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君宇石评梅的冰雪爱情(传记文学)
陶 然 亭
阳春三月,荒寂了整整一个冬天的陶然亭一带,已是一番芳草萋萋、野花艳艳的景象了。湖畔垂柳间,时有春燕穿飞而过……
这是1922年4月的一天。一大早,就有一些青年三三两两地踏着霞光和晨露向这里走来。他们是马克思学说研究会的会员。早在前两天,他们就议论着要举行一次踏青和聚会活动,有人提议到中央公园,但很多人不同意,说那里虽然环境幽美,但人工雕琢色彩太浓,使人难以感受到大自然的清新的气息。议论来议论去,最后根据高君宇的提议,将踏青、聚会的地点选在被人誉为“红尘中清净世界”的陶然亭。
其实,陶然亭并非亭,只不过是慈悲庵古庙中三间西偏的小敞轩。它是清朝工部郎中江藻于康熙三十四年(1695)所建,而亭名则取自唐代诗人白居易“更待菊黄家酿熟,与君一醉一陶然”的诗句。因系江藻所建,后人又称之为“江亭”。陶然亭附近,碧波荡漾,芦苇环绕,南有城堞,西现山峦,环境颇为清雅幽美,故有“城市山林”之誉。早在明清之际,这里就是宦海游人、文人墨客饮酒赋诗、畅舒胸怀的地方。后来,由于清王朝在这里挖土以加筑外城,致使陶然亭一带地势低下,难以排泄污水,其景象日渐凄惨起来。曾经生于斯、长于斯的谭嗣同在一篇文章中这样描写陶然亭衰微破败的景象:
……地绝萧旷,巷无居人……后临荒野,曰南下洼……民间薶葬,举归于此。蓬颗累累,坑谷皆满,至不可容,则叠瘗于上。甚且掘其无主者,委骸草莽,狸猃助虐,穿冢以嬉,髑髅如瓜,转徙道路……余夜读,闻白杨号风,间杂鬼啸……当夫清秋水落,万苇折霜,毁庙无瓦,偶像露坐,蔓草被径,阒不逢人,婆娑宰树,唏嘘不自胜……春蛙啼雨,棠梨作华,哭声殷野,纸灰时时飞入庭院……蓬蒿长可蔽人,雉兔窜跃蓬蒿中……
景象尽管如此凄惨,但对于一般穷困潦倒的文人雅士来说,这里依然是他们心目中的绝佳胜地。因为,在京城除了市肆庙观、皇宫禁苑,实在没有更多的游览之地了。更何况那些皇宫禁苑绝非凡人出入之处。因此,陶然亭历来游人不绝。前不久,自从少年中国学会北京会员陈愚生以为夫人守墓的名义,在这里的慈悲庵租了一处房子后,李大钊先生以及马克思学说研究会的会员们就经常来这里秘密聚会。
罗章龙、黄绍谷两人来到慈悲庵准提殿北院陈愚生租赁的房子里时,早见范鸿劼等人已坐在那里品茗交谈。
罗章龙问:“尚德君怎么还没有来?他昨天告诉我说,他一早就会来的。”
范鸿劼说:“他去女师大约石评梅去了,估计他们一会儿就会来。”
“石评梅也是咱们的会员吗?”有人问道。
“那自然没错。”罗章龙说,“她是高君宇介绍加入咱们研究会的。她可是一位才女呢,又写诗,又写散文,最近,还写了一个剧本《这是谁的罪?》。前几天,她在咱们亢慕义斋作的文学讲演才够精彩呢!她与高君宇同是山西人,所以两人来往频繁,关系密切。”
范鸿劼接着说道:“听说,石评梅的父亲还是高君宇在太原读书时的老师呢!”
“难怪高君宇从苏俄归国后第二天就去看望石评梅。”黄绍谷说。
接着,众人便议论起高君宇赴苏俄参加共产国际召开的“远东大会”的事来。
正议论间,忽听门外有人笑着说道:“是谁在背后议论我呢?”
罗章龙一听,说:“是高君宇来了。”他的话音未落,就见高君宇推门走了进来,背后有位年近20岁的青年女子,只见她身着蓝色短衣和黑色长裙,脚穿白鞋白袜,一副春装打扮;丰神秀质,气度高雅,尤其是那双似蹙非蹙的细眉下像是老含着泪水的眼睛,更招人喜欢。
“评梅女士光临,欢迎,欢迎。”罗章龙笑着说。
高君宇说:“你怎么只欢迎评梅女士,不欢迎我呢?”
罗章龙说:“你刚从欧洲归来,怎么竟忘记了欧洲人的礼仪是女士优先呢?”
