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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思念
我上树折桃花之前,母亲的身边还是块平地。当我上了一个坡拐弯爬上树挥手向母亲显摆时,那块平地不仅拢起了一道一道的土梁子,梁上的小泥坑里也已插上了红薯秧。
落到泥坑里的桃花晒蔫了,没出叶子的桃树挡不住阳光的炙烤。我坐在地上生闷气。就好,母亲应着我的生气,埋完最后一棵红薯秧。在我咿咿呀呀的低泣中母亲终于捆好了地边那堆柴草。
三月,小河水里漂着花瓣儿。母亲取下头上的毛巾,用河水给我洗脸,我拧着头不让洗,我还在生母亲的气。母亲哄着我:脸脏得像花猫,不洗没人理你了。湿毛巾抹在我脸上,我终于低下头。不知是累了还是怕没人理我。
母亲背着柴禾,我跟在母亲后边,我被三月懒懒的阳光晒蔫了,怎么也跟不上母亲的脚步,母亲只好把柴捆放在路边的田埂上等我。此时我是多么想让母亲背着我走上那个坡,但是我知道母亲还要背那些柴禾。
田埂上的玉米叶子干到半腰了,母亲叹息着:“听说要给龙王庙献牲,要杀三子家的那头猪。”真的?我兴奋起来。脚步也快了点。马桩家的枣树地里有一群社员正在修补水渠。两件事撞到一块了,这下可热闹了,这两天再也不用跟母亲到闷热的玉米林里寻猪草。去马桩家的水渠玩水,去龙王庙看热闹去。
四月八,能掐会算的张瞎子和村里一帮老朽,还有四个壮劳力抬着三子家那口肥猪向村头龙王庙出发。说是龙王庙,其实就是只剩废墟的烂石头堆。大肥猪被放在一块大石头上,张瞎子被人搀扶着站到插香的米斗前。嘴里絮叨着:“龙王爷快洒甘露,救万民……”我早已不耐烦了,想着快点完事,我好能分到一块猪肉回家解解馋。
走到马桩家的枣树地,哗哗的河水流过水渠,拐了几个湾流到下滩的玉米田里。回到家母亲早出山了,我拿根绳子绑在瓶子上,跑到水渠边玩水。看见明月往下滩跑,原来是水钻了。嫩黄的枣叶没几天已变成青绿折着阳光。我骑在枣树上看渠里的水流,肚子却咕咕叫起来。我想起母亲该回来了吧,跳下枣树向母亲常去的地方走。
一个穿着中山制服拄着拐杖的老头在向我打听路,我指着村子说就在前面。远远看见母亲正提一筐猪草吃力地往小河边走。我跑过去帮母亲把草筐放在河边。母亲的衣服已被汗浸透了,从口袋里掏出两个“马奶头”给我。我高兴地跳进河里帮母亲坝水洗草。小河里的水快抽干了,老潭里的水快见底了。洗好了的猪草放在大石头上形成一股细流。
回到家里太阳已背过我家的屋子,已是老晌午了。我又饿又渴,母亲放下草筐,抱了一把猪草放到猪槽里。那头正在睡大觉的猪听到动静,一骨碌爬起来就啃,母亲又忙着做中午饭去了。
门里进来个老头,他叫着哥哥的名字问这是他家吗?母亲端着面手半天没认出这个老头是谁,我说刚才就是这个老头问我路。母亲瞪了半天还是没反应。老头说:“你真的连我也不认得了?”这时母亲恍然大悟,他就是我的大舅。
母亲和大舅三十年没见面了。他们面对面站着却不认得彼此。有什么言语能形容此时的心情呢!三十年能把一个人的面目改变,三十年也能把一个人的棱角修平;三十年剥夺了母亲年青的容颜;三十年后兄妹互不相认。大舅问路的时候就与母亲擦肩而过,这就是我的大舅,小时候让母亲读书的那个大舅。
母亲是外婆的老生女,外婆去世三十多年了,母亲再没有回娘家,整整三十年。那个传说中的大舅,也曾在我兴奋的期待中。然而却没有发生令人激动和伤心的场景。只能听到他们俩的叹息声。三十年包含了多少艰难和心酸在里头。后来听母亲说大舅那次是来借钱的,家里出了点事,看到我们家中的情景没开口就走了。
我从小不知道外婆家的门朝哪开着,看到别人家的孩子放寒暑假时都去外婆家,却从来没有听母亲说起过。我问母亲外婆家在哪里?母亲说在很远很远的黄河边,骑着马得走一整天。“那为什么要把你嫁这么远呢?”我刨根问底。母亲说她还是近的,二姨都嫁到山西那边去了。外婆去世时黄河里发大水,二姨只能隔着河流泪。“那你就不想家?”我又问母亲。“不想,想又能怎样!”母亲就再也不说话了。我长大了才明白母亲的无奈,她怎能不想她的故乡和亲人!
