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自拍到异色,她的工作室连快递员都不敢进

从自拍到异色,她的工作室连快递员都不敢进

一览扶桑 日韩女星 2018-05-01 17:35:43 473

刘柠专栏|拆东补西

两千年的中日关系史,是一部互拆互补的历史。日人拆补在前,善莫大焉。国人行于后,至今羞答不前。于己于人,何益之有?


说蜷川实花(Mika Ninagawa)在日本摄影家中是“异色的存在”,绝非套话。首先,以彩色胶片创作的摄影家,本身就屈指可数,基本都是晚近成名的若年摄影家。而即使是同样用彩色胶片创作的新晋摄影师,色彩也只是一种单纯的媒介,旨在以“原色”呈现被摄体的原生态而已。


只有在实花的作品中,色彩好像被重新定义过似的,不仅是被摄体的“体征”,有时甚至“游离”出被摄体之外,成了一种“独立”的符号,乃至人们看到那种被印放到夸张程度超大尺幅的、多少带有波普风的姹紫嫣红、娇艳欲滴的摄影作品,便会本能地联想到实花。实花尤其受到女孩子们的追捧,被昵称为“Ninamika”,其作品所构筑的色彩斑斓的奇幻世界,则被称为“Ninagawa Color”(蜷川色)、“Ninagawa World”(蜷川世界)。


197210月,出生于东京,父亲是著名演员舞台剧演员、导演蜷川幸雄,母亲真山知子也是一名女优,后成为拼布艺人。实花是长女,后面还有个妹妹。作为出生于艺术世家的“文艺少女”,实花有很强的“表现欲”——做点什么,然后发表,尽管当时尚无明确的“作品”意识:小学五年级时,在镜前摆Pose的自拍照一直保留着,其摄影启蒙可谓够早;中学时,开始用傻瓜相机拍摄玩偶、妹妹和小伙伴;高一时,用父母给的压岁钱购置了一台单反相机(CONTAX)。


蜷川实花


1995年前后,一种中文译作“大头贴”(Print Club)的游戏——实际上是一种固定式超级傻瓜相机,风靡日本,女高中生为之迷狂。CASIO公司推出了最早的数码相机“QV-10”,虽然只有25万像素,难以满足打印标准,但可与电脑连接,通过电脑读取,以电子邮件的形式分享。技术的进步催生了大众摄影消费,特别是年轻女性群体中,掀起了摄影热。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蜷川实花走上了摄影之路。


1996年,尚在武藏美术大学读设计的实花,参加了佳能公司主办的“摄影新世纪”展,出手即斩获优秀奖。实花的出品是一组在自己房间里的自拍,题为《Happiness Self Portrait 1996》。作品有种思春期少女沉浸在自我幻象的“桃花源”中的梦幻感,却并不过分强调情色元素,只是对某种“非日常性”的呈现。实花承认,自拍对她来说,如同吃饭、睡觉一样,是“与人自然会要求的那些欲望在同一条线上的”需要:

 

在只有相机和我的封闭空间里拍摄,有时令人有种像在自己身体中旅行的感觉。是相机把我从四处散落着脱下乱扔的衣物的四帖半房间,引诱我走进一个有着不可思议的广袤的非日常世界。

 

但这种近乎生理需求般的自拍欲,可惜没能充分展开。随着结婚、生子,离婚后又作为单亲妈妈独立抚养孩子的生活变奏,再度系列自拍已经是二十年之后的事。理由也简单,因为实花是彻底主义者,自拍是一种彻底的自我表演,“有别人在,绝对没法拍。甭管是谁”。2015年,东京的原美术馆推出实花个展《Self-image》。同样是自拍,与二十年前“Happiness”的梦幻感相比,似乎多了一重孤独感;同样是“非日常性”的表现,画幅上好像氤氲着一层雾气似的,透着无常感——此乃后话。


实花的艺术道路看上去一帆风顺,属于无意中践行了张爱玲所谓“成名要趁早”的艺术家。1998年,出版第一部摄影集《179’97》(Metarorg社)。同年,获得KONIKA公司主办的一项摄影奖。那个奖并非针对已出版的摄影集或影展,而是以摄影家的创作计划为评选对象。如此,实花轻易就申请到500万日元的奖金,去十几个国家巡回摄影,出版了不止两种摄影集。创作题材也从封闭性日常空间的女孩儿,走向异文化的都市和自然环境,色彩变得明艳起来。