一句话,逗得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不一会儿,邓中夏、朱务善等人也来了。于是,这群青年便开会讨论起有关马克思学说研究会目前的任务及活动来。当议到即将在北京召开的世界基督教青年会学生组织代表大会时,邓中夏、罗章龙、范鸿劼、朱务善等人均表示反对这一会议,并希望联合各民众团体一致进行抵制。对于这些意见,高君宇表示坚决赞同,他言词锋利地说:
“为了打击帝国主义利用宗教进行侵略的罪恶行径,《先驱》已开辟了一个‘非基督教同盟号’,上面刊登了非宗教基督教学生同盟会的宣言和章程。还有不少革命团体和有识之士,甚至包括一些国会议员,都正在筹议一个抵制基督教的运动。作为我们马克思学说研究会,理所当然要参加这一运动。”
经过讨论,会议最后决定:要积极参与这一运动,但不以团体的名义,而是以个人的名义。因为这样,更便于广泛联络各界人士。在讨论即将结束时,朱务善提议请高君宇介绍苏俄之行的情况。这一提议,立即得到了众人的赞同。
高君宇从苏俄归国后,就分别在中共北京地委和刚刚重建的北京社会主义青年团的会议上汇报了远东大会以及在苏俄考察的情况,颇受欢迎。他所传达和介绍的列宁的指示、“远东大会”的决议,以及俄国和远东各国的革命运动经验,对于成立不到一年的中国共产党来说,具有十分重大的指导意义。为了使中国革命运动沿着正确的道路继续前进,他打算在一切可供利用的场合,将他所知道的这一切告诉人们。而现在马克思学说研究会的会员们提出这一要求,不用说他是十分乐意的。只见他还是那样温文尔雅,态度谦和,而浓眉下的双眼似乎更加深邃、更加有神、更加富有光彩了。他微笑着看了看大家,便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来。他谈“远东大会”的盛况和决议,谈苏俄巨大的战争创伤,以及在列宁领导下的苏维埃政权和全体人民为尽快恢复经济建设而正在进行的艰苦卓绝的奋斗,谈苏俄这个全世界第一个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所蕴藏的不可战胜的新生力量……他侃侃而谈,那滔滔不绝而又颇具卓越思想和才情并茂的话语,仿佛一股湍急的激流,从他那博大的心海深处倾泻出来,时时撞击着人们的心灵。讲到最后,高君宇以高亢有力的音调说道:
“从苏俄归国时,我顺路考察了法国、德国等资本主义国家,这些国家的经济建设尽管目前较之苏俄要强得多,但是我敢肯定地说,这些国家的社会制度已经是日暮途穷了,而列宁领导下的红色苏俄则是旭日东升。我坚信马克思主义一定会在全世界取得最后的胜利!”
高君宇的话音刚落,整个屋子里就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坐在高君宇身边的石评梅,虽然早在前几天就听过高君宇对苏俄之行的介绍,但她现在听了之后还是那样激动和振奋。她不禁忆起高君宇由欧洲归来初次到女高师红楼看望她的情景……心中顿时涌起一股幸福的暖流。这一情景在石评梅的心中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直到高君宇逝世后,她在一篇文章中还忆及此事,她写道:“信步走到游廊,柳丝中露出三年前月夜徘徊的葡萄架,那里有芗蘅的箫声,有云妹的倩影,明显映在心上的,是天辛(高君宇的化名)由欧洲归来初次看我的情形。那时我是碧茵草地上活泼跳跃的白兔,天真娇憨的面靥上,泛映着幸福的微笑!”
会议结束后,便是春游了。罗章龙对石评梅说:“评梅女士是才情俱妙的才女,前几天听了你在‘亢慕义斋’所作的文字专题讲演,真是令人叫绝!陶然亭这里有许多历代文人墨客的题咏,评梅女士不可不谈谈关于诗文的见解啊!”
石评梅带着谦逊的微笑说道:“像我这样才疏学浅的人,怎敢在你们面前谈诗论文呢?不过,我倒想好好欣赏一番这里的题咏碑刻。”
高君宇说道:“说实在的,陶然亭的景致说不上十分好,但题咏中却有不少上乘之作。我看我们今日就以品赏诗词楹联为主要活动内容吧。”
高君宇的话,自然得到了大家的响应。因为这些马克思学说研究会的会员,大多都喜爱古典诗词文赋。罗章龙后来在一篇回忆文章中说:“亢斋(即“亢慕义斋”,借指马克思学说研究会)诸子自陈(独秀)、李(大钊)以下均好古典诗,偶一写白话诗,则全废旧诗声韵格律,句长短不一。如守常(李大钊)、仲甫(陈独秀)、君宇、仲澥(邓中夏)等均为之。”他还说,“君宇好文艺”,“君宇、宋天放每读谦思(女作家)旅行书简及诗辄藏袖间,爱不忍释”。因他们如此钟情于文学,故偶有闲暇,便不免以谈诗论文为乐。
在慈悲庵里,高君宇他们看到这样一副楹联:
慧眼光中,开半庙红莲碧沼
烟花象外,坐一堂白月清风
对之,人们自然不免议论一番。石评梅说:“此联倒也不错,只是与景似乎不符,‘白月清风’估计不差,而‘红莲碧沼’却无处可觅。想是作者撰写此联时曾有过此景吧?”
