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韩松落

刊登于《读者·原创版》2017年第11期

 01 

在百度的“海豚音”词条下，有全世界能够唱海豚音的知名音乐家的名字，属于中国的，有李玟、黄绮珊、张靓颖，还有一位是来自上海的林宝。在2003年滚石公司推出的林宝的专辑《沾沾自喜》里，她唱到了C8的位置。

这声音如此让人惊艳，以至于听过她的歌的人，多年来一直在追问，她去了哪里，还在唱吗？在百度、豆瓣、知乎，和她有关的问题里，最常见的问题就是她的现状。

她还在唱，而且更深沉、更丰富、更细腻、更有艳光，声威更壮。

就在2017年中秋节前夕，一场由美国亚洲文化中心和美国亚文交响乐团主办的“文化中国·美国亚文交响乐团2017金秋音乐会”在林肯中心上演，亚文交响乐团和中美顶级歌手共同演出，林宝作为特邀嘉宾出现，献演了沪语版的《天涯歌女》和《九儿》。

稍早一点，她开了一系列演唱会，还曾于2016年，在华盛顿美国国会山庄登台表演，成为首位在那里登台表演的华人艺术家。再早一点，她出现在2015年的综艺节目《隐藏的歌手》里，成为李玟场的冠军。

这时代不可能真正忘记这样的歌者，不会让她陷入沉寂，一定要给出舞台，打亮灯光，堆积出如海鲜花，再让人们安静下来，等她袅袅婷婷地走上来，开嗓，唱歌，为老上海的魂魄招魂，为新上海的繁华作证。并且让她的人和歌，融进这个时代的香氛。

 02 

林宝是上海人。她的父亲是上海人，母亲是四川人，在知青时代，他们都去了新疆阿克苏，在那里工作、生活。当年的新疆，生活非常艰苦，所以，在林宝即将出生时，她的母亲回到上海，在那里生下了林宝，一直到林宝三岁，才又回到新疆，一家人在那里团聚。

林宝就在新疆长大。在天山脚下，在塔克拉玛干边缘的小城阿克苏长大。

多年后，她这么讲述她在新疆的生活，以及新疆带给了她什么：“在这样一个环境下成长，我总是喜欢默默地观察大自然的细微变化，从白天那惟妙惟肖的动物云朵到夜半星空那深邃震撼的宇宙影像，从茫茫大漠到美丽的天山雪景，从成片的胡杨林到一望无际的棉花田，从美味绝伦的水果园到鸡鸭牛羊成群的田间，都深深地印刻在我小小的脑海中。”

是的，就和人们知道的和想象的一样，新疆人都有着丰富的感受力，喜欢唱歌跳舞，尊重艺术和艺术家。艺术，是新疆生活的一部分。

林宝的父亲本就喜欢唱歌和沪剧，林宝的奶奶惦记着儿子的爱好，不断从上海寄去一些磁带，给林宝的爸爸解闷。

林宝还记得，那些磁带有些是流行歌，如邓丽君、韩宝仪、齐秦、朱明瑛、李玲玉等人的；有些是沪剧，例如《雷雨》和《一个明星的遭遇》。

林宝很自然地爱上了音乐，爱上了唱歌，唱邓丽君的《小城故事》，唱李玲玉的《天竺少女》，唱费翔的《冬天里的一把火》，还有沪剧《金丝鸟》的片段。这些歌不但滋养了她，还在她很小的时候帮助她，让她更好地融入人群。

10岁的时候，林爸爸带着一家四口人，包括林宝和姐姐，从新疆返回上海。林宝进入卢湾区第三小学读书。

就是在小学里，林宝感受到了严重的挫败感。那里的孩子都是上海人，说上海话，穿着得体，而林宝说的是新疆普通话，穿的是姐姐的旧衣服，有时还带着补丁。

林宝在那里很受歧视，甚至被一个小朋友当面嘲笑。林宝一气之下和她打了起来，结果两个人都受了伤，林宝的脸上到现在还留着被对方抓伤的痕迹。

怎么办？她给自己定下目标，要学会说流利的上海话，要锻炼好身体，不再被欺负。她的上海话老师，就是那些沪剧磁带。每天放学之后，她就专心听磁带，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和学习。

没多久，她就能说很流利的上海话了，当然，她同时也学会了沪剧《雷雨》与《一个明星的遭遇》的主唱马莉莉和茅善玉的所有唱段。

12岁，她考入当时上海最著名的青少年艺术团体“上海电视台小荧星艺术团”，和她一起参加考试的，有三万多个孩子。16岁，初中毕业时，凭借一身才艺，她被保送到市重点中学闵行高中就读。

