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看似很寻常的上午,我走在路上点开了崔健在8月底发行的《摇滚交响音乐会》。
而后的一整天都折磨透了。崔健如他所言,像一把刀子,重重地捅进了我的心窝。
我实在有太多话想说,最后缩成了下面的几小段文字。
一、我们的音乐是小品,咯吱人而已
崔健曾在访谈中感叹,Hip-hop就是美国黑人的CNN,而我们的音乐,就像小品一样,咯吱人而已。
*N.W.A-Fuck The Police 控诉黑人遭遇的不平等待遇
这话不至于全对,但大体却是这么个意思——在我们的音乐里,你很难读懂时代。仿佛到处都是情爱、性欲与歌舞升平。音乐可以很快被遗忘,因为无关痛痒。
这也是为什么我们的音乐产业几乎完蛋了——小品而已,娱乐罢了,有了电影,有了综艺,你完蛋就完蛋吧。
有人可能会说,我们也有Hip-hop,我们“中国有嘻哈”。“有嘻哈”确实把中国地下的Hip-hop文化带进了阳光中,但Hip-hop产生初期的生命力来源,是美国黑人面对的生与死、压迫与反抗的极端压力。这也是为什么说Hip-hop是美国黑人的CNN。中国的Rapper有这些吗?没有。他们学来了凶狠的diss文化,可能diss得比欧美人还要狠,但他们的精神更接近欧美白人的朋克精神——充斥着青春、性、叛逆,但大多都是无病呻吟的玩笑,说到底,大多数还是软啪啪的东西。
我们遗忘时代的痛苦的能力似乎很快,但痛苦一直在。我们无处发泄,因为我们被三股力量撕扯——大众,官方,和我们。我们一旦发声,大众们父母们跳出来叫你不要吓坏小孩子,官方不说话只是一只手盖过来,我们就这么变得无声。
这是一个多么喧嚣又多么寂静的时代,我们拿音乐瘙痒,无聊了就丢在一边,任其腐烂。
因而崔健在此显得弥足珍贵。
二、这场演唱会专辑开场的两首歌
在这场演唱会专辑一开场的《宽容》中,崔健在歌中唱道:
我的两眼睁开却充满委屈
看着你们的样子心中更感到压抑
我想唱一首歌宽容这儿的一切
可是我的嗓子却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接下来的《时代的晚上》更加生猛:
你会相信我吗你会依靠我吗
你是否能够控制得住我如果我疯了
你无所事事吗你 tm 需要震憾吗
可是我们生活的这辈子
有太多的事还不能干啊
行为太缓慢了意识太落后了
我们能够做的事
只是肉体上需要的
请摸着我的手吧我美丽的姑娘
让我安慰你度过这时代的晚上
是不是我越软弱
就越像你们的情人
事实上,这些歌曲中凝练的就是崔健的观察。他观察到的是一种普遍的压抑。为什么是“时代的晚上”不是“时代的早晨”?就是因为他所处的环境,是如此的黑暗如此的压抑。在其中他通过“性”的角度来解释,因为“性”这个东西在我们的文化中复杂极了。
一方面,“性”代表着我们的叛逆与冲动——中国是个性压抑的国家,我们从小到大,谈论这件事就“偷偷摸摸”地,就像我们谈论关于反抗和不和谐的事情一样,受到管制与监控,大家只能通过各种门户网站欲说还休的性暗示标题、私下茶余饭后的抱怨与荤笑话来发泄这些不满,却无法光明正大地表达。
另一方面,“性”也是个庇护所。现实太残酷了,人生太苦了,生活太虚无了,我们躲进“性”与“性感”中发泄情感与精力,把青春的压力从表达和价值实现的课题转向了金钱与求偶的课题,软弱,但是安全。
但如果我把专辑每首歌的内容都如此展开的话,这篇文章肯定会变得冗长、无聊而缺乏想象力。崔健的音乐之所以足以成为时代的群像,就在于它的真实与丰富。对他的作品的体会,就势必要融入个人对时代的理解。我顶多只能给个方向,不能越俎代庖。
需要肯定的是,这张《摇滚交响演唱会》,用交响把他的歌曲变成了气象宏大的严肃音乐,意象更加丰富。
我坚持认为,若是你理解了崔健,基本上你也就理解了中国,理解了中国音乐,理解了我们如今面对的困境,根本不是什么曲风落后,而是我们的根一只被狠狠掐着,只堪勉强发出怪声。
崔健则是例外。一个令人震惊的例外。
三、蓝色骨头——崔健做的电影
我在这里希望推荐一些我认为可以尝试理解崔健的敲门砖。
一是他2013-2014做的一部电影,《蓝色骨头》。豆瓣评分不高,但我个人非常喜欢,喜欢到没事就愿意拿出来看。
这部电影表面上有趣的事情已经很多了。从两个时代入手,文革时期的文工团时代有着种种时代影射(林立果选妃等特权阶层暗示,部队中压抑的同性恋情节,当权对个体的倾轧……),现代时期的种种音乐圈乱象(抄袭,年轻人的性欲,金钱政治,媒体腐败……)……崔健在这里想要说的事情实在太多太丰富了,但正是他想说的太复杂,而且他并没有说教的意图,他只愿意呈现、展示,让大家去独立思考,所以这部片子显得很散乱。但我喜欢的就是它的真实与呈现角度。
这部片子有两首歌被放在了这张演唱会专辑的核心位置,恰恰一首代表文革时期,一首代表现代的青年群体——《迷失的季节》和《蓝色骨头》。
太可惜 也太可气
我刚刚见到你
你是春天里的花朵
长在秋天里
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你
