就像你去腌一坛酸菜,不是在那一分钟那一秒它形成的。”
而到了现场,他被要求把一切准备清零,把一切设想都忘掉,“格式化一下。”廖凡一无所有地轻装上阵,在上场20分钟之前拿到台词,现读、现记、现发挥。在电影里,他们下真的饺子,喝真的酒,打真的架,真的犯傻。廖凡随时可以和导演说,我这个不够好,能不能换一个?
图片提供:视觉中国
在《邪不压正》最后采用的那条戏里,两人打得足够暴力也足够原始。在一切招式和套路都失效后,廖凡插了彭于晏的眼睛,气喘吁吁地掰对方的手指头。作为回敬,彭于晏拽着廖凡的脑袋往门柱上撞,一条戏撞了十几下。在疼痛的“咣咣咣”声中,廖凡突然抽离出来看这一幕,觉得自己的脑袋仿佛是个大水罐。拍完了,大家都笑了,笑得直不起腰来。
“那个是很麻烦的,很辛苦,但是很有意思。就在一遍又一遍的预演中,突然有一种新的东西出现。那确实不是你预想的,是超出了你安全范围的——你想呀,你演出来的和设想的一致,这不就安全了吗?但没有安全感的时候,反而更鲜活。”
❹
把一切享受完就完了
拍完了戏,廖凡依然没看过完整剧本,也不知道自己角色的开头和结局各是什么。最后,他是和观众一起在影院里看完的整部片。
片尾字幕升起的时候,廖凡觉得失落和难过。
他是看到姜文在片末被拔掉了牙齿,显得那么可怜又那么可笑。他也看到彭于晏打得非常好的好几场动作戏都被剪掉了,“很帅的,他身手很好。”他看到他们的决斗,两个武林高手,一对师兄弟,最后用王八拳互殴。他想观众可能一下子难以接受,“或者挺崩溃的,怎么那么傻呀,特别笨地、很认真地干一个挺荒诞的事。”
8年前,廖凡第一次演姜文的电影,那是《让子弹飞》。那时他还不是影帝,没什么台词。现在,一切都变了。但对他来说,真正重要的区别只在于这一次导演更信任他了,“给了我很多台词。”
《邪不压正》的评价并不算很好。廖凡知道,也听说很多观众觉得看不懂,他有些意外。不过至少,他自己已经走出过安全期,感动过了。
指甲做完了,天也聊完了,他不用再挤出尴尬的笑了。但他依然显得有点儿不好意思。“是不是还是说得不太好?也许只有在现场在那一刻,你能够感觉到我说的,但事后再去聊的时候就变得,啧,没那么有趣儿。” █
本文刊载于《智族GQ》2018年9月刊
策划、执行:本刊编辑部
摄影:许闯 创意总监:Vicson Guevara
时装总监:Anson Chen
文字监制:何瑫、靳锦 编辑:李典 导语:康路凯
时装编辑:吴睿骐
拍摄统筹:陈蔚、单连营 妆发:高辉
拍摄场地:TrunkStudio
摄影助理:杨锦龙、珍响 、绿仔、逸麟、左舒同
时装助理:张霜晨、Steven、Jerry、
视频策划:GQ实验室
创意:Max Li
制作:宝珂、许乔、曾晨(Chill Studio)
摄影:闫睿
灯光:张付海
执行:姒可欣、LJ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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