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为什么林兆华和陆帕想排史铁生的作品

想着|为什么林兆华和陆帕想排史铁生的作品

呆着 内地男星 2017-02-20 20:09:51 233

2月18日,第七届林兆华戏剧邀请展发布会在北京举行。

这张振奋人心的剧目表,这两天在圈里刷屏了,有哪些看点,大家也已经很清楚了。

尤其是欧洲剧场奖得主列夫·多金长达8小时的《兄弟姐妹》,很让人期待,一句话概括:他代表了当今俄罗斯戏剧的最高水平。

还想透露一点,这部戏是今年大导唯一钦点的戏。

发布会上,来了五个人:林兆华、濮存昕、何冰、陆帕、林熙越。

深藏在波兰克拉科夫国立戏剧学校当老师的陆帕,已是第四次参加大导邀请展了,2014年的《假面·玛丽莲》,2015年的《伐木》,2016年的《人民广场》——此前对其了解很少的我们,因为大导的邀请,终于得见与格洛托夫斯基、康铎并称20世纪波兰戏剧三大巨人的陆帕是谁,他的戏是什么样子,用过士行在《燃烧着的梦露》(看完《假面·玛丽莲》后所写)一文中,一句最简单的话来说:震撼了中国艺术节。

《假面·玛丽莲》大壮 摄

林兆华邀请展挑选的剧目,几乎以艺术性为唯一标准。

大导是怎么挑戏的?有时候,往往是别人还在排呢,他觉得好,就会请来,卢克·帕西瓦尔就是如此。林兆华发现并捧出了很多在当地比较“偏门”的导演,卢克就属于特别小众的,大导不喜欢“主流戏”。

今年,陆帕带来的剧目是《酗酒者A》,戏还没排,但定下了主演,是我们熟悉的中国演员何冰。

而让人特别关注的是,这部戏的原著,是大家非常熟悉的中国作家史铁生的一部中篇小说,而且,还是他唯一用戏剧剧本形式写成的小说,原题很长:《关于一部以电影作舞台背景的戏剧之设想》。

我查了一下史铁生的年表,这部小说于1996年发表在《钟山》第4期。那年,史铁生45岁。而我们都熟悉的《我与地坛》、《命若琴弦》在之前已经发表。

大部分人对这部小说,很陌生。林兆华看过,很喜欢。

原来史铁生还写过剧本,这是很多人所不知道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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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12月31日凌晨,史铁生因突发脑溢血逝世。那年,他59岁。

今年1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史铁生作品全编》共十卷,是迄今收入作品最全的史铁生文集(因与此前的人文版《史铁生作品系列》相联系,所以命名为“全编”)。

其中,小说五卷、散文一卷、评论及书信一卷、作品集两卷,还有一卷,是剧本及对话。

全集的责任编辑杨柳女士,她与史铁生相识20多年。她告诉我,剧本收集的过程非常艰难,因为之前很少被人关注,一个是创作时间比较早(上世纪80年代),有的虽然发表过,但一些杂志后来不办了,也就不为人注意。她过去知道史铁生写过电影剧本,于是,在编这套书时,就去网上搜,发现有一部电影名为《死神与少女》(耶利内克也有一部《死亡与少女》戏剧剧本),史铁生是编剧,上映时间是1987年。

这部电影网上能在线看,刘琼主演(我们熟悉他的《牧马人》、《女篮五号》),演一个得了绝症的老作家,遇到了一个截肢的少女(左翎饰演,也是熟脸)。老人与少女在古祭坛发誓:携手共同摆脱死神的诱惑,进行人生的突围,无论怎么难都要活下去。最后,老人死了。

从人设和故事中可以看到,这跟史铁生本人的经历、内心思考有关。而且杨柳说,史铁生写的剧本原名是《人生的突围》(后改题《突围》),1985年,发表在专业杂志《电影创作》上。

