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我早年看过很多韩寒的书,也很喜欢,主要是他的文字好,幽默,叛逆,并且敢说话。多年过去了,韩寒不怎么写书了,开始做老板,拍电影,仍然是“国民岳父”,人气一点不减当年。
他曾在博客上写的那些不做的事,也都一个个的违反了,韩寒变了,有人说是懂事了,有人说是成熟了。其实,他的读者,何尝没有变呢?
今天这篇文章来自帝哲(微信公众号:裸思),他梳理了这些年韩寒的变化,以及和自己和这个时代的关系,值得一看。
前些天,是韩寒34岁生日,韩寒发微博感谢了大家的祝福。
韩寒已不再是曾经那个口无遮拦的“愣头青”了。不喜欢他的人,说他怂了,识时务了。喜欢他的人,说他变得柔和了,有了一个成熟男人的样子。尽管韩寒自己说,他在用另一种方式,文艺的,商业的,科技的,来继续抵抗这个世界,但明显他已经与这个世界和解了。
乔任梁因抑郁症去世后,韩寒发了一条微博:
你也许并不明白抑郁的人对世界的绝望…珍惜你爱的和爱你的,理解你不能理解的和不理解你的…
你会发现,韩寒最近这两年越来越频繁地提起“理解”这个词,而所谓的“理解”,大概就是和这个世界和解的代名词吧。面对所不能理解的,曾经的韩寒表现出的是“一个都不饶恕”的姿态,而现在,韩寒开始理解他以前所不能理解的一切。面对不理解他的,曾经的韩寒表现出的是“万不能容赦”的姿态,而现在,韩寒越来越不屑于嘴上逞英雄了。
2016年4月,韩寒在上海音乐厅召开发布会,宣布成立东亭影业,并将《三重门》和《天空制造》的拍摄计划公告天下。在演讲中,韩寒讲到,他的一对夫妻朋友因为要不要买学区房发生争执,妈妈坚持要买,爸爸则对此愤愤不平。韩寒说:
他们两个我都认识,但我没有进行任何调解工作,这就是我和以前的变化。以前我会摇身一变成为柏万青阿姨,我会说你这个观点不对啊小伙子,也会说,你这个钱为什么要买上海牌照呢?你为什么要买房子而不是租房子呢?你为什么要买这个区域而不是那个区域呢?你为什么要买轿车而不是越野车呢?总之我会阐述半天我的想法,希望可以改变他人...但是现在我更多知道了换位思考,我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感情和生活,如果你不了解,那么你就闭嘴。如果你了解,那就更应该闭嘴。
了解,理解,然后闭嘴,现世自然安稳,岁月自然静好。
中学时代,韩寒凭借《三重门》火遍中国,因其年少成名和对教育的犀利指责,加上固有的叛逆形象,韩寒成为了很多权威专家和学者攻击的对象。人越弱小的时候,越容易开启心理防卫机制,那个时候的韩寒,面对各种权威,表现出的是不屑一顾嗤之以鼻,好像谁都拿他没办法。在后续出版的《零下一度》《通稿2003》等书籍中,韩寒继续用文字进行着反攻,消解着主流社会所认同的权威。
从韩寒成名的那一刻起,连续好几年,笔战似乎从来没有停息过。余秋雨,陈凯歌,陈逸飞,郭敬明,白烨,陆川,高晓松,李敖…这个名单还可以拉到很长,一次次的论战让文学圈好不热闹,韩寒凭借着对文字的敏感和义无反顾的性格,频出金句,“文坛是个屁,谁都别装逼”“什么坛到最后都是祭坛,什么圈到最后都是花圈”,这些让斯文扫地的金句,让韩寒赢得了一场又一场貌似的胜利。
自古高处不胜寒,青春年少、意气风发、桀骜不驯,这个年龄段的人是最难被驯服的,何况,权威们受制于各种紧箍咒,穿鞋的实在不是光脚的对手。于是,韩寒慢慢把圈内能得罪的人都得罪了个遍,也没人愿意再跟他这个流里流气的人掐架。韩寒陷入了一个孤独的时期。这种孤独并不是无敌所带来的,而是年轻的人,总需要借助一些对外界的攻击来显示自己的强大,一旦对手消失,便张皇失措,变得无助。
好在没多久,韩寒就给自己找到了一个更牛逼的对手,那就是政府和权贵。后来,当有媒体问到韩寒为什么开始写杂文时,韩寒说:“别的个体都不和我玩了,所以我就只能和这些公共事件玩。”这一仗,一打又是数年。