高君宇说:“古今虽然变迁,但有一段古文却写得仿佛是现在的景致。”说着,便领着众人来至《陶然亭引并跋》碑刻前。众人一看,只见上面镌刻的文字是:
……面西有陂地,多水草,极为清幽,无一点尘埃气,恍置身于山溪沚间……
众人看毕,都说“确与眼前景致没有两样”。高君宇说:“我所以喜爱陶然亭,就是因为它无一点尘埃气。”罗章龙便开玩笑说:“那你就和江藻一样在这里盖两间房来居住吧。”
在陶然亭一带的古建筑上古人题咏、碑刻、楹联甚多,诸如:“烟笼古寺无人到,树倚深堂有月来”;“爽气抱城来,拄笏看山宜此地;绿荫生画静,凭栏觅句几闲人”;“客醉共陶然,四面凉风吹酒醒;人生行乐耳,百年几日得身闲”……然而最能引起人们兴趣的则是林则徐那副楹联:
似闻陶令开三径
来与弥陀共一龛
他们由联语谈到人,又由林则徐禁鸦片运动谈到当前的革命斗争,谈兴愈来愈浓,不觉来到锦秋墩南坡。这里满坡遍野都是坟冢。而在这累累荒冢之中,有几处著名的坟冢。其中有一处“诗人王沧洲之墓”,墓碑阴面上虽字迹斑驳,但依稀可辨:
西风渐紧,一哭新亭名士尽。
满目凄凉,万里秋云拥女墙。
追怀昔□,□□□□才子笔。
来访王郎,鹦鹉无言蝶梦荒。
诸如此类的碑石诗文甚多,但最令石评梅感动的却是“香冢”碑石上的那哀怨悲恻的文字。其铭文是这样的: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烟痕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在这段如泣如诉的铭文下面,还刻有一首哀婉凄艳的七绝:
飘零风雨可怜生,香梦迷离绿满汀。
落尽夭桃又秾李,不堪重读瘗花铭。
罗章龙见石评梅久久地凝视着碑文,便介绍说:“这个香冢里埋葬着一位纯情的女子。传说,一位落第的举子在穷途潦倒中,遇到一位名叫蒨云的歌妓,两人渐渐产生爱情,终至难舍难分,并立下了海誓山盟。可是,举子却无力使蒨云脱离火炕。后来,一个富商欲出重金,买她作妾。蒨云被逼无奈,悲愤中自刎身亡,以死殉情。那举子痛不欲生,便买下这块土地,埋葬了蒨云,并作了这墓碑上的铭与诗,以作纪念。”
听了这个催人泪下的故事,石评梅那多愁善感的性格又显现出来了,她神情凄然,那双老像含泪的眼睛里更加泪水盈盈。高君宇赶忙说:“咱们再到别处看看吧!”说完,便拉着石评梅的手离开了香冢,就连香冢旁的鹦鹉冢也没有细看一眼。可是,石评梅仍不时回望着香冢上的那块墓碑,嘴里还不断地低声念着那令人断肠的诗句。罗章龙后来在一篇回忆文章中还说:“评梅极爱诵其香冢诗,并云,近人陶然亭诗中以‘万丝垂柳挂夕阳’句,最为警策。”
离开香冢,他们来到赛金花墓前,这是一座大理石砌成的豪华坟墓。在这里,他们谈赛金花极其复杂的社会地位和人生经历,谈历史小说《孽海花》,最后谈到这部小说的作者曾朴的诗。高君宇说他最喜爱这位小说家留在这里的《龙泉寺诗》,接着便吟诵起这首诗的最后两句来:
满地疮痍人不管,
愿施霖雨慰生民。
石评梅听了,不禁对这位温文尔雅而又刚毅稳健的青年更加钦佩和仰慕了,心中暗想:“真是‘自古崖壑有异态,从来松柏无凡姿’。即使是在寻幽探胜时,他念念不忘的还是劳苦大众啊!这与那些置国家前途于不顾,而时时念着个人发迹的青年何等不同!”她又想起了她的恋人吴天放来。她觉得这个狂热爱恋着自己的人,虽然也酷爱中国古典诗词,但在他的身上似乎少了点什么。想到这里,她的心上掠过一丝淡淡的惆怅。
后来,邓中夏说是要到附近的龙泉寺看书法大家董其昌亲笔书写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石刻,便同罗章龙、范鸿劼等会员走了。锦秋墩上只留下高君宇和石评梅,而在他们周围只是累累坟冢,萋萋墓草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的野花。石评梅说:“这地方倒是十分幽静、美丽!不愧是‘红尘中清凉世界’!”