2001年,其中的一部摄影集《PinkRose Suite》(EditionsTreville社),与长岛有里枝和HIROMIX(原名利川裕美)联袂折桂被称为“摄影界芥川奖”的木村伊兵卫奖,三人均为70后女摄影家,一时成为媒体的话题。据说,当木村奖的评选机构打电话向蜷川实花通报评选结果时,她的第一反应是“为什么不是我一个人”。当然,作为“温良恭俭让”的平成女子,并未说出口。


其后数年,实花的创作真正进入了迸发模式,出奇的高产。2008年,在东京歌剧院画廊(TokyoOpera City Art Gallery)举办了大型回顾展“地上的花,天上的色”,观众多达十八万人(这在日本是相当了得的规模),后又在全国各大美术馆巡展。规格如此之高,即使对中年男艺术家来说,也望尘莫及,遑论年仅三十六岁的女性摄影家,其备受追捧可见一斑。


蜷川实花写真展“Replication”,2018


作为70后摄影家,实花深知商业的力量,也谙熟商业的玩法。其创作并不局限于平面摄影之一途,而是呈多媒体化发展。从2007年起,她执导拍摄了电影《恶女花魁》、电视片《兰陵王》和多部MTV,均取得了商业上的成功。


2009年,实花在东京都内租下一幢独栋三层小楼,全盘按自己的口味和设计装修一过,重新规划创作生活:住在三楼,事务所设在二楼,一楼是暗房和仓库。每一面墙壁,每一条走廊,包括会议室和卫生间都饰以“Ninagawa Color”,浓丽到艳俗,魔幻到不无刻奇的程度。到处是“Ninamika”风格的画作和摄影藏品,或摄影家钟爱的饰物、摆件、动物标本、家具和书籍、漫画,完整一个“Ninagawa World”,有种魅力蛊惑、暗香浮动的神秘气场,以至于宅急便的配送员每每抱着纸箱,迟迟不敢迈进玄关……


毋庸讳言,在日本当代摄影的系谱中,蜷川实花基本上是一位商业摄影家。但她不同于那些成天守着电影节开幕式的红地毯或时装发布会的T型台等娱乐现场,以明星超模为主要被摄体的时尚摄影师,实花的表现对象以物为主,用色彩“叙事”,被摄体多为花卉、果实、金鱼、昆虫,当然,也少不了女孩、婴儿、人形玩偶,甚至生鲜市场的鱼肉。


在日本,拍摄花卉的摄影家不少,著名者,如荒木经惟。但与荒木那种注重花蕊的形状和枯萎的花瓣,以近景或微距大特写来变相表现情色的手法不同的是,实花作为同样直视欲望的摄影家,从不直接表现性,而是以对幻想的表现,来凸显欲望。大胆到“失衡”的构图,饱满到“过剩”的色彩,晃动、虚焦、变形,这些说来早已被众多摄影家玩烂了的表现手法,通过实花的创造性重构,却有一种令人致幻的效果,被摄影评论家饭泽耕一郎称为“脑内乐园”。实花的助手说:“实花桑设定好相机,我从取景器中一窥,景深里已然呈现出一个Ninagawa World——实花桑是那种只通过一张摄影,瞬间就能使世界观定格的艺术家。”


那么,到底什么是实花的摄影“世界观”,或者说摄影哲学呢?日本有不少很善于自我诠释的摄影家,有些摄影家简直就是随笔家,但实花显然是那种“摄而不述”型摄影家,她谈论自己作品的文字,真正是“惜墨如金”:

 

也许因为我是土生土长的东京人的缘故吧,我内心对以直给的方式动辄口出“生与死”呀、“暗与光”啊什么的话感到非常害羞。我倒觉得,那些话不说也罢,反正不都拍出来了嘛。

 