这个迷失的季节
你说你其实已不在乎
你还说你愿意
——《迷失的季节》
*《蓝色骨头》片段
《迷失的季节》里说的是被混乱年代耽误的一代人,非常悲伤而抒情。实际上这也不仅限于旧时代。实际上,哪怕至今,我们也处在“时代”问题的纠结之中。我们无法掌控时代,总是会被命运的大手牵制。《迷失的季节》说的就是这样的一种无奈,其中暗含着对信仰的怀疑。
而《蓝色骨头》则说的是叛逆与迷惘,歌词恰与《迷失的季节》相映成趣:
并不可惜 也并不可气
我经过基本的努力
接受了基本的教育
我就是一个春天的花朵
正好长在一个春天里
红色 黄色和蓝色
分别代表人的心 身体和智慧
如今这三个颜色
统统被泥土盖了起来
就像眼前这个社会 大酱缸
多年的政治运动使人们厌倦了红色
周围黄色的肉体已经把灵魂埋没
只有扭曲一下我自己
抬头看看上面
原来是少有的一片蓝蓝的天空
红色已经把鲜血污染了
真不知血和心到底哪个是热的
阳光和灯光同时照着我的身体
要么我选择孤独 要么我选择堕落
蓝色的天空给了我无限的理性
看起来却像是忍受
只有无限的感觉
才能给我无穷的力量
爸爸 我就是一个春天的花朵
正好长在一个春天里
因为我的骨头 也是蓝的
相比《迷失的季节》,《蓝色骨头》就不是暗含对信仰的怀疑这么简单了。改革开放之后,呈现出的状态是信仰彻底垮塌,变成了“政策”,社会也变成了金钱物欲交杂的大染缸。《蓝色骨头》里的“春天”,那是“春天的故事”里的春天,其中叙事的主人公呈现出当代年轻人的迷惘——在一个信仰消失的年代,在一个灵魂堕落的年代,如何自处?
崔健也没有给答案,他不停地发问,不停地表达,没有答案也没有解决,因为他也是迷惘中的个体,他不是救世主也不是教父。
从这个角度来看待崔健的那些歌曲,《红旗下的蛋》、《滚动的蛋》、《像一把刀子》、《出走》、《农村包围城市》……他不断践行着自己的人文关怀与现实批判,基于他对时代的深刻观察与表达。
用崔健的话说就是,“音乐,不能有政治目的,但是也不能回避政治责任”。
四、音乐——因旋律而红,却一步步告别旋律和抒情的软弱
崔健因为《一无所有》、《一块红布》、《花房姑娘》、《假行僧》等歌一炮而红。但他后期没有一张专辑重复了这些风格。
粗略地梳理他的艺术生涯,就是旋律性逐渐弱化的过程——从流行摇滚到朋克再融入Funk和Hip-hop,他在音乐上几乎走在整个华语乐坛的前面。
为什么他会逐渐抛弃《一无所有》这些广为传唱的歌?用他的说法,就是他经过反思,认为这些歌是一个“软”的东西,过于抒情。
而从意识形态上来说,这些歌传达的虽然是苦痛,也是逃避。《新长征路上的摇滚》、《假行僧》、《出走》、《花房姑娘》,这些歌都是在“走”,看似潇洒,实际上是一种“顾影自怜”的“故作潇洒”,力度还是不够。
因此后来崔健就不写这种歌了。他甚至拒绝过于动听的旋律,他剔去抒情的糖分,把他的摇滚变成了一把刀子,用更粗粝的切面划开时代的黑暗。
为了达成这样的路线,他大量取法Funk、Hip-Hop这些在欧美已经成熟且文本表达张力极强的音乐形式,在《红旗下的蛋》、《给你一点颜色》中成为了华语摇滚中的超前存在。
至少在我心里,那时候崔健已经可以封神了。哪怕当时时代没有完全接受,但如今听来,那是一个堪称伟大的转向。
五、他在行为上的血性
其实,在在线音乐平台上,专辑中被删掉了一首歌:《最后一枪》。
一颗流弹打中我胸膛
刹那间往事涌在我心上
只有泪水 没有悲伤
如果这是最后的一枪
我愿接受这莫大的荣光
哦哦,最后一枪
哦哦,最后一枪
不知道有多少,多少话还没讲
不知道有多少,多少欢乐没享
不知道有多少,多少人和我一样
不知道有多少,多少个最后一枪
安睡在这温暖的土地上
朝露夕阳花木自芬芳
哦哦,只有一句话,留在世界上
一颗流弹打中我胸膛
刹那间往事涌在我心上
哦哦,最后一枪
哦哦,最后一枪
这首歌初生与1987年,1990年崔健决定重录这首歌,1991年发行。
但最戏剧化的场景发生在1990年的亚运会义演上。崔健说,我希望去年听到的枪声,是最后一枪!
崔健也付出了代价——十几个城市的巡演因为“演出现场煽动性太强”被官方强行腰斩。
但他没有停止对音乐的坚持。2014年冯小刚曾邀请他参加春晚,但要求修改《一无所有》在官方看来过于消极的歌词,他立刻退出。
后来参加《中国之星》,他不停地表达自己对摇滚的坚持与呼喊,在节目中宛如一个异类。
他仿佛与时代逆行,只是因为他的不屈。他保持愤怒,因为他的血液还有温度。他坦然接受关于自己的一切嘲弄,知乎上甚至有人评价他自大,倚老卖老。
或许如今我们已经听不懂他的呼喊。但我相信今年你再听他,你就逐渐懂了。
但他永远是中国音乐人的良心,也永远是时代的旗帜,无可更改。
如今纵观我们的时代,在这热闹而凋落的乐坛里,还有谁在不停为我们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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