翻一下韩寒的博客就知道,那个时期韩寒的杂文是多么受人关注,动辄上百万的阅读,数万的评论和转发。俏皮而尖锐的语言风格,让韩寒躲过了不少敏感词,把一些政治启蒙的思想传递给社会大众:“我们没有公民,只有草民和屁民。”恰逢民智初启,网民对社会负面新闻的关注井喷,所以这几年,韩寒凭借着杂文,收获了比以前更高的声誉。“青春公民”、“意见领袖”、“公共知识分子”、“中国新一代的希望”……有杂志甚至激动地在封面上打出“选韩寒当市长”这样的大标题。《谈革命》《论自由》《要自由》的“韩三篇”,更是把改革的话题推向了一个高潮。韩寒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面对媒体只是深藏功与名地说了一句“时无英雄,让我这样的竖子成名”。
2010年底,韩寒在接受日本NHK电视台采访中说:
我想恐怕大部分的人是通过阅读我的文章来发泄积怨的。我的博客可以说是一个公共厕所一样的存在。有些人匆匆忙忙地冲进来,完事后松一口气。
如果说,这个时候的韩寒觉得,成为公共厕所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因为人们需要这样一个公厕。那么,一年后,韩寒的态度就发生了更彻底的变化。
一年后的2011年底,韩寒在博客《这事儿都过气了》中说:
我越来越觉得很多东西的结果,其实并不是不同人的改变,而只是同类人的聚集。在我的微博马甲里,你觉得这个政府糟透了,时日不多。在别人的微博马甲里,你觉得生活挺安逸的,一切都好。所以,你所关注的一切,就是你所看到的世界。
…我打开微博,看到了我朋友在写一个多礼拜前发生的一件悲剧,他说他认真想了七八天,翻阅了一些资料,觉得也许是这样的。他分析的很有道理,我深表赞同,平时都有很多人转发他,结果那条才几十个人转发,评论的第一页有一条就是:怎么现在还有人说这个啊,这事儿都过气了。
群众的态度让韩寒开始越来越深刻的反思。群众其实需要的只是情绪,对事件本身所反应的问题并不在意。多年过去了,相同的社会事件不断在上演,他写的这些文章,既没能影响政府,也没能影响群众。这让韩寒像鲁迅一样,感到了一种“未尝经验的无聊”。
2012年初,韩寒在博客《我的2011》中继续着这种反思:
…那时候我写文章,针砭时弊,批评政府,完全发自内心的痛恨。…天天盼望中国突变成美国或者台湾式的社会…我从这些批评中获得了很多的赞誉,于是我开始在意这些赞誉,甚至不自觉地迎合。然而再多的悲悯都抵不过悲剧的重复…我做的很多批评几乎都是有罪推论和变种八股——制度不好,政府腐败,悲剧发生,人民可怜。我想在任何社会里,这样的批评都会受到民众的欢迎。因为执政者的腐败和贪婪,这个社会官民对立严重…我这么写文章,再加几句俏皮话,大家肯定都觉得我说的特别好,而且凡是不赞同者,皆会被民众说成五毛,是权贵之走狗,民主之敌人…当我发现批评我的人越来越少或者越来越小心翼翼的时候,我自然高兴了一阵子,但后来我总觉得不对劲,我知道无论我说的多么对,我必然有地方错了。
于是,想了很久,我逐渐觉得,一个好的写作者在杀戮权贵的时候,也应该杀戮群众。
作为一个公众人物,韩寒骨子里是不缺乏自省精神的。其实韩寒在此之前也曾写过一些杀戮群众的文章,比如《需要真相还是需要符合需要的真相》一文就直指群众们为了迎合自己的情绪而罔顾真相。在韩寒的文章中,也多次奉劝群众们要“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但杀戮群众的步伐还没迈出去,韩寒就遇到了一件让他焦头烂额的事情。2012年的大门刚打开,就陷入了和方舟子的“代笔门”事件。