那一年母亲感到身体不适,头晕眼花。这样的情景好多次了,我把母亲的情景写信告诉父亲。父亲回来领着母亲去县城看完病,终于有了一次回娘家的机会,由五舅家的小女儿带着她回去。
母亲回来时话多了许多,她给我讲大舅和舅母两个人的笑话,大舅母性子急,年轻的时候和大舅常吵架,现在老了还在吵。五舅的腿有病,只有四舅还行,三舅当兵出去就再没回来,二舅少年夭折。那时我才知道母亲兄妹的情况。“你三舅他也不回来看看!”母亲自言自语。老家那棵老旱槐有一半枝桠已枯死了……母亲描述外婆家里的一切。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孩子气,母亲的气色也好多了。
总以为母亲身体不要紧。母亲每天还能做些鸡零狗碎的事。万万没有想到刚过完年,母亲突然病得不省人事。她不会动了,也不会说话了。父亲一脸的内疚。
年前母亲想把地里的秸秆背回家,要不就被牲口糟蹋了,家里人谁也没去。晚上父亲回来看到院子里多了一捆秸秆,问是谁背回来的?我们几个大眼瞪小眼谁也不知道。父亲顿时拉下脸埋怨母亲,这么多的儿女和壮男人,为什么去背那玉米秆去了,就不怕别人笑话。
母亲也在还嘴:“谁也不去,牲口快糟蹋完了,又不是去偷,有什么笑话的。”
父亲更生气了,大声地吼着:“去吧,明天你再去,把所有的都背回来。”
这场风波就发生在年前,年后母亲就病了。父亲一再认为母亲的病因是由他而起的。要是他当初不埋怨母亲,也许母亲就不会生病。
经过三个月的治疗母亲能站起来,也会说话了。就在我快要放寒假时,母亲再一次病倒。从此母亲再也没有站起来。
我高考完那年,医生说母亲的时间不多了,让家里准备后事。我很不愿意听医生说这样的话。母亲不是好好的吗,能吃也能睡,怎就不行了。家里的小麦能开镰了,龙口夺食的村里人都在紧张地收割麦子。那几天我的手虎口都肿了,每天早上起来捏不到一块。
割完麦子又要给谷子疏苗,田里的谷苗密得不透风,一上午才能疏一小块,好不容易疏完苗的那个中午回家后,我看到母亲头上出汗,我以为母亲热,就给她擦了把脸,端着脸盆去泼水。听见外甥嚷嚷着说母亲让给她找木头(棺材),小孩子的话我没放在心上。当我回屋时,母亲的嘴已发紫,出不上气来。我哭着喊着哥哥姐姐,母亲就这样闭眼了,再也没能睁开。
母亲走的时候是有预兆的,要不她怎会说那样的话,而我怎就没有领会到呢。而且医生之前也说过要我们准备后事的。可我就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没有和母亲说最后一句话。总以为母亲瘫痪在床三年多了,只是不会动而已,怎么就会不行了呢。
母亲走了,走完她艰辛一生。母亲下葬的那天,山坡上的野菊花正在怒放,我知道那是为母亲而送行的。我突然就想起母亲田里劳作的情景,我相信她在天国里过得很好。
李倩,陕西延川人。与人合著出版散文集《另一片阳光》,部分散文发表于《山花》《延安周刊》,有散文收录于《延川文典》。延安市作协会员、延川县作协会员、陕西省青年作家协会会员、西安市紫薇书法协会会员。现居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