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张枣: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纪念张枣: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活字文化 内地女星 2019-03-08 11:27:54 443

1988年2月,张枣在成都。摄影:肖全


张枣,湖南长沙人。著名诗人,学者和诗歌翻译家。文学激情燃烧的20世纪80年代初,少年张枣顶着诗歌的风暴入川,二十诗章惊海内,以《镜中》、《何人斯》等作品一举成名,成为著名的“巴蜀五君子”之一。诗人柏桦说,他20出头写出的《灯芯绒幸福的舞蹈》,就足以让他的同行胆寒。他精确而感性的诗艺,融合和发明中西诗意的妙手,一直风靡无数诗歌爱好者。2010年3月8日因肺癌逝世。





镜中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温暖,

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侯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早晨的风暴


昨夜里我见过一颗星星

又孤单又晴朗,后半夜

这星星显得异常明亮

像一个变化多端的病者

又像一个白天饮酒的老人

我心里感到担忧和诧惊

早晨醒来果然听到了风声

所有的空门嘭然一片

此起彼伏,半天不见安静


这四月的风暴又纤美又清洁

转瞬即逝,只留下一些气味

一些气味带来另一些气味

不住地围绕我,让我思绪万千

忽而我幻想自己是一个老人

像我曾经见过的某一个

叮咛自己不去干某一些事情

忽而觉得自己渺小得可怜

跟另一个渺小的人促膝交谈

最后分开,又一直心心相印


或者这些,或者那些

在这个清洁无比的上午

风暴刚刚过去,鸟儿又出来

它们有着这么多的地方和姿态

一些东西丢失了,又会从

另一些东西里面出现

一些事情做完了;又会使

其他的事情显得欠缺

我想起我遥远的中学时代

老师放低的温柔的声音

在一个大阴天,回家以前

上午的书页散发往年的清香

我发现自己变成许多的人

漫游在众多而美妙的路上

最后大家都变成一个人,一个老人

像我某一天见过的那个

不识字,却文质彬彬

我又干渴又思睡,瞥见

中午,美丽如一个智慧

消逝的是早上的那场风暴

更远一些,是昨夜的那颗星星





云天


在我最孤独的时候

我总是凝望云天

我不知道我是在祈祷

或者,我已经幸存?


总是有个细小的声音

在我内心的迷宫嘤嘤

它将引我到更远

虽然我多么不情愿


到黄昏,街坊和向日葵

都显得无比宁静

我在想,那只密林深处

练习闪烁的小鹿

 

是否

已被那只沉潜的猛虎 

吃掉,当春叶繁衍?

唉,莫名发疼的细小声音

我祈祷着同样的牺牲......


我想我的好运气

终有一天会来临

我将被我终生想象着的

寥若星辰的

那么几个佼佼者

阅读,并且喜爱。




1999 年,北岛(右)与张枣在德国



悲情往事 

撰文:北岛


我是1985年初春在重庆认识张枣的,算起来已有四分之一个世纪了。那时我和老诗人彭燕郊、马高明正在筹备一本诗歌翻译杂志《国际诗坛》,与重庆出版社商谈出版的可能性。除了张枣,我也见到了柏桦和其他几位年轻诗人。那是一段难忘的时光。关于那次见面,柏桦在他的回忆录《左边》有详尽的记载。张枣当时年仅二十三岁,是四川外语学院的研究生,清瘦敏捷,才华横溢。记得他把他的一组诗给我看,包括《镜中》《何人斯》。大约一年后他去了德国,走前到北京办手续,我和朋友们还接待过他。


1989 年夏天我在柏林住了四个月,我专程去张枣就读的特里尔大学,他在那儿读博士。他非常孤独,我也是,我们同病相怜。《今天》在海外复刊不久,我请他担任诗歌编辑,他前后编了十几年,直到前几年才淡出。很多著名诗人和新手的诗作都是经他发表在《今天》上,功不可没。