高君宇说:“是啊!偌大一个北京城,只有陶然亭是块最干净、最美丽的土地。然而,我所以喜爱这个地方,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在这里留下了许多爱国志士的足迹。譬如,鸦片战争中的主战派代表人物林则徐多次来此游览,并留下楹联墨迹;龚自珍曾在这里以诗明志;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等人曾在这里计议过变法维新;在戊戌变法中牺牲的康广仁就安葬在这里;章太炎因反袁称帝也曾被囚禁在这里的龙泉寺;民国初年,孙中山先生来北京后还在这里参加过政治集会……我每次游陶然亭,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这些爱国志士。”
石评梅听着、听着,不觉深深地感动了。她沉思半晌,轻轻地喟然长叹一声:“可惜,在这么多爱国志士中却没有一位女杰。”说完,便默然无语,遥望着远处的残堞……
高君宇对石铭先生的这位女公子是颇为了解的,知道此时在她的胸中正涌动着爱国激情的春潮。他望了一眼石评梅那娟秀的面庞,不禁思绪万千,想起关于石评梅的许多事情来。
石评梅原名汝璧,1902年9月20日诞生在山西平定县的一个书香世家。她从小就十分聪慧,酷爱读书,因之,其父石铭对她寄以很大的希望。她不负父望,在山西省立女子师范读书期间,每次考试必名列前茅,而且喜音乐(对风琴尤为娴熟),擅歌舞,长于体育,尤喜诗文,因之被师友视为“才女”。由于她有很高的声誉,又有很强的组织能力,学校开会她常常是组织者和主持者。在一次学潮中,因她是主要骨干,险被学校当局开除。在五四运动中,学校当局严禁女生出校,但她通过组织同学撰写文章,编印刊物,参加了这一反帝爱国斗争。1920年在山西省立女子师范学校毕业后,她“慨国事之日非,悯女学之不振”,毅然辞别双亲,负笈抵京,考入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入体育科,并立下了“以健康之精神,作伟大之事业”的宏愿。
对于这样一位女中之杰,高君宇自然十分喜爱、赞赏。特别是石评梅发表于报刊上诗文,其斐然之文采,更使高君宇赞叹不已。因此,自从在同乡会里第一次见到石评梅,他就铭记不忘这位“才女”了。而石评梅早已从父亲以及朋友、同乡的口中得知高君宇是一位“五四”运动的健将,忧国忧民的志士,但总以为未必名副其实,直至见到他时,方信传言无讹。从高君宇那卓越的思想、精辟的议论、锐利的词锋、敏捷的才思以及温文尔雅的举止中,石评梅看到这个儒雅中透着英爽,温柔中含有刚毅的青年,既不像粗鲁的武夫,也不像轻浮的纨绔子弟。于是,一向高傲的石评梅的眼睛里泛出钦佩、仰慕的光波。
从此,两人开始了交往。无奈,高君宇整天忙于革命活动,他们的来往并不很多。但偶一相遇,他们就有谈不完的话,谈理想,谈人生,但谈得最多的则是社会改造。渐渐地,在高君宇的影响下,石评梅对马克思主义渐渐产生了兴趣。因此,当高君宇希望她加入马克思学说研究会时,她欣然同意了……
想到这里,高君宇不禁将敬慕的目光投向石评梅。当他看到石评梅也用那双似含泪水的眼睛痴望着他时,他的心顿时“咚咚”地跳了起来,而脸色随之也红了。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高君宇赶紧找了一个话题,说:
“我前几天读了你的几首诗,但我最喜欢的是你发表在《新共和》1卷1号上的那首新体诗《夜行》,至于你那首旧体诗《哭落花》,就不敢恭维了。”
石评梅一边手里捏弄着一朵野花,一边说:“新体诗我自然喜欢,但我同样也喜欢旧体诗。有人说,旧诗太重形式,没有灵魂,是死文学。但我不这样认为,譬如李太白、苏东坡等古人的千古绝唱,如果是死文学的话,又怎能流传千古?再如李守常先生的旧体诗,不也为当代青年学子所喜爱吗?我认为,一首诗的优劣不能用形式的新旧来衡量。自然,我说这番话,并不是为《哭落花》辩护,我只是想从理论上来谈谈自己的看法。”
“你的看法我以为并无不妥之处。我历来论诗不以形式新旧为标准,而是以思想境界为标准,譬如《哭落花》一诗写得似乎有点悲悲戚戚、凄凄惨惨了,什么‘哭花无语泪自挥’,这样的诗句怎能给人以鼓舞和力量?而《夜行》则不是这样,字里行间充满勃勃生气,我最喜欢的是其中第四节对朝阳的赞美。”说到这里,高君宇便引吭高吟起来:
哦!一霎时,青山峰头,
拥出了炎炎地一轮红光;
伊的本领能普照万方;
同胞呀!
伊的光明是出于东方!……
吟毕,高君宇神采飞扬地说:“这诗句何等清新,何等刚劲,何等鼓舞人心!”
听了高君宇的话,石评梅不好意思地微笑着说:“你的诗论很有道理,我今后作诗一定向这个目标努力。只是不知能否达到一个较高的境地。”
后来,他们谈到石评梅前几天发表在《晨报副刊》上的剧本《这是谁的罪?》。石评梅说,这是她应女高师第二级级友会组织的游艺会的急需,用两夜时间赶写出来的,写得还不很成熟。高君宇认为,剧本的主题是争取婚姻自由和妇女解放,这一点首先就应当予以肯定。他希望石评梅能够多写一些反映现实斗争的作品。
“嗬,你两个还在这里呀!让我们在湖畔到处好找哪!”
高君宇闻声回头一看,原来是邓中夏、罗章龙他们从龙泉寺回来了。看看天色已晚,他们便走上了归途。在归途上,石评梅对高君宇说:“陶然亭不愧是‘红尘中清凉世界’,清雅幽美,给我留下了极为美好的印象!”