她的身体也越来越强壮了，一直在区里的田径运动会上拿奖。语言交流不成问题，唱歌又这么好听，她很快有了很多朋友，刚回到上海时遇到的那些问题，全都解决了。

少女林宝慢慢走进属于自己的新世界，一个非常灿烂的世界。

林家刚回上海时，暂住郊区，林宝和姐姐每天要坐三四个小时的公交车去淮海路上学，两头还要步行20分钟，穿过农田，才能到家。就是在那段路上，她听到了Mariah Carey的Hero。

多年后，她这样描述自己的感受：“小小的身躯像被一股无名的电流穿过一样，突然全身充满了力量，感觉自己可以屹立宇宙、搅动乾坤。”

那是1993年，她12岁，Mariah Carey的黄金时代，也是林宝的黄金时代的开始。那时的她正在小荧星艺术团唱歌，已经懂得怎样学习唱歌。她开始扒Mariah Carey的带子，苦练英文，终于能学得像模像样了。

唱歌需要舞台，需要实践，需要反馈。所以，高中一毕业，她就进入“Music Box”和“ARK”驻唱。

在酒吧驻唱非常辛苦，何况，林宝坚持要自己包揽一切，唱歌、准备造型、编排舞蹈，还要写串场的台词，可一周三场演出下来所得的酬劳，并不足以应对生活，但她是这么想的：“我对自己说，绝对不会永远只在PUB唱歌，所以我把这些演出经验当作学习。”

的确如此。因为，一段传奇马上就要展开了。

就在林宝在酒吧驻唱的那段时间，著名的台湾音乐人曹俊鸿正在上海停留。

曹俊鸿是在台湾流行音乐创始期进入流行音乐界的。他首次担任制作人的作品，就是苏芮的《蓦然回首》，那张专辑获得了金鼎奖最佳唱片。

那些年里，他为很多歌手写过歌，给黄莺莺写了《只有分离》《时空寄情》《雪在烧》，给曾庆瑜写过《下一个男人也许会更好》《我的浓情遮遮掩掩》，给张清芳写过《举棋不定》《燃烧一瞬间》，给伍思凯写了《爱到最高点》《飞向梦的远方》，给张信哲写过《有一点动心》《过火》，给刘德华写过《说好不流泪》，给刘文正写了《太阳一样》……

与他合作过的音乐人，还有叶瑗菱、姜育恒、蓝心湄、于台烟、江蕙、李丽芬、郑怡、陈百强……他的合作名单，足以组成华语流行乐的重要一章。

在上海期间，曹俊鸿经常去酒吧听歌，就在那里，他听到了林宝的歌，并被她的演唱打动。但他非常谨慎，在听了林宝20多场演出之后，终于确定，她的歌喉很棒，现场非常有魅力，是他要找的歌手。

他还想听听她在录音棚里的声音是怎样的。第二天，在虹桥广电大厦的录音棚，林宝唱了三首歌，两首中文，一首英文，她唱完之后，曹俊鸿说：“我们准备签约吧……”。

对这件事，媒体的报道是“曹俊鸿在上海挖到了‘宝’”。

的确，既有甜美的声音底色，又有五个八度的音域，声音的可能性和可塑性都很多，形象也正是当时受欢迎的“温暖小美女”类型，谁都可以预见到，这段星途不会有太大的意外。

专辑《沾沾自喜》很快开始录制，林宝逐步展现出她身为新疆人的韧性和上海人的聪颖。

专辑在2003年面世，台湾地区6月发行，大陆9月份发行，虽然因为“非典”，林宝没能去台湾宣传，但专辑的品质、林宝的歌喉迅速引起瞩目。

专辑在台湾地区连续3周雄霸新人销售榜榜首，5首专辑单曲同时名列“钱柜”热门点歌榜，林宝迅速拿到“天地英雄榜”最佳新人奖，Channel V“第十届全球音乐榜中榜”最佳新人奖，主打歌《沾沾自喜》拿到“百事音乐风云榜”年度十大最佳金曲。2004年，她又凭借这张专辑获得第11届“东方风云榜”最佳新人奖。

她得到的评价包括：“一鸣惊人”“海豚音公主”“超高音声震玻璃杯”“美国天后Mariah Carey的接班人”等。

专辑还没在内地上市，林爸爸就在音像店买到了十种盗版，这意味着，林宝红了。但那一年，正是整个世界的流行音乐盛世的尾声，很快，流行音乐市场开始走入颓势，走进了“漫长的、黑暗的转型期”。

2004年，唱片市场的颓势已经开始，公司为了让林宝多元化发展，开始为她接拍影视剧。她的第一部作品是和杜德伟、许绍洋、范玮琪、陈慧珊合作的《维纳斯之恋》（又名《永远的恋人》），她初出茅庐，就扮演女主角，戏份和陈慧珊相差无几。剧中的音乐作品也由她诠释，林宝和许绍洋合作的《永远的恋人》很快流传开来，成为那一年最红的歌之一。