1986年,张枣刚抵德国不久。


《今天》的另一位诗歌编辑是宋琳,住巴黎,而我先住丹麦,然后是荷兰,离得都不远,常常聚在一起。有一次,我们到特里尔附近一座由磨坊改建的别墅开编务会。德国女主人是通过朋友认识的。在磨坊还见到一对教声乐的俄国夫妇,女的是歌唱家。晚上我们喝了很多红酒,大唱俄国民歌和革命歌曲,把他们夫妇吓了一跳。后来张枣拿到博士学位,到图宾根大学任教,安家落户。1995年夏天,我陪父母和女儿从巴黎去图宾根找张枣玩。他待老人和孩子很好,张枣通过一张艾萨克· 斯特恩(Isaac Stern) 拉的一组小提琴名曲的唱盘,成了我女儿的音乐启蒙老师。直到现在我女儿还保存着这张唱盘。


张枣德文英文都好,但一直不怎么适应国外生活的寂寞,要说这是诗人作家必过的关坎。比如,他从来不喜欢西餐,每回到他家做客都是湖南腊肉什么的,加上大把辣椒。我们也常去当地的中国餐馆。有一次,他甚至找朋友专程开车带我到卢森堡去吃晚饭,那儿有一家很不错的中餐馆。他烟抽得凶,喜欢喝啤酒,每天晚上都喝得半醉。



1986年初秋,张枣在德国,此照片背面写有一句话:“另一个骑手……柏桦惠存”


最后一次见面是2004 年春天,我去柏林参加活动,然后带老婆去图宾根看他。他的状态不太好,丢了工作,外加感情危机。家里乱糟糟的,儿子对着音响设备踢足球。


自九十年代末起,张枣开始经常回国,每次回来通电话,他都显得过度亢奋。大约在2006 年,他要做出抉择,是否加入“海归”的队伍,彻底搬回去。我们通过几次很长的电话。因为我深知他性格的弱点,声色犬马和国内的浮躁气氛会毁了他。我说,你要回国,就意味着你将放弃诗歌。他完全同意,但他说他实在忍受不了国外的寂寞。



张枣给北岛的信


搬回北京后,我们还是通过几次电话,但发现可说的越来越少了,渐渐断了联系,有时能从朋友那儿得知他的行踪。去年12 月,柏桦告诉我他得肺癌,让我大吃一惊,马上给他发了电邮,他简短回复了,最后一句话是:“我会坚持的。”


张枣无疑是中国当代诗歌的奇才。他对语言本身有一种近乎病态的敏感,写了不少极端的试验性之作,有的成功有的失败,无论如何,他对汉语现代诗歌有着特殊的贡献。他以对西方文学与文化的深入把握,反观并参悟博大精深的东方审美体系。他试图在这两者之间找到新的张力和熔点。





1987年冬,张枣(右一)、柏桦在孙文波(左一)成都的家中。



 忆江南:给张枣

柏桦


江风引雨,春偎楼头,暗点检 

这是我病酒后的第二日

我的俊友,来,让我们再玩一会儿

那失传的小弓和掩韵

之后,便忘了吧

今年春事寂寂,晚来燕三两只

“我欲归去,我欲归去。” 

不要起身告别,我的俊友


这深奥的学问需要我们一生来学习

就把那马儿系于垂柳边缘

就把那镜中的生涯说说

是的,我还记得你—

昨夜灯下甜饮的样子,富丽而悠长

“我欲归去,我欲归去。”

不!请听,我正回忆到这一节:

另一位隔江人在黎明的雨声中梳洗…… 


2010 年5月4日


还原天才激越的诗人张枣,重现八十年代的文化现场 




宋琳、柏桦等11位张枣的友人所写的纪念张枣的回忆性散文、13首诗作;30张珍贵历史照片与手稿。还原一个诗人的形象——天才、激越、智慧、魅力四射。


文章深切追忆诗人张枣的创作生涯,以及与友人交往的日常点滴,还原了八九十年代的文化现场,反映了当代诗歌的诸多面相,而秉承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当代诗人之间惺惺相惜的“知音”传统,更是令人喟叹,感人至深。


摘自活字文化策划《亲爱的张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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