“愿你自信……”
高君宇从中共北京地委回到住处——“静庐”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他一开门,就见门缝间塞着一封由邮差送来的信。他回屋开灯一看,只见信封上用娟秀的字体写着:“高君宇先生启”,而在信下方铅印的“北京高等女子师范学校”的字样后,又有一个用毛笔书写的“梅”字。啊,多么熟悉的笔迹!不用看信文,就知道是石评梅的来信。
高君宇的心顿时激动起来,就像有许多小鹿在胸中乱跳乱撞。哦,好长时间没见评梅的面了!
自从在同乡会里高君宇、石评梅相识以后,两人因交往而渐渐产生了较为深厚的情谊。特别是高君宇介绍石评梅加入马克思学说研究会后,两人之间的情谊之树因根植于共同理想的土壤上而愈发茁壮成长起来。这一情谊自然成为石评梅蓬勃向上的一个动力,她对高君宇既有着崇高的敬意,又有着一种说不清的绵绵情意。而高君宇则对石评梅产生了一种愿望,一种想了解她的心的愿望。但他却时时在抑制着他对她的这一愿望。这一复杂的心境,他后来在这年10月15日给石评梅的信中说得很明白,他说:
“我们可不避讳的(地)说……我们中间是有一种愿望……它的开始,是很平常而不惹注意的,是起自很小的一个关纽,但它像怪魔的一般徘徊着已有三年了。这或者已是离开你记忆之领域的一事,就是同乡会后吧,你给我的一信,那信具着的仅不过是通常的询问,但我感觉到的却是从来不曾发现的安怡。自是之后,我极不由己的便发生了一种要了解你的心。然而我却是常常担悬着,我是父亲系于铁锁下的,我是被诅咒为“女性之诱惑”的,要了解你或者就是一大不忠实。三年直到最近,我终于是这样提悬着!故于你几次悲观的信,只好压下了同情的安慰,徒索然无味的为理智的劝解;这种镇压在我心上是极勉强的,但我总觉不如此便是个罪恶……”
然而,“感情”真是一个怪物,你愈想扑灭它,它反倒燃烧得愈热烈。尽管高君宇努力抑制自己对石评梅的感情,但在他的心底却不时流淌着对她的一股情意绵绵之溪流。
可是,高君宇是一位矢志为伟大的共产主义事业献身的人。在他心灵的天平上,革命事业高于一切;而爱情尽管价值千金,但亦很难与他为之奋斗的革命事业相比。因此,自从参与领导京汉铁路大罢工,特别是“二七”惨案发生以来,他就无暇顾及对石评梅的感情的事了,他不但没有时间去看望石评梅,甚至连信也很少写——他的整个身心几乎都扑到这一轰动中外的斗争上去了。这一时期,他的感情世界的大海里似乎没有一缕儿女情长的涟漪,有的只是对残酷现实极为悲愤的浪涛!而今,“二七”惨案善后工作已近尾声。因之,当他接到石评梅的信之后,他的感情潮水又一次在心海之中奔腾起来……
在灯下,高君宇轻轻拆开信封,从中取出信笺来。啊,还是他所熟悉的印有“梅作主人月作客”淡蓝色字样的梅花笺,上面似乎还萦绕着一缕缕非兰非麋的清香。高君宇便急匆匆地读起信文来,信文的大意是,石评梅近来愈来愈烦闷、痛苦和绝望,心中常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哀”。而她自己又无法跳出这一愁城苦海,只能浮沉于这悲哀的惊涛骇浪之中。她为自己设计营造的“象牙塔”轰然倒塌了,她为之追求的理想像海市蜃楼一样蓦然消失了,她对人生厌倦了,绝望了!她希望高君宇能帮助她,救济她,使她恢复对生活的信心和勇气。她最后还渴望高君宇将“以后行踪随告,俾相研究”。
这岂止是一封信?这是一位青年女子在黑暗世界桎梏下的呻吟啊!读毕这封信,高君宇的心灵受到了强烈的震撼!像石评梅这样的青年,在当今中国岂止一个啊!他还记得石评梅曾给他讲述过的女高师一位女同学悲惨之死的故事:这位女同学名叫李超,是国文科一班的学生。正当李超潜心读书之际,他的哥哥将她许配给一个有钱有势的旧官僚。在她临毕业的前一年,她那贪图富贵的哥哥,频频来信催逼她回广西结婚。而李超因受到新思想的影响,毅然抗拒兄命。她的哥哥一怒之下,宣称与她脱离亲属关系,断绝对她的经济供应。从此,李超忧思缠绵,郁郁寡欢,患上了重病。不久,在封建礼教桎梏下便饮恨而亡了。为了向封建礼教声讨,向恶势力宣战,激于义愤的同学们在学校大礼堂为李超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陈独秀、李大钊到会分别致了悼词、讲了话。石评梅的学友、学生代表露沙也上台发了言。在发言中,她泣血陈词,声泪俱下。闻者无不嘘唏浩叹,低声饮泣……石评梅的心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于是,她在同学们的怂恿下,仅用两天时间,就含泪创作了话剧《这是谁的罪?》。后来,高君宇应石评梅之邀观看了演出,颇受感动。他感到现在中国青年大多生活在苦闷之中,他们有的对黑暗社会不满,觉得前途渺茫;有的因婚姻受到封建礼教的束缚而痛苦不堪;也有的为爱情遭受挫折而哀伤不已……苦闷、悲哀,这是这个时代赋予青年人的共同“礼物”!石评梅又怎能例外呢?