因此,我们只能通过她的摄影文本,而不是话语,来揣摩“Ninagawa World”的魔力及其来源。


首先,还是色彩。用彩色胶片创作,基本上是从实花这一代摄影家开始的。主要原因是技术性的:八十年代之前的彩色胶片,不仅价格昂贵,且存在褪色问题。八十年代以后,这个问题从技术上被攻克,才有了彩色胶片的大流行。但实花的彩色创作,却不仅仅是流行的结果,而是某种“本体性冲动的产物”(饭泽耕一郎语)。饭泽曾见识过实花上高中时的油画和素描,“那种色彩的调配,简直就是她的摄影”。据说,她在正经开始摄影前,连闺房里的小摆设,都是令人眼花缭乱的“蜷川色”。这种对色系的敏感,应该说也有来自母系NDA的成分。母亲知子是拼布艺人,那种由不同色块构成的拼接图案,对实花来说,无疑有一种类似模板的效果。


实花受其母影响颇深,身上也有种职人情结,喜欢把作品当成手艺活儿来做。惟其如此,她并不排斥人工。有时,反而刻意把眼前真实的被摄体(Reality)拍得人工化(Fake):譬如,盛在餐盘中的一块洋果子,呈现在胶片上竟如此之美,乳白色的奶油淌过深棕色的巧克力,曲线毕现,珠圆玉滑,明明是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勾人食欲之物,却被人为地赋予了另一种感官性;如浓艳的玫瑰,淫糜地开放,若隐若现的花蕊中,隐藏着毒刺。如果没有那六只脚落在上面,一边煽动着翅膀,一边用尖尖的口器吸吮花蕊的蜜蜂,你甚至会把胶片上的被摄体当成一朵绢花。而这种真实与人造之间的视觉——想像转换,恰恰是作为当代艺术的实花摄影的价值之一。


摄影作为时间的幻术,是对所谓“决定性瞬间”的切割和保存。实花的摄影,尤其如此:从重叠的花瓣、闪烁的鱼鳞、无数的水滴,在水中摇曳的金鱼群,到面带白日梦表情、在花丛中冥想的少女,到身裹绫罗锦缎的游女花魁……摄影家试图在物象不断推移衰变的进程中,定格生命最美的一瞬。樱花的花期只有一周左右,每一刻绽放都意味着下一刻的枯萎;被人工着色、曳着蝉翼般透明的长鳍长尾在玻璃容器中游弋的观赏金鱼,因过度的基因操作而更美,生命力却更弱;从江户时代的恶女花魁,到气场强大的时装模特,到不可方物的女明星,最美的时间只有“现在”,转瞬即逝,过犹不及。作为在演艺世家长大的女摄影家,实花深谙美的易逝与生命易碎,一种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对无常的通感(或曰痛感),驱使她把镜头一再聚焦于“美的现在”,把时间切片刻在胶片上。


金鱼是蜷川实花钟爱的被摄体之一,妖冶艳丽


她当然知道,自己是在记录美。但时光永逝,万物成住坏死,被快门切割的下一个瞬间,也许就是枯朽的开始。如此说来,实花关于“美的现在”的记录,其实未尝不是此生与来世、此岸与彼岸的境界线——尽管摄影家本人似乎不爱谈论生死问题。从这样的视角来看实花的摄影,总无法摆脱时间意识的压迫:钟摆从左到右,周而复始,一俟过了中点,便忽的偏到另一极。极致之美的背面是什么?乃至生命本身意味这什么……一种宿命般的不吉感,甚至在实花为人母后所拍摄的一系列色彩饱满的作品中,都未见消退。


  她镜头里的樱花,每一刻绽放都意味着下一刻的枯萎


实花摄影存在物象繁复,有时为了对某种元素加以强调而不惜重复的特点,近年来,在摄影界被认为有种“巴洛克(Baroque)倾向”。至于说何谓巴洛克,其特征为何,姑且不必展开,但她的摄影在意象上具有多重性,提供了多义性解释空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时间一旦被快门切割,成为“切片”,光影便被固化在胶片上,但意象却是流动的。所谓“花非花,雾非雾”,一个意象中所包含的某种不安的要素——一个因虚焦而变得空洞而暧昧的眼神,一缕从窗户斜射进室内,打到凌乱的床单上的午后阳光,或者昆虫刺进花蕊中的柱状不明器官,都有可能把观众的感官引诱到另一个更加隐蔽的意象中去。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读摄影不仅仅是读一种影像文本,有时更像行旅,是一种冒险,且相当刺激。

 

(本文为作者原创稿,原题《蜷川实花的异色感官世界》,转载请留言获得授权。文中使用图片均由作者本人提供。)


刘柠:作家,艺术评论家。大学时代游学东瀛,后服务日企有年。著有《东京文艺散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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