但林宝非常清醒，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她说了这样一段话：“第一次演戏就能和这么多资深演员合作，我很清楚公司费了多大心血，时代在变，唱片市场艰难，一个歌手的诞生通常不被祝福。”

“一个歌手的诞生通常不被祝福”，这句话里，有着超越年龄的聪颖、识大势，也有着对自己处境的清晰认识，更有几分苍凉。联想到这句话是一个一向以甜美热辣形象示人的23岁女孩说的，人们不由诧异。

但真正的性感和美丽都是要有智慧支撑的，这个女孩有这份智慧，去迎接接下来的低落时光。

林宝非常聪明。和她合作过的人，对她的印象都是勤勉、热情、不惜力。在酒吧唱歌那些年，她自己打点一切，为了让演出更讨喜、气氛更热烈，她想了很多点子，亦慎重对待每一场演出，但演出结束就立刻走人，不应酬，不交际。这就是聪明。

和曹俊鸿合作时，她同样勤勉：减肥，倾尽全力录音、拍摄MV，卖力参加每次宣传。所以，曹俊鸿和她一直有合作。2011年，他们又合作了专辑《上海歌姬》，这张专辑给林宝的形象加入了重要的新元素，也为“海派文化”增添了新元素。这也是聪明。

所以，她也看出了唱片业的去向。2005年，还在宣传《维纳斯之恋》的时候，她就开设了个人舞蹈工作室，教授爵士舞、街舞和拉丁舞。

开业初期，为了节约成本，她每天亲自授课三节以上，并且不断学习新的舞蹈。学习东方舞（肚皮舞）之后，她被东方舞的魅力打动，开始专门学习和研究这类舞蹈，还先后去埃及、土耳其和俄罗斯学习，最终成为东方舞大师，还为2012年韩国世界东方舞大赛担任了国际评委。

她甚至开始学习绘画，她用三年时间专心研习工笔花鸟。她喜欢荷花，喜欢观音像，在花鸟、观音像之中，她找到了人生的另一个秘密花园。2014年，她正式以女画家的身份参与了由上海壹号美术馆主办的《法华艺苑》书画展，参展作品，是她的六幅水墨观音。

她也并没有停止歌唱，她每年都在上海举办演唱会，还不停地在世界各地参加文化交流活动，举办演唱会，新西兰的奥克兰、南美、荷兰、纽约，许许多多个“第一次”，许许多多个“首位”。

还有2009年的专辑《不乖》，2011年的专辑《上海歌姬》。她静水深流，从没将属于自己的世界拱手让人。

布克奖历史上最年轻的获奖者、新西兰女作家埃莉诺·卡顿在她的小说《彩排》里，写了一群学艺术的年轻人的生活。

在那部小说里，她写下了许多富有启示性的字句，她借助书中一位萨克斯风老师之口，对年轻的从艺者说：“您不仅是在赋予它生命—您更是在赋予它你的生命。”所以，演奏者必须要让自己的生命丰富、有价值，只有这样，音乐里的信息才会多到值得人们去聆听。

跌宕的经历，对林宝意味着什么呢？

新疆的童年记忆，上海的少年印象，小荧星艺术团度过的时光，酒吧演唱见过的众生相，红遍亚洲却突然遭遇时势巨变，蓄势十年时时准备整装待发，以及花鸟画、东方舞，所有这些，并没有让她颓废，让她沉寂，反而让她更丰富，给她的人生带来了丰富有价值的信息，也给她的歌带来了足够聆听的内容。

尤其是《上海歌姬》，用前卫的方式重新包装了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时代曲”，给浓艳到密不透风的老歌以全新的诠释。既妖艳，又灵动；既耽乐，又苍凉，把多种矛盾的感受糅合在一起，在复杂的感受之中找到了一个均衡点，尤其是用沪语演唱这一点，更是让这些老歌回归了本色，回到了它的源头，也赋予方言文化一个全新的表达契机。

她发展出一种华丽、娇嗲却又先进、前卫的唱腔，用东方女性的声音，容纳了整个世界的声音科学的结晶，又用“旗袍”“玫瑰”这些经典意象为自己加持，用花鸟画、东方舞为自己拱卫，制造出一种只属于她自己，只属于上海、属于东方的形象。

在《上海歌姬》那首歌里，她这样唱：

带笑的，迷离的眼光/ 最热闹最虚幻的晚上/我会帮人们暂时/从现实里逃亡/……瞧，用青春化的妆/什么都能隐藏/鼓掌又亮丽登场/Ha，再累也要逞强/扮演谁的幻想/去活得像梦一样。

她已经彻底明白自己所来何为，她就是要用自己的全部生命、全部经历，锻造一个海上大梦，一个东方的绮梦。

这个梦，从上海出发，通向丝路深处，通向不可知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