高君宇的双眼又被吸引到信笺上。从字里行间,他仿佛听到石评梅凄婉哀怨、如泣如诉的声音;而几乎与此同时,他的眼前便浮现出石评梅悲伤的情景:她脸色苍白,白得像窗纸似的;而在那似蹙非蹙的细眉下,那双常像含着泪水似的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花;小而好看的芳唇在微微颤动着,时而吐出一声轻轻的长叹,微弱得就像一缕游丝……
啊,这就是他仰慕的女友石评梅吗?不,不是的。她不应是这样一朵在风雨中摇曳的梨花,她应是一朵在冰雪中昂然挺立、充满勃勃生机的梅花!
石评梅是一位在“五四”浪潮冲激下成长起来的新女性。“五四”之后,各种新的学说激荡着她,各种新的思想诱惑着她。她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认真完成课业之余,一方面如饥似渴地阅读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从中汲取着丰富的精神营养;一方面留心时事,关心着祖国的前途和民族的命运。在当时在女高师讲授 《社会学》 《女权运动史》的李大钊先生和高君宇等共产党人的影响下,这位“温婉聪明,秀气孤禀”的青年女子的思想境界愈来愈高,对帝国主义亡我之心和北洋军阀政府丧权辱国的卖国本质看得愈来愈清,深感民族危机的严重,她“每与校中同学言及邦国颠危,则慷慨泪下”,其爱国热情,深受师友钦佩。怀着这种对祖国最深沉的感情,她以白话文为武器,积极投入到新文化运动中。她不愿做“花瓶中的芍药受人供养”,立志要做翱翔万里、搏击风云的“飞鹏”。她决心用血、用泪、用纤纤玉手紧握的笔,去改造黑暗、丑恶、虚伪的社会,期盼着新社会的满天霞光……你听,她在奋然高唱:“奋斗啊!你不要踌躇”!“啊呀!光明的路,就在那方”!她在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
你听那——
鸟声喈喈,不住的叽叽!咋咋!
溪水曲曲,不断的湫湫!潺潺!
你看那——
山色碧翠,烟云弥漫;
田舍炊烟,一缕一缕的扶摇直上。
呵!
美呵!
自然的美呵!
我愿意和它永久生长。
这时候,在她那水晶般透亮的心里,流荡着的是一曲充满希望和憧憬的生命赞歌!
然而,正当她像百灵鸟一样纵情欢唱的时候,严酷的现实将她的希望之花击碎成了点点落红。如果说社会的虚伪、残忍,在她那颗真诚、美丽、善良的心灵上烙下了斑斑伤痕的话,那么,爱情上的挫折就像撒在伤口上的盐!她的心因之而流血、而疼痛、而颤抖。啊,“欢乐的泉枯了,含笑的树萎了,生命中的花,已被摧残了”!
关于石评梅这次的爱情悲剧,她的朋友、五四新文学创始时期的著名女作家庐隐在《石评梅略传》中剖析得极为细腻、真切:
她来北京的时候,年纪很轻,仅仅是十八岁的少女……她的父亲很不放心,因托了一个朋友,写信给在京的朋友照应她,当这时候,有一个少年W君就到女高师去看评梅——这就是她父亲辗转所托请的人。评梅见了W君之后,心里很得到一种安慰,凡关于不明白,或难解决的事情,都去请教他。——不过这位W君是住在一家公寓里,评梅觉得不便去找他;所以最初总是W君到学校去看评梅。——这样的(地)过了几个月,在冰雪严寒的一天,她忽然鼓起勇气,到公寓去看他,但是不幸评梅处女纯净的心,就在这一天划上一道很深的伤痕。——当他和她从漫漫的谈话,进而为亲密的友谊的请求时,评梅稚嫩的心,不禁颤动。况且她原有善感的天性,不忍使人过于难堪的天性。她看见这位素常照应她的青年,忽然声泪俱下的,要请求她答应作他一个永远的好友;她纯真的少女之心,又怎能不为他感动呢?当时就答应了。然而评梅天生又有一种神秘的思想,她愿意自己是一出悲剧中的主角,她愿意过一种超然的冷艳的生活。因此她也希望她的朋友,也是这么一种人,但是不幸W君绝对不是这种人。而且W君又是已经有妻子的人,他对于评梅只不过游戏似的,操纵她处女的心,自然评梅是初出笼的小鸟,很容易的,就把一颗心交给他了。到评梅发觉她的理想,完全是梦的时候;她的心是伤透了。怎么样都难使她恢复,从此评梅就由她烂漫黄金的天国中,沉入愁城恨海中了。
庐隐文中所说的“少年W”就是曾赴欧洲留过学的“风流才子”吴天放。石评梅发现吴天放这个视爱情为游戏的伪君子是在1923年1月18日。从此之后,她将一颗痛苦的心“坚决地藏裹起来”。然而,痛苦还是从她的笔端汩汩地流淌出来。在病中,当她想到第一次恋爱失败,“游戏了这许多年,所尝受的只是虚伪的讪笑,面具的浮情”时,不禁含泪写下了散文《病》。你听她那带泪的声音:
……谁也不能在痛苦的机轮中安慰我!我明知道世间,被捣碎和伤害的不仅是我!就是现在把理想的种子植在我希望的田里;将镇痛剂放在我创伤的心上,也是被我拒绝的。我只觉我应当高声的呼喊,低声的啜泣;或者伏在神的宝座下忏悔我人生的罪恶。从前热心要实现的希望,现在都一齐包好,让水晶的匣子盛着,埋葬在海底……
然而,对于石评梅从“春之波在爱之河荡漾着”的梦境中坠入茫茫苦海的遭遇,一直关注着“二七惨案”和与反动军阀进行殊死斗争的高君宇却一无所知。但是,他从石评梅信笺的字里行间,已经深切地感受到石评梅的痛苦、悲悒和绝望,知道她“像只小白羊,离群倒卧在黄沙凄迷的荒场”。而这只“小白羊”,现在正向自己呼救了。蓦然间,一种拯救“小白羊”的责任感在他心中油然而生,并且愈来愈强烈起来。于是,他随即提笔给石评梅回信,他在信笺上写道:
评梅先生:
十五号的信接着了,送上的小册子也接了吗?