杨柳说,史铁生进入文学生涯,可以说,剧本创作比小说要早。

除了《人生的突围》,这次剧本集还收录了《多梦时节》(儿童剧,1989年发表,已拍成电影,这一年他跟陈希米结婚了),还有一个剧本《荆轲》(未拍),与女作家钟晶晶合写,最难找,后来是陈希米交给杨柳的,此次是首度发表。

钟晶晶这样回忆当时和史铁生谈剧本的细节——

1994年,导演韩刚找铁生写一部电影剧本《荆轲》,铁生找我合作。我担心自己写不好,铁生为我找了个理由,“主要是我想要你来帮我,你是学历史的,而我查材料也不方便”。之后两个多个月,我几乎天天去铁生家谈剧本,清早出门,傍晚方归。那时铁生父亲还在,中午常为我们做炸酱面吃。一盆白水煮切面,一碟带着肉末的炸酱,几根切成段的黄瓜和整个的水萝卜,铁生吃得很满足,边吃边对我发着感慨,“今后甭管发生了什么,只要有这个吃,就不怕。”


现在想来,那段剧本写作的经历,对铁生未尝不是一种折磨。剧本断断续续写了两稿,许多人物和故事构建了又推倒,再重新来过。铁生和我都认为必须在寻常的历史剧中提出自己新的追问和注入新的思考,绝不能仅仅是“好看”。铁生好和自己较劲,一句台词不满意他会停下来琢磨好久,对过分的戏剧冲突和暴力血腥,他有着天生的反感。


史铁生喜欢电影,谈过《去年在马里昂巴》,写过《太阳照常升起》、《早春》的影评。

史铁生也喜欢戏剧,在他的两部长篇小说《务虚笔记》、《我的丁一之旅》中,都有很明显的戏剧段落、情节。《我的丁一之旅》采取了片段记忆的戏剧形式,“丁一”一个人一幕又一幕地演出。史铁生身上的当代性很早,不见传统叙事中的情节线索和中心故事,他对文学实验和形式的探索相当有兴趣,且浓烈,会在宏大的时空架构中,表现出关于生命的一切。

1998年,史铁生因尿毒症开始透析治疗。杨柳说,他人生的最后十几年,每周隔一天,就要去医院做透析,“他能自由的时间,不太多,做完透析的第二天,是他最好的状态。”

在他的《病隙碎笔》里,就有这样关于戏剧与人生命运的联系——

所谓命运,就是说,这一出“人间戏剧”需要各种各样的角色,你只能是其中之一,不可以随意调换。

写过剧本的人知道,要让一出戏剧吸引人,必要有矛盾,有人物间的冲突。矛盾和冲突的前提,是人物的性格、境遇各异,乃至天壤之异。上帝深谙此理,所以“人间戏剧”精彩纷呈。

写剧本的时候明白,之后常常糊涂,常会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其实谁也有“我怎么这么走运”的时候,只是这样的时候不嫌多,所以也忘得快。但是,若非“我怎么这么”和“我怎么那么”,我就是我了吗?我就是我。我是一种限制。比如我现在要去法国看“世界杯”,一般来说是坐飞机去,但那架飞机上天之后要是忽然不听话,发动机或起落架谋反,我也没办法再跳上另一架飞机了,一切只好看命运的安排,看那一幕戏剧中有没有飞机坠毁的情节,有的话,多么美妙的足球也只好由别人去看。

“小说是自由的,一个人是受限制的,而有病痛的他,受到的限制更多,他对戏剧的自由与人生的受限,有哲理性的思考在里面。”杨柳说。

《我的丁一之旅》中,人的现实局限性在戏剧时间中释放,却与人的真实局限性相遇,“一切都是可能的,但我在这儿”,是结尾。


|2|

2011年,林兆华就改编过史铁生的《命若琴弦》,作为2011林兆华戏剧邀请展的剧目之一,在北京连演两场,史铁生的夫人陈希米来看了首演。前一年,史铁生刚刚去世。

昨晚,我问大导:史铁生过去经常来看你的戏吗?

