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黄贯中的对话接近尾声时,坐在设备后面的摄像老师忍不住哭了。
这是一个极其罕见的场景。工作这么久,这位一向强劲的男老师从来没有为谁哭泣过,拍摄时通常戴着口罩,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而黄贯中显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独家对话结束后,他一把搂过娱理工作室的摄像老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既是安慰,也是问候这位激动不已的BEYOND歌迷。
这些年,黄贯中不常出现在公众面前。他的活动不多,接受采访的次数少之又少,最近一张专辑还要追溯到2013年的《Paul Wong Collection》,对于那些听着BEYOND度过青春年少的歌迷来说,或许是一种遗憾。
起初接到《披荆斩棘的哥哥》(以下简称“《哥哥》”)邀请时,他也没觉得这样的节目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我很惊讶啊,为什么是我呢?为什么会找我?”
惊讶之余,黄贯中也隐隐有些担心,倒不是怕自己被淘汰,而是害怕要赤裸裸地呈现在真人秀的镜头里。他很清楚,如果把自己完全打开,就一定会受到来自外界的评价和审视。
“确实有点不习惯,就好像没有穿衣服在街上走的感觉,总会有一点怕。”
不过凡事都有两面性,最终说服他前往海口的同样是这捉摸不定的真人秀。
算上今年,黄贯中已经踏入乐坛36年。在如此之长、甚至比节目中许多哥哥的人生还要长的一段时间里,大众对于他的认知极其统一,一个摇滚的黄贯中,一个音乐里的黄贯中。
“大家对我的印象都是在舞台上的,其实我私底下还有很多面,不同的面大家还没有见过。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我经常听你的歌!”
“我非常喜欢BEYOND!”
……
刚开始见面的时候,这样的话在《哥哥》里听过太多次,黄贯中就默默把它归为对方的社交礼貌,只是客气一下。
然而现实让他非常吃惊。无论是激动落泪的Ricky(瑞奇),还是可以完整唱出BEYOND 80%粤语歌的张云龙,大家都是真真正正的铁杆粉丝。
舞台上的Ricky(瑞奇)、张云龙
节目里到处都是自己的迷弟,这反倒让黄贯中有些尴尬了。“因为Ricky在我旁边的床,他睡我旁边,每天对着他都很尴尬,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一种尴尬——一个把我当作偶像的人每天在我旁边,我应该怎么办?我不能掉自己团队的脸,一定要做好一点。”
黄贯中很怕自己展露出的某一面真实,会戳破Ricky心里的粉丝幻境,让他们接受不了。
过了一两个礼拜,他慢慢适应了,不再把Ricky当成粉丝,Ricky也希望两人能以朋友相处。只不过有时Ricky突然拿出一张照片找他签名时,这样的关系又会立即破功。
更奇妙的是,连节目的音乐总监也是他的迷弟。
“伟伦老师,虽然我叫他老师,他比我年轻好多。那天他喝醉酒也跟我说:‘其实我是听你们的音乐才搞起我们的乐队,才玩的音乐。’我说:‘真的吗?今天我叫你老师诶。’”
不可否认,作为一支生长于上世纪80年代的殿堂级乐队,BEYOND的音乐影响了太多人,是一代人的粤语启蒙,也是一代人选择摇滚的初心。
但聊回黄贯中自己,他决定做乐队、玩摇滚并没有受到谁的指引,不是因为任何人,而是单纯出于自己的喜好。
1985年,还是学生的黄贯中正在攻读平面设计,原本是一名美术生,应叶世荣的邀请来帮BEYOND画演唱会的海报。结果正逢当时的吉他手出国,学过吉他的黄贯中从“幕后设计”变为上台救场,就这样留在了BEYOND。
BEYOND旧照
在BEYOND刚刚成立、还处于“地下”的那段时期,香港乐坛乃至华语乐坛的乐队数量屈指可数。
决定要全职做音乐的时候,黄贯中跑去和当时的老板提辞职,老板也问了他同样的问题:“你受谁影响?你告诉我你希望变成谁?现在你做全职的乐手,你一定会后悔的。”
那时的黄贯中二十出头,年少气盛,只回了老板一句话:“我从来没有想过变成谁,但是我确定有人以后希望变成我。”
有一次大家在《哥哥》的训练室闲聊,黄贯中特别提到了1988年。
那一年,BEYOND第一次飞来北京开演唱会,现场来了很多歌迷,“座上客”里有崔健,演出海报还是手绘的。
三十多年过去了,黄贯中依然记得演唱会台下的情景。
“看到歌迷来的都是朋克(风格),也有摇滚,留着长头发的,穿着皮夹克的……北京原来还有这些人啊,平常你们都躲在哪里?