来书嘱以后行踪随告,俾相研究,当如命;惟先生谦以“自弃”自居,视我能责如救济,恐我没有这大力量罢?我们常通信就是了!
“说不出的悲哀”,这恐是很普遍的重压在烦闷之青年的笔下一句话罢!我曾告你我是没有过烦闷的,也常拿这话来告一切朋友,然而实际何尝是这样?只是我想着:世界而使人有悲哀,这世界是要换过了;所以我就决心来担我应负改造世界的责任了。这诚然是很大而烦[繁]难的工作,然而不这样,悲哀是何时终了的呢?我决心走我的路了,所以,对于过去的悲哀,只当着是他人的历史,没有什么迫切的感受了,有时忆起些烦闷的经过,随即努力将他们勉强忘去了。我很信换一个制度,青年们在现社会享受的悲哀是会免去的——虽然不能完全,所以我要我的意念和努力完全贯注在我要做的“改造”上去了。我不知你为何而起了悲哀,我们的交情还不至允许我来追问你这样,但我可断定你是现在世界桎梏下的呻吟呵!谁是要我们青年走他们烦闷之路的?——虚伪的社会罢!虚伪成了使我们悲哀的原因了,我们挨受的是他结下的苦果!我们忍着让着这样唉声叹气了去一生吗?还是积极的起来,粉碎这些桎梏呢?都是悲哀者,因悲哀而失望,便走了消极不抗拒的路了;被悲哀而激起,来担当破灭悲哀原因的事业,就成了奋斗的人了。——千里程途,就分判在这一点!评梅,你还是受制于那运命之神吗?还是诉诸你自己的“力”呢?
愿你自信:你是很有力的,一切的不满意将由你自己的力量破碎了!过渡的我们,很容易彷徨了,像失业者踯躅在道旁的无所归依了。但我们只是往前抢着走罢,我们抢上前去迎未来的文化罢!
好了,祝你抢前去迎未来的文化罢!
君宇?摇静庐
一六,四,一九二三
信寄起后,高君宇心中依然时时牵挂着石评梅:她读信后会怎样?她能“从悲惨黑暗的地狱里挣扎出来”吗?……高君宇愈想愈觉得心里不安然。于是,他抽暇看望石评梅去了。
那是一个细雨绵绵的夜晚。夜,很黑,很静;雨,很细,很密。高君宇来到女高师时,石评梅寝室里正亮着灯。他便上前轻轻叩门。然而,开门迎接他的不是石评梅,而是石评梅的同学、好友素文。素文一见是高君宇,高兴地说:“评梅正和我念叨着你呢!”
屋内,一灯萤然。借着淡黄色灯光望去,只见室内没有以前那样整洁了,桌上的“文房四宝”以及报刊书籍堆放在—起,显得杂乱无章;半卧在床榻上的石评梅脸色异常憔悴、苍白,就像那盆置于墙角下枝叶横斜的梅花一样毫无生气。她微微向高君宇点点头,脸上露出一种凄然的微笑——这是一个人在生命的旅途上经历过一场感情上暴风骤雨的摧残之后才有的那种微笑。
高君宇搬了个凳子坐在石评梅旁边,很关切地询问道:“评梅,你这一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殊料,不问还好,一问反倒使石评梅呜呜咽咽地哭了。
素文说:“还不是因为那个吴天放。这个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看上去还人模人样,其实是一个最没德性的人。他已经是有妻室的人了,但还要‘得陇望蜀’,用他的虚情假意来骗取一位纯洁、真诚的少女之心。春节前夕,评梅发现他的虚伪、奸诈之后,一下子从彩云霞光的空中摔到了痛苦的深渊。但是这个人还缠着评梅不放,今日一封情书,明日两首情诗,扰得评梅心乱如麻,你看看,这就是这个人的‘杰作’!”素文说着,将桌上的几封信拿给高君宇。
高君宇翻动了几页,有的是情诗,如“一树梅花一树霜,东风不解客愁长。自此时时春梦里,毕生遣恨系心乡”;有的是情书,如“……我活了二十五岁,没有一天幸福过。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给我幸福。亲爱的珠妹(即评梅),你愿意帮我解除痛苦吗……”信笺是粉红色的,左下角还印有一株金色梅花,旁边还写着两行宋体小字:“唯有梅花知此恨,相逢月底恰无言。”
高君宇匆匆翻看了一遍,只从牙缝间进出两个字来:“卑鄙!”
