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梢昔

虽然自称是人艺的“老观众”，但我却因种种问题一再地错过现场版的《雷雨》，等终于能看到它时，却已经听说了它可能会重排或者换咖的消息，所以只能在心底暗自庆幸还能再一见真容，同时又不免有些遗憾。

《雷雨》的经典无须赘述，这部简洁有力的四幕悲剧可以说是很多人的话剧启蒙之作，故事巧妙地将封建社会中两个阶层，不同身份角色的命运透过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交织一起，将所有人物的矛盾不断地的推进直到在雷雨夜全部爆发、释放。这一刻所有犯下罪孽的、无辜的人都一起走向了毁灭。他们被封建的思想所裹挟，不论是有权有势的资本家，还是底层的劳动百姓，都困囿在时代的怪圈中，不能自拔也难以自救。

看过现场之后，我不得不感叹演了28年的蘩漪，龚丽君老师深厚的功底将此角色的悲怆、扭曲甚至于到最后近乎于变态的情愫拿捏的恰到好处。这出戏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不幸，而在我看来，蘩漪尤甚。论出身，她远高贵于仆人之女侍萍；论婚姻，她嫁给了大资本家有着别人艳羡的优渥生活；论子女，冲儿善良可爱，为人单纯。可她所承受的痛苦却正是因为这样令人误读的表象，而显得更加讽刺。

18年，蘩漪都是活在丈夫的精神暴力下，打从龚丽君老师出场起，她便带着一股子浓浓的愁怨，仿若眼神也是涣散的，脚步发沉。虽然还是讲究的打扮，可再怎么看都只能是一副虚架子。难以言明的苦自内而外散出来，整个身子似乎是被泡过一遍，可谓是真的“苦透了”。

而为何生活能折磨人至此？想来封建时候的女人，忍受丈夫的专断不在少数，可怕只怕这女人一辈子忍惯了，受惯了，却平白来了个人，又许了她一些光亮，当她抓着这点儿阳光死死不放的时候，灯又忽儿地灭了，这当是最大的残忍……这个许以光亮的人就是周萍，彼时的蘩漪原本已经如残灯枯烛，再经此番这样的折腾，想来活着也就是活成一个死人罢了。

这就是一个醒来女人的悲哀，一个看上去认命的大家闺秀，却在面对爱情的时候那般敢爱敢恨，保持着强烈的热情。她对四凤的妒忌，让整个人变得没有那么死气沉沉，她的愤怒和扭曲在让人讶异生恨的同时更多的却带来了一种别样的触动，她在一点点积蓄力量，一点点改变，到最后便像是一个被掩埋了半截身体的人抓破了双手哪怕到流血到露出白骨也要把自己刨出来，她不想在这样闷气的日子里煎熬，所以她用尽了手段，予弱予强，时而，她化作幽灵厉鬼锁上那扇逃跑的窗，时而，她愿意丢弃自尊，跪在那人身前苦苦哀求，妄图浸润那个懦弱自欺的负心人。

龚丽君老师一版的蘩漪由弱至强，呈现成倍增长的态势，堪堪将人逼到了高潮处，无路可退之际，那猛蹿起三尺高的怒火却再一次被釜底抽薪，方才有了这暗哑地一声声恸哭，哭得人仿若被敲髓蚀骨；方才有了这凄厉的惨笑，笑得人战栗难平。

同样出色的还有王斑老师的周萍，在我印象里，《雷雨》里的大少爷是我顶不喜欢的一个少爷形象了。实际上“大少爷”这个群体算是一个固定的意向，他们都被灌输了上一辈的传统思想保守刻板，行事起来也因为总有老爷处处苛责而显得懦弱。好一些的可能更为隐忍，为弟妹妻儿着想咽下所有委屈，差一点儿的就试图逃避，被重担压断了脊梁托成了不肖子。周萍则因为周朴园这个“悍父”的存在，把大少爷该有的那点儿弱点占了个全，除了对弟弟不错，剩下几乎是挑不出半点儿好来。

他一生似都在逃避，与继母不伦是为了逃避这大家族的压抑，两个同在精神高压控制下的人互相寻求慰藉，与四凤相爱则又是为了逃避蘩漪，蘩漪爱得太猛烈，太执着。他不敢真的去体验一个奋不顾身的爱情，他只是想找到了一个柔顺的，驯服的姑娘，倒不是说玩弄，只是被保全自身的那点心理影响罢了。

不得不说周萍这一点思考倒也不是不准，蘩漪在感情上要求高所以就强势，她为了得到这个人可以不择手段，得不到也可以不择手段的去毁，但四凤就不是，四凤单纯没经历过什么情感上的坎儿，她看大少爷就是单纯的喜欢，不管是在一起还是不在一起都少了很多压力。但是周萍他错就错在开了蘩漪这个口子，却完全没有能力把握，所以走向了更为艰难的境地。

王斑老师饰演的周萍，好就在于那根脊梁，本来高高大大的个子，肩胛挺括，穿上长衫也是透着儒雅贵气，可偏偏他最常见的姿势就是弯腰，将头深深地低下去，后背弯成一道圆弧，时时处处都透着心虚，赔着小心。

若说声台形表四方面，形体的表达运用绝对是周萍的一大亮点，不论是坐还是走，或者是被鲁大海一巴掌扇到沙发上去，周萍都用这无骨般肢体的巨大反差只能是让你对他恨得牙根痒痒。

可以说他的肢体动作比台词更能展现他的内心，每每与四凤幽会时那颇带仪式感的拥抱，都让你能体察到他对四凤的珍视，他在心里是想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能够保护心爱女人的形象的，因为四凤不仅仅是一个他排遣寂寞的女人，四凤是他在这死气沉沉的屋子里的救命稻草。