在“代笔门”事件中,方舟子的指摘虽然蛮横,但也有着牵强和不可证伪的证据,这让韩寒疲于应对。若是不回应,很多人会觉得你心虚,若是回应,方舟子胡搅蛮缠,而且这种事情根本无法证明,哪怕拿出手稿,也会有人觉得是韩寒当时抄录了一遍。随着事情的发展,有些韩寒的昔日好友站出来为代笔提供证据,也让韩寒感到世态炎凉人心叵测。打过多次笔仗的韩寒,从来没有像这一次一样灰头土脸。
这件事,对韩寒的影响特别巨大,是韩寒人生中的一个重要转折点,用韩寒的话说就是“看世间百态,人情冷暖,失落与收获都颇多”。
2012年2月,和方舟子笔战暂歇,韩寒在博客《这一代人》中写到:
就在两个月之前,我还在说不光要杀戮权贵,还要杀戮人民,我唯独忘记了还需要杀戮的,那就是自己。杀戮是一个严重的词语,而且一般不用在个体身上。但是有的时候,自己并不是只有一个。一个不杀戮自己的人是危险的,哪怕被迫无奈戳了自己一下,也要报复。
“代笔门”事件之后,在一次媒体采访中韩寒说“这个世界是根本不在乎一个人的清白和委屈的”,代笔门一事让我“对这个世界更加热情,也更加冷漠”。也许韩寒是把冷漠藏在了心里,而把热情送给了别人。因为在之后的博文中,韩寒笔锋大变。
在博客《地震思考录》中,韩寒写到:
亲历过几次灾区,更知道所谓道德两字,不能用来高挂。灾难各种,人心万千,境遇两极,也许谁都是高尚者,谁也都是卑劣者。面对自我的苦难,他人的生死,很多时候,你和你以为的你并不一样。
在博客《一次告别》中,韩寒写到了一件旧事,当年自己作为一个数学差生凭借自己的努力考了满分,却被老师冤枉作弊,父亲也完全不相信,不等争辩就把他一脚踹飞。韩寒在文中说:
蒙受冤屈的人很容易产生反社会的心情,在回去的一路上,15岁的我想过很多报复老师的方法。…我下意识把对一个老师的偏见带进了我早期的那些作品里,对几乎所有老师进行批判和侮辱,其中很多观点和段落都是不客观与狭隘的。那些怨恨埋进了我的潜意识,我用自己的那一点话语权,对整个教师行业进行了报复。在我的小说中,很少有老师是以正面形象出现的。所有这些复仇,这些错,我在落笔的时候甚至都没察觉到。而我的数学老师她是个坏人么?也不是,她非常认真和朴实,严厉且无私,后来我才知道,那段时间,她的婚姻生活发生了变故。她当时可能只是无心地说了一句,但为了在同学之中的威信,不得不推进下去。
在博客《一个流传多年的谣言》中,韩寒为网上一个广为流传多年的谣言进行辟谣,并为加入外籍的刘亦婷进行了辩解:
十多年前,央视做了一期节目叫《对话》,请来三个三好学生,都是女孩子,马楠,刘亦婷和黄思路,而我作为反面教材出现,被观众和嘉宾大肆批判,十年后,这三个女孩子都嫁给了美国人,没有了声音,而我一直留在中国,成为了一个针砭时弊的有良心的知识分子。
真实情况是这样的…参与这个节目的女孩子只有黄思路一人,她弹得一手的好钢琴,也很有才华,我十分欣赏羡慕,节目中并没有把我们对立。而马楠和刘亦婷则根本没有出现在这个节目里… 这条广为流传的段子对这三个优秀的女孩子是很不公平的。
我们发现,韩寒突然之间对这个世界更柔和了,对他人更包容了。受过冤枉的韩寒,开始为其他受冤枉的人站台,因为正如韩寒所说的:“他人也是自己,自己终是他人”。
除此之外,韩寒也没有停止对自己的反思,韩寒开始在各种采访中为自己当年对待不同事物的傲慢态度道歉,开始为他曾经以为只要会打Enter键就能写的现代诗道歉。2016年5月,有粉丝转发韩寒《通稿2003》中对应试教育的批判截图(比如“建议以后的作文评分取消优良中差,改成正合我意、相差不远、参考大纲、逆我者亡四种得了”“议论文是一种很落后的不应该存在的问题,因为根本没有什么可议论的,既然标准只有一个,那议论个屁”),并表示“贼有道理”。韩寒转发该粉丝的微博并评论:
十七八岁时写的随笔,针对二十年前的应试教育。时过境迁,现在看,很多地方解气但过于狭隘,未必都有道理。