大导说,他有戏就来看,但我们接触不多。

看完《关于一部以电影作舞台背景的戏剧之设想》这部小说后,大导想排。

此剧的舞台背景是电影荧屏,演员几乎只有一个,就是舞台上一个白日梦游的酗酒者A。故事和人间真相,都由这个喝醉了的抑或真正意义上比我们更清醒的醉鬼来说出。

我手头有一本2003年出版的史铁生的小说集,里面刚好收录了这一篇,但奇怪的是,完全没有印象读过,可能当时也忽略了。

这是开头一部分——

我问大导,为什么后来一直没有排这个戏,他说:“小说里有戏,有电影,非常丰富,排起来很费劲,摄影要很多钱才行。”

大导的这句话,与小说最后一部分[14.后记]里史铁生的话,不谋而合——

我相信,这东西不大可能实际排演和拍摄,所以它最好甘于寂寞在小说里。

难于排演的拍摄的直接原因,可能是资金以及一些技术性问题。

但难于排演和拍摄的根本原因在于:这样的戏剧很可能是上帝的一项娱乐,而我们作为上帝之娱乐的一部分,不大可能再现上帝之娱乐的全部。上帝喜欢复杂,而且不容忍结束,正如我们玩起电子游戏来会上瘾。

今年的邀请展,林兆华和濮存昕把史铁生的这个戏推荐给了陆帕,并推荐了何冰来演。

陆帕此前没有读过史铁生的作品,看完后,他是如何理解的?发布会现场,陆帕这样说——

陆帕:这个作品简单却又隐藏了很多秘密,史铁生大部分是自传性的小说、散文,而我喜欢史铁生,是因为这部以电影为背景做的戏剧,他告诉我们生活就是这样。他创造了酗酒者这个人物,史铁生要告诉我们一般人不能说出来的事情——酗酒者说出来的事,是我们不能说出来但又非常重要的事。酗酒者对我们说了心里话,而其他人说的往往都是谎话。

我认为这个人物后面就是作者,史铁生肯定喝过酒,他能感觉到这个人心里的情况。史铁生推着他的轮椅,他一定会很孤独,他的病让他的世界产生了一点阻力。

我是从欧洲来的,有时候想,排这样的戏,会不会有些不礼貌,因为可能有些东西我理解的跟你们不一样,所以还有一个角色,是一个记者,不是从荷兰来的,也不是从波兰来的,他来自一个不存在的国家,他以这样的方式可以进入中国的戏剧。

问:戏里会真的喝酒吗?

陆帕:肯定会让大家知道喝酒,但是戏剧性的喝,是一种意识、宗教,让所有人知道这是一个成功的失败者。

 

史铁生的这部戏几乎是独角戏,而何冰此前也演过《论烟草有害》(契诃夫的短剧),也是独幕独角戏,主人公伊万做了一场讲座,结果让人哭笑不得。

何冰是怎么看史铁生的这个小说的?以下是对谈的一部分。

主持人王润:听说昨天才定了何冰您来主演?

何冰:春节前知道的,我个人非常非常兴奋,昨天只不过是导演刚到了北京,我去他的酒店看了一下,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主持人王润:特别想问濮哥的是,原来你特别想和陆帕先生合作,也特别想演这个戏,但因为档期的原因,错过了,现在由何冰来演,您什么心情?