同样，面对生命中的另一位，当蘩漪跪下来求他的时候，原本一直瑟缩退却的周萍在声声剖白中捉住了蘩漪的手。

那是多么可贵的一次怜惜，与其说他还挂念着与蘩漪的旧情，倒不如说他被蘩漪戳中了痛处，这房子生生把活人逼成死人，他感受到的不比蘩漪少，至此，我们或许可以这样说，周萍想逃，这想逃的念头一点也不比蘩漪弱，这才是他放弃蘩漪的原因，只有和四凤，他才堪说得上这个逃字，如若是纠缠在母子不伦的泥淖中，想来也是万般逃不出去的。

周萍全剧上下最提气也是最戳心的一句话，便是那句他不怕死。最后的枪声算是兑现了他的话似的：

他的确不怕死——因为他更怕活着。

《雷雨》这戏没有一个人是好过的，上层有着上层的不近人情，下层有着下层的任人宰割。张万昆老师的鲁贵其实是我没有想到的，此前对于万昆老师的印象就是那磁性的声音极好听，温文尔雅，带着浓厚的文化底蕴。再加上此前曾有明星版里雷恪生老师的鲁贵珠玉在前，是那种沙哑市侩的嗓子，和老师的多数荧幕形象一样，将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劲儿拿捏的到位极了。可万昆老师竟将这鲁贵找出了另一种味道，完全有自己的个性，同样是油和坏更侧重了懒散而非阴损的一面。而杨立新老师、夏立言老师都保持了一贯水准，白荟老师也是把四凤的灵气和羞赧找的很是到位。

所有人的努力才成就了这出优秀的作品，还是希望它能继续的演下去。

△2014年《雷雨》笑场风波新闻截图

本不太想在纠缠之前所说的观众笑场的风波了，但我还是没忍住，想提一下这剧的最终的那个“笑点。”

多数人在看故事最后真相大白一节的时候都笑了，若说这笑也并非没有来由。这样的错位引发的笑声也不是首次在剧中出现，早在第一节，周朴园训斥周萍的时候就有过。周萍以为自己和四凤的私情被发现，心下紧张，但又听得父亲只是说他夜夜饮酒流连舞厅场所则忙不迭的认下错来，这里其实观众就笑了，但这笑显然更恰当些，因为观众的角度知道内情，而局中人不知道，也更因为这笑声本就带着对于周萍的一种嘲讽心态，被揭穿了心事的样子本就有些滑稽。

同理，到了最后一幕，观众笑得是蘩漪以为自己终于能扬眉吐气的报复，老爷认为鲁妈想要讹诈钱财的自以为是……的确，发笑——是一刹那的直观感受，私以为更多的是站在上帝视角看这些人愚蠢而自私的行径终于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但这笑却何等讽刺，又何等苦涩呢。能笑得出来是因为某些观众只看到了戏剧表面上呈现出来的效果，却不是戏里的任何一个，没有在翔实细腻的铺垫之下与人物产生共情，所以当然笑得出来。

可如果能想想，这些人要面对的是比自己心里能承受的最差结果还要次千倍百倍的事。这时候还笑得出么？如果是担忧的事情远比被发现的轻，倒还可以理解为捡了一个便宜，但掉转过来就完全不是一回事。所以即便是有笑声也该当是短暂的，爆发式的，是笑过之后怔住再缓慢地收回去的。这也是这个戏到最后的高潮能带给人的最大冲击，局中人如被下了诅咒一般接连死去，盘根错节的原因，让他们一步步踏入了深渊，不论是看客还是他们自己，都没有去挽回的能力。当一件事完全不能挽回的时候再去看清楚，再去醒过来，那可能是最大的痛苦了。

我并不认为话剧相对于电影电视来说有多么的高雅不可亲，相反我觉得每一部优秀的艺术作品，不管它的呈现形式是什么，都会带有着极为深刻的文化内涵。《雷雨》为什么好？就是因为它在坚持一个艺术作品应该有的灵魂与骨血，而这份宝贵的财富可能需要观众的阅历来支撑，更需要一种诚恳的观剧态度。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有人习惯性的用三观来评价一部作品，用网上点评八卦的语气来点评一个精心设置的情景故事。任何复杂的内心故事往往被解构地浅薄无力，有些人只能看见蘩漪的“作”，却无法看见封建社会的思想高压之下，是如何将一个向往美好生活的女人一步一步推向这样的境地。

蘩漪或许有千百条自救的机会，但是她的决定却仍旧逃不出时代的怪圈，她的学识、她的气量、她的勇敢在时光无情的磨砺之下消耗殆尽，她最后竭尽全力给自己制造的可能性将她抛入了另一个深渊，这难道仅仅是她的错？这是时代给这样的女性戴上的枷锁。如今在场下喊着蘩漪作茧自缚、活该的观众和网络上对于忍受家庭暴力的女性喊着你为什么不逃出来的人难道不是同一伙人？何不食肉糜，不过是自己莫名而有的一些优越感在作祟罢了。

最后我想为剧中这些可怜人说一句，是他们的每一步都选错了吗？时间倒回，他们肯定还会选择一样的路，因为封建思想如此，他们接受的教育与承受的舆论如此，有千万人裹挟着他们这样选，有千万条路让他们不得不匍匐前进而不能昂首阔步的往前寻找新生活，这是一个家族、两个家庭的悲哀，也是那个时代的悲哀。

在我看来，《雷雨》还远没有过时，不是时代不同了就过时，而它给人带来的反思，那些真正的自由，不为世俗门第所困囿的婚姻。不为家长、夫权至上干涉的未来……等等，在这些被点出的美好愿望都还没达到之前，我想它就仍是有意义的。

图片来源于网络及人艺官方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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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能听到你想对《雷雨》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