韩寒的好友路金波说,2012年之前的韩寒就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叛逆少年,无所事事,没有任何社会经验,万千宠爱,高高兴兴的,写些政论文章也就是为了好玩儿,无非就是证明我写得比你们漂亮,也有哗众取宠的成分。”与方舟子一役后,韩寒告别网络,好好比赛,一年中就拿到了场地和拉力双料总冠军,做电子读物one,下载破千万,开拍后会无期,获六亿票房。
一个混不吝的少年才子,突然变得“懂事”了,甚至为了自己的事业发展,开始变得务实了。混圈子,到各种电影里客串,微博上给各种电影免费做推广,有些曾经骂过的导演也开始道歉了,看不上的电影也闭口不评了。韩寒在上海音乐厅召开发布会的演讲中说:“
在大家的心目中我是一个翩翩少年,提着一把大宝剑,要去改变世界。但是,宝剑难道不要钱吗?…商业也是才华的一种,很多有商业才华的人是真的在改变世界,财富跟单纯的有钱是两回事,在现代社会里,商业带来的更多的是创造,而不是剥削,一家杰出的公司,它能够承载更多的愿望。
以前我觉得要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也许靠杂文,也许靠勇气,也许靠争论,后来我发现并不是这样,要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更多可能是靠科学靠商业,因为科学让技术进步让信息通畅,而商业能够给科学最好的支撑。一个尊重商业的社会,是不会倒退到哪去到,一个尊重市场到国家是不会太差的。
韩寒在采访中说,自己对世界的抵抗跟以前不一样了。嗯,是不一样了,但以妥协的方式对抗,那么对抗究竟还有没有意义呢?再者,商业就一定能改变社会吗?现在的商业不可谓不发达,人心不是一样没用太大改变吗?而且,从商的人这么多,会缺韩寒一个吗?也许韩寒还是过于乐观了,任何一个社会一个国家,都远比我们想象中更顽固,商业和科技并不一定就比杂文更有意义和价值。
或许韩寒是真心觉得商业能改变社会,也或许韩寒是有些害怕了,各种大V不断被抓被封,韩寒为人夫为人父,此时已不能不为家庭考虑。但正如韩寒所说,理解你不能理解的和不理解你的,无论韩寒的真实想法如何,作为一个个体,我们应该为韩寒感到高兴,每一个人都应该成为更好的自己,韩寒应该得到祝福。
我并不痴迷于韩寒现在的文字,尤其是韩寒后期写的小说,水平不能说有多高,但我一直喜欢并关注韩寒这个人。因为他的每次内心转变都跟我们万千的普通人何其相似,曾经的叛逆与各种看不惯,到慢慢与世界和解,本就是一个真实生命个体的转变。其中有兴奋,有痛苦,有挣扎,有迷茫,有剑走偏峰,但他终究会回到属于他的道路上去。
2013年9月,与方舟子之战过去不到一年,韩寒在博客的倒数第二篇文章中转载了《1988》里一段与流沙的对话,现在结合后来所有的事情看来,这次转发意味深长:
这么多年来,一直是我脚下的流沙裹着我四处漂泊,它也不淹没我,它只是时不时提醒我,你没有别的选择,否则你就被风吹走了。我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度过了我所有热血的岁月,被裹到东,被裹到西,连我曾经所鄙视的种子都不如。
一直到一周以前,我对流沙说,让风把我吹走吧。
流沙说,你没了根,马上就死。...
于是我毅然往上一挣扎,其实也没有费力。我离开了流沙,往脚底下一看,操,原来我不是一棵植物,我是一只动物,这帮孙子骗了我二十多年。
在这篇博文之后,韩寒发表完《论电影的七个要素》,便去全心拍摄《后会无期》,从此就再也没有更新过博客。韩寒彻底告别了过去埋在流沙中的自己,一个埋藏着数不清故事的博客时代也慢慢宣告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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