濮存昕:何冰一定特别合适,史铁生在胡同,何冰也是胡同里的,何冰的个人叙事能力是很强的,他的阅读和思考的方式,是接近这个作品的。我觉得他和陆帕的这次合作,对他来讲,是他在舞台上特别好的一次机会,角度会特别不一样。我们怀着极大的兴趣和期待,导演是陆帕,演员是我们中国胡同里的何冰,是北京人艺的何冰,是大导的手下何冰。这几个点就很有意思了。

林兆华:濮哥啊,何冰啊,都是中国最好的演员。世界级的好导演,咱们得给人推荐好演员,所以会出现好的作品,(看着陆帕)你可以排好,我不行。

(大家笑)

林兆华:我真的,我是业余导演,你是专业。欧洲啊,特别重视戏剧,把戏剧看得特别神圣,我不行,我就比较自由散漫,我弄戏严肃不起来,我崇尚中国的戏曲。

我导演纯粹是瞎扯,也没有什么理论基础、导演构思,你问濮哥,我讲不出来,所以我跟他们排戏,特别自由。

主持人王润:其实何冰之前也排过《论烟草有害》这样有点独角戏的戏(大导此时拿过话筒,说,我插一句)

林兆华:是濮存昕、何冰这样的好演员,把我救了。

主持人王润:何冰,您喝酒吗?

林兆华:喝喝喝(笑)

何冰: 我是北京人艺的,在最近的十几年,我只跟一个导演合作过,就是林兆华导演,是他把我培养起来的。我每一次的运气都这么好,这一次是陆帕导演来帮助我,这个剧本拿过来我一看,作为演员我没法拒绝,我快50岁了,一个50岁的老男人会想很多问题,剧本里写的很多问题,都是我在思索的,比如生与死的问题,对待自己个人关系的问题,对待人生真诚与虚假的问题,我们看到的世界是否是真实的问题,这个在生活中都是有的。而在这个剧本里,史铁生先生同样有他的困惑,他也在想,这是能引起很大共鸣的。

更没有想到,是陆帕导演,我很希望在他的帮助下,能在表演上再有点进步,看我还能做到点什么,是否在舞台上还能更自由一些。我始终对表演有个梦想,我依然觉得自己在舞台上还不够自由。

我昨儿个见完陆帕导演,就回团里,刚好在演《雷雨》,我去后台看看立新哥(杨立新),结果一算,哟,我后脊背发凉,我已经3年没上台了。我看他们在那儿化妆,抽着烟,聊天,这是我非常熟悉的生活,但我跟他们说:我现在坐着比你们紧张。他们说:你紧张什么呀。

所以什么叫命运?我三年没上舞台了,这个时候有人来帮助我了,但我在其他领域是没有人帮我的。戏剧对我来说,不是一种召唤,而是近乎一种诅咒:你是无处可逃的。而这又是我本身无法拒绝的东西。命运是一个我们发现自己认识自己的过程。

主持人王润:看陆帕先生的讲话,感觉这个戏也不会太短……

林兆华:别太长!

陆帕:有可能会剪一些。

(大导开始和陆帕比剪刀,陆帕也开始比划剪刀,此一幕甚是可爱)

林兆华:你那个台上的景物简单点,太写实了不好。

陆帕:你已经开始排这个戏了。

 


在史铁生的作品中,有一部分是不太好读懂的。他把具体而真切的痛苦从自我中抽离出来,不断做着转换,戏剧或许是其中一种,关于自由的表达。

张新颖对史铁生的短篇《我之舞》多次出现的幻觉幻想,做过解读,很喜欢这一段——

个体存在的孤立无助,一直是困扰现代人的一个基本问题,这里设想出一种解救之道,不露自我迷恋和自我可怜的味道,却强调以自我的积极行动,带动起个体与全体的融会。

神秘的灰房子倏忽间不见,化为一座古祭坛,下肢残疾的老孟和“我”几次看到一对男女在古祭坛上舞蹈,受到感染的同时也产生了一种遗憾:他们原本跳得不坏,可是在还有力气去死的时候,这两个人却不想跳了。后来老孟自己是用完了所有力气的,他等待的女人带来一辆能够跳舞的轮椅,“他们从黄昏跳到半夜,从半夜跳到天明,从天明跳到晌午,从晌午跳到日落。谁也没有发现是什么时候,老孟用尽所有的力气了,那奇妙的轮椅仍然驮着他翩翩而舞。”

6月,期待陆帕的史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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