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中年练习生》系列的第一篇,打算首先来聊聊李宗盛大哥。序在这里。
42岁那年,李宗盛离开滚石。曾经以他为代表的那个音乐时代更早两年就渐渐落幕。
在那个短暂的华语音乐的盛世里,制作人曾是船只的掌舵人。
李宗盛去大马发掘新歌手,听过被推荐的竞赛主力的表演,他不中意,在和声里抓到一个声音,他对推荐人说:“你去把那个女孩叫来看看。”很快,他就把这个刚满18岁的女孩梁静茹带去台湾,从咬字吐音开始训练。
周华健、陈淑桦、辛晓琪、张信哲、光亮、五月天……都与她有类似的故事。
有一年陈淑桦的生日,李宗盛开《理性与感性》作品发表会,母亲刚刚去世的陈淑桦未到场,梁静茹在代她唱《梦醒时分》时,大屏幕上打出李宗盛写给她的信:
“淑桦,一切还好吗……”
在那个时代,音乐人说自己的追求,还不是件丢人的事。
赵传在录《我终于失去了你》时,他和李宗盛为第一句“当所有的人离开我的时候”的唱法起了争执,隔着录音室的玻璃,俩人僵持了一个小时。最后李宗盛忍无可忍,推开门,扑通一下跪倒:“老赵,就当我求你了吧,听我的。”
张信哲找他做《信仰》,被他叫去温哥华,共同生活一段时间,和他聊聊自己这些年的故事。结果专辑出来,不仅歌曲在张信哲的声线风格内有惊艳展现与突破,更有许多他自己的元素。专辑第一首歌《我能相信》的前奏,就是张信哲拉的一段小提琴曲。
音乐得从人心中出来,通过琴弦和声线,再流淌回人心里。
这,是李宗盛对音乐的底线。
但对更讲效率的年代来说,却不是一个有利的方法。资方不耐烦地敲着桌子:“钱赚得再快一点!再快一点!”于是各种市场调研数字取代了音乐人的感官,那个强调内心共鸣的音乐时代过去,流行元素和流水线的年代正式到来。
那两年,身为滚石副总裁,许多制作会议都避开李宗盛。因为他不会同意音乐变成MV的配乐,不同意录一支歌15万,拍一部MV要花掉十倍。他不同意即将到来的娱乐时代,他听到它轰隆隆的声音,觉得恐惧,恐惧它会把音乐和心灵都挤压成花花绿绿漫天翻飞的传单。
2000年,他选择离开,辞职并退股。
他去了上海,以为这个天际线逐渐朝纽约看齐的摩登都市,有许多等着听音乐的耳朵,他能在此与愿意等待他的缓慢,能与他共鸣的人相遇,结果,还是失落。
他形容自己那些年的状态是:“我跟上海那些蹲在桂平路上,吃西瓜解渴等待工作机会的民工并无二致,活得就像一碗隔夜的面条。”
早知不入时人眼,多买胭脂画牡丹。他说不。
彼时,他的婚姻也出了状况,那两年是林忆莲的事业高峰。《至少还有你》之后前景大好。她急着去香港,但他想去北京试试。
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签完离婚协议,发完声明,李宗盛说,他走回大太阳底下,打了一个寒颤。
六岁那年,他在借来的一把破吉他上学会了第一个和弦,原本想当木匠的人生改变了。45岁的李宗盛,失婚失意,在离上海几十公里的小镇租了一间厂房,开始做吉他。
他早年在加拿大拜访过许多隐居森林的琴师,发现他们制琴的手艺有一半来自对树木的了解。他花了五年时间,来回往返学习制琴的每一道工艺,从选料到调弦。
他不打算玩票,是要在一弦一柱里,重新找到志趣。
做第一批琴,他花了四个月,做了三把。做成后,得在仓库放两个月,再试音。
后来,他把吉他工坊搬去北京郊区的大山里。没事就去京郊树林里溜达,拍拍参天树:“人家长了100年,你把人家放倒做琴,可不能随便做,得对得起人家。”
当年写歌时,他要从心灵流到心灵。现今制琴,也是如此。他去东京买制琴用的刀,坐电车来来回回,没人知道是华语乐坛上的巨星要喊他一声“大哥”。
当他还年轻时,还卷得起风雷时,曾盼望过歌曲失败,他就能有段优哉游哉的日子,如今倒是真的来了。
他给三个女儿也做了吉他,另外,还给她们留了三口法式铸铁锅,做完饭后细细涂油保养,打算在她们结婚时送给她们,要她们知道,那是他喂养她们的锅,告诉她们“爸爸的厨房永远朝你打开”。
李宗盛开始下厨,是小女儿即将出生他陪林忆莲休息那一年。后来渐成习惯他开玩笑,说家里的食谱渐渐地多过了乐谱。
“一个单身汉回家干什么呢?我只能把寂寞放在厨房。”他把母亲接到北京,每天做女儿们和妈妈的煮夫,每天录音到傍晚,会回家开瓶酒,在厨房慢慢做。
最得意的一道叫“爸爸面”,专门煮给女儿吃。孩子离开,还会做好一罐拌面酱让她们带走。也常给孩子做便当,从深夜做到天亮,再请司机送去。女儿后来说,这些便当在同学间都出了名。
有人满足于兜售,沉迷于交际往复的技巧,他要创造,停不下手。
2013年,他的《山丘》大热,他以为是写给自己的歌,写给和自己一样疲惫的中年人的歌,意外地在年轻人中火了。
许多人觉得是宣发的功劳,但我依然认为,李宗盛坚持音乐应当照拂心灵才是根本。
2016年,在一次音乐论坛上,面对满座同行,他开腔直言:“既然把华语音乐搞成这样的人都在这,那我就说了,现在做出来的都是垃圾。”
他不是顽固,也不是摆高高在上的教父姿态,当有人提出小苹果现象时,他说:“《小苹果》能照顾一部分的心灵,我觉得没问题。但要怪的是,整个行业的人一窝风的去做《小苹果》。年轻时听《生命中的精灵》的人,他们的心灵现在谁来照顾呢?”他说,“如果让我写,我肯定能比那时候写得更好。但是……”
我们时常误解,时代的败坏是因为大师少,但在淹死大师这件事上,我们或许都是时代的帮手。
越过山丘发现无人等候。
他做着他的琴,在等。
附李宗盛当年写给陈淑桦的信:
TO 淑桦:
淑桦,一切还好吗
但愿你已从失去母亲的深切哀伤里平复过来
不管我们乐不乐意
随着岁月增长
我们都得渐渐的去看见
人生更完整的面貌
我们所有的获得或失去
恐怕都不是生命的本意
反而是经历一切之后
从而发现自己
这些年少有机会见你
在办公室碰见也只是擦身而过匆匆来去
记得小小黑黑的臭臭的录音室吧
对,我还在那里
记得不厌其烦
一再要你重来的小李吧
是的,我还是坚持
我要的自有道理
我仍然在为每一首歌
每一个艺人
每一个案子尽力
在绚烂舞台,惑人声名之外
尽力完成自己
好久不见,淑桦
你在台下看吗
看小李变成真正的老李拉
头发没了,胡子白了
人漂泊了,心沧桑了
却依然要大声唱歌
好像当年一样
没关系的
日子会顺顺的往下去的
我们会再见面,唱歌
就像当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