素文说:“高先生前两天给评梅的信,我已经看过了。写得好极了,不仅论述精当,对社会问题一语中的、入木三分,而且指明了免除悲哀的根本道路就是改造虚伪的社会。读后,使人深受鼓舞。评梅自从读了你的信之后,情绪好多了。你看看,她在前一段发表的诗作吧,那简直是血泪之吟啊!”素文将一本刚刚出版的《诗学半月刊》第2号递给高君宇。
高君宇接过来翻开一看,只见上面有一首评梅写的诗《别后》:
……
忆哪!
清风飘荡着花香,
皎月彩映着人影,
旧痕永镌呵!
那时我忍了一时悲哀,
把系在枯枝上的心摘下,
埋在那白云笼罩的红梅树下。
总可以大声的痛哭呵!
为了不能发泄的酸楚!
在别之后,
但一把麻木的神经,
付与命运之神的手中了。
……
这是石评梅在“心弦上弹着,心波中拥着,在笔尖上涌着那悲哀的残痕”啊!高君宇的心不禁因之而颤动起来。但他没有去安慰她,他知道,她的不幸的初恋已把她生命中最灿烂的热情耗去了很多、很多;而要重新点燃她胸中的热情,绝非几句安慰的话所能奏效的。于是,他在和石评梅、素文的交谈中,谈人生、谈社会,然而谈得最多的则是血淋淋的“二七”惨案。他讲述他亲眼目睹的长辛店工人被军阀杀戮的惨景,讲述总统黎元洪献媚军阀、苟保禄位的丑恶表演,还讲述施洋、林祥谦暨二七烈士追悼会的悲壮情景,他说:“我这里正好有一份施洋夫人郭继烈哀告同胞书,我来给你们念上其中的一段。”说完,便从口袋里掏出一份印刷品来,然后念道:
亡夫施洋,因京汉路工人罢工,惨被鄂督非法枪毙。为社会而死,死固得其所!处黑暗时代,原不必叫冤。亡夫不死于天灾,不死于地变,不死于疫疠,不死于私仇,乃竟于轰轰烈烈光明正大而死,则死亦何憾!且亡夫不死于五四运动,不死于王占元通缉,不死于湘鄂战后,而独死于最近工潮,其寿命固为侥幸延长!亡夫生时,恒以屡次幸免于难,引以为恨。今幸得与许多觉悟之工友,同溅热血,妾纵愚懦,忝为烈士妻,自应继志奋斗,以了亡夫未了之愿,尽亡夫未尽之责……虽然死者已矣!不能再为社会尽力,苟同胞诸君,均能前仆后继,则亡夫虽死犹不死也!……
念到这里,高君宇以万分倾慕的口吻说道:“这不仅是一篇泣血之辞,而且是一篇向万恶军阀宣战的檄文!我们这个时代,多么需要这样的热血女子啊!”
石评梅静静地听着高君宇的讲述,一会儿发出同情的叹息,一会儿激愤得紧攥拳头,一会儿情绪振奋异常。这一切表明,石评梅这时已暂时忘记了个人不幸的遭遇。她忽然间无意地发现高君宇更加稳健,更加刚毅,更加豪放了。他是那么神采奕奕,生气勃勃。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思想的智慧,他的胸膛里燃烧着一团烈火,而在他的身上则蕴藏着一种高尚的人格力量。
临辞别时,高君宇给石评梅留下两本书刊,一本是他和蔡和森编辑出版的《向导》周报第20期,上面刊有《中国共产党为吴佩孚惨[残]杀京汉路工告工人阶级与国民书》,和高君宇撰写的《勗军阀残民之总统命令》《全国商界的好榜样》两篇文章;另一本是他和罗章龙合作编写的《京汉工人流血记》一书,上面载有高君宇作的后序《工人们需要一个政党》。高君宇用一双真诚而充满热情的目光望着石评梅说:“你可抽空看看这两本书刊,它可以告诉你许多道理。临走之前,我给你朗诵一首刊在《京汉工人流血记》一书补白处的《赤军进行歌》吧!”说完,便高声朗读起来:
兄弟们!向太阳,向自由,向着光明前进。
光辉从黑暗的过去,炫耀着将来呵!
看亿万的兵丁,滔滔不绝的从幽暗中出来,
直到我们的希望达到,天地澄清的时候。
兄弟们,只前进罢;兄弟们,死正在嘲笑我们:
永远做奴隶以终生,抑出于神圣的最后一战!
这声音,回响在静寂的雨夜里,也回响在石评梅那忧思缠绵的心上。
情系高君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