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大话,使小钱儿,
拿着张烂纸,说是金圆儿,
不折不扣地
不值钱儿!”
1948年11月2日,沈阳已经易手,十六岁的少年邵燕祥在将被围城的北平写下一篇小小说《币》,从一首歌谣写起,批判国民党政权币制改革对百姓的坑害——
“说是谁再抱怨,可就算共产党啊,说共产党才说金圆券不值钱哪。哪还不就值得枪毙?”
“假如在一串串古钱上,数得出佝偻的生命,则艰难苦恨繁霜鬓,同样,从衰老的干老婆身上,可以讲半步货币史。记载着花红银锭、银元、铜板、角子、钞票……怎样在她的多茧手掌上,写下了流水账。”
“平津晚——报,平津晚——报,在劫的难逃,遭难遭的晚就是了。”
“民国二十四五年,官家闹着把洋钱换法币,说什么过了期就没收的那一套老话。
……正是市面‘袁大头’走红的时候,她忧伤的骂道:‘这官家,坑、骗,杂宗——’
……忽然,却哄闹开了,改金圆券,收金收银,并且捉人。”
饿着肚子的干老婆凄凉地唱着:
“说大话,使小钱儿,
拿张纸,说是金圆儿,
这样的的官家,溜了崖儿!
这样的弦子,折了弦儿!”
声音干哑低沉而忧郁。
少年的笔触犀利、老辣,有细节,有想法,虽然他在结尾说“暴君的专制使人们变为冷嘲”,但他的笔下不仅是冷嘲,更多的是直截了当的热讽,今天读来仍会让人心惊肉跳。有幸的是他赶上了“中国自由主义媒体的末班车”。
12月4日,《观察》周刊第五卷第十五期“文艺”栏发表了这篇大胆的文字,他成为《观察》周刊最年轻的作者之一。此时,徐蚌战场正在激战中,当天,李延年、刘汝明两个兵团渡淝河北进,试图解双堆集黄维兵团之围。六天后,南京政府宣布全国戒严(新疆、西藏、青海、西康、台湾之外)。再过三天,北平被围,接着,北大校长胡适仓皇南下,《观察》被封闭。
1933年出生的邵燕祥,在汇文中学上初中时喜欢上了何其芳、戴望舒的诗,1945年日本投降时他已跳级考入育英中学。闻一多被暗杀后,他四处找闻一多的诗文来读,《红烛》、《死水》都读了,又喜欢上了被闻一多肯定过的诗人艾青和田间的诗,鲁藜的短诗也吸引了他。从那时起,他就给《新民报》北平版的副刊、上海的《观察》周刊等报刊投稿,发表了不少随笔小品。
他读过艾思奇的《大众哲学》和苏联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也读过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论联合政府》,以及陈伯达的小册子《中国四大家族》、《人民公敌蒋介石》、《评“中国之命运”》等,1947年10月加入中共地下党的外围组织民主青年联盟。
李泽厚比邵燕祥大三岁,1930年生于汉口,在长沙和赣州等地长大,初中时他已读过不少鲁迅的书和其他文学作品,包括中国的武侠小说和西方的侦探小说,并喜欢读艾青和艾芜的作品,还模仿他们的风格写诗、写小说。1945年,他初中毕业考入湖南省立一师,看的书有艾思奇的《大众哲学》、翦伯赞的《历史哲学教程》、斯诺的《西行漫记》、周建人编译的《新哲学手册》中马克斯著作的节译,还有米丁的《历史唯物主义》、《辩证唯物主义》,开始接受马克思主义。 1948年夏天他师范毕业,和湖南大学的中共地下党之间的单线联系被切断。从他写给同学的这句毕业赠言——“不是血淋淋的战斗,就是死亡”,可以窥见他当时的思想世界,他后来还回忆过当时和几个朋友一起骂储安平的《观察》周刊。很显然,他们嫌《观察》的自由主义立场不够激烈,不够过瘾。
而在上海南洋中学,比李泽厚小两岁的一位高中生,因为舅舅吴世昌的缘故,得到了每期赠阅的《观察》周刊,吴世昌、潘光旦、费孝通、樊弘、雷洁琼等人的文章都吸引过他,直到《观察》被停刊,他一期一期地读着,觉得很好,尤其喜欢知识分子批评国民党腐败的尖锐言论。一个骂《观察》周刊,一个喜欢读《观察》周刊,而他们当时的政治选择却是一致的,1949年春天,高中毕业前夕他甚至秘密加入了中共地下党。
不知道1931年生在苏州的林昭有没有读过《观察》周刊,她那时在教会办的景海女子师范学校高中部念书,我读过她发表在学生油印刊物《初生》上的课外习作, 1947年6月的这一期有她用“欧阳英”的笔名发表的一篇《代和代》,她向往一个没有贪官污吏,没有奸商,只有善良的民众、善良的风气、善良的社会,在她眼中,“上一代已经腐蚀了,我们用不到姑息他们,我们自己也并不健全,然我们一定要用我们的血汗我们的生命,作为砖石木材,为我们的小弟弟小妹妹去建设一个新的世界。”十六岁的少女笔下的调子是文学的,感性的,抒情的,充满了对未知世界的憧憬和期待,但更多的还是对现实的否定。 ……在1949年到来的前夜,从北到南,这些出身不同、个性迥异的少年男女,彼此互不相识,政治上的取向竟然如此惊人的一致,加上天怒人怨的金圆券伴随着战场上的兵败山倒,“这样的弦子”,又岂能不“折了弦儿” !
2017年1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