其实也发现有很多没接触过摇滚乐的,或许是看热闹过来的、一些年纪很大的人。开场的时候看到他们坐在第一排我还很担心,因为跟音响离得很近,结果一开始就看到他们全部把耳朵捂着,两只手按着耳朵这样看演唱会。”
1988年,BEYOND北京演唱会现场。图源网络
其实从BEYOND自身的发展来看,1988年都是不得不提的一年——乐队走过“地下摇滚”时期,开始在流行乐坛获得商业成功。
就在北京演唱会的前一个月,BEYOND凭借《大地》首次斩获香港十大劲歌金曲奖,这首歌的主唱正是黄贯中。
彼时,为了提高乐队的知名度,BEYOND成员们开始涉足影视圈双栖发展,黄贯中接连拍了几部电视剧,被曲作者黄家驹点名推举唱《大地》。于是,“很听话”的黄贯中过上了两头跑的生活,早上赶通告拍戏,晚上回棚熬夜录歌,一首歌录完整整瘦了30磅,期间甚至累到吐血。
多年后谈起这件事,他说当时心里想的就是“希望这个团赶快红起来”。
2021年6月30日,黄贯中微博发旧照,怀念黄家驹
后来的故事则无需赘述。BEYOND在中国摇滚乐的发展史上画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鲜为人知的是,抛开BEYOND成员、音乐人的身份,黄贯中还是画家、志愿者、慈善家。
他有专门的经纪人帮他打理画作,一些作品的成交价格高达7位数,比做音乐要赚得多。如今他依旧坚持用画画记录生活,经常把作品发在微博上与网友分享。
#黄贯中手绘披荆斩棘的哥哥剪影#
艺术之外,他还经常一个人扛着相机去探访落后国家,为难民提供关怀和帮助。听起来似乎很平和,但其实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工作”。
聊起做这些事的原因,黄贯中语重心长。
“因为这个(娱乐)圈确实是一个大染缸,你常年在这个圈里面打滚,很容易就瞎了眼,很容易被掌声、欢呼声毒害。你以为你自己是谁?很多人,我看太多了,我身边的人都瞎了眼,他以为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行万里路,去观察地球的另一面,与难民感同身受,在他看来远比获得欢呼更有价值。
“这些事令我重新找到自己在地球上的位置,在70亿人里面,我应该在哪个位置。这不是当一个偶像那么简单的。明星偶像谁都可以当,你努力、幸运的话,就可以当一个偶像。”
最近一段时间,黄贯中又多了一个新的身份——鼓手。
作为BEYOND的吉他手和主唱,他从来没有担任过这个位置,却一直对打鼓充满向往。
之前乐队私下训练的时候,黄贯中很喜欢走去鼓位,要不然就是贝斯位,用一种玩的心态去学习。结果来到《哥哥》意外发现有一首公演歌曲很适合加入一个架子鼓,他终于有机会能好好练一把。
这并不是说说而已。黄贯中告诉娱理工作室,为了练鼓,他甚至变成了“留守哥哥”。
录制间隙,节目组有时会给哥哥们放一个礼拜的假期,让大家飞回家和家人团聚。临近公演,黄贯中没有要这个假期,留在海口独自加练。
他特意租了一个鼓放在当地,每天睡醒就去打鼓,经纪人约他出门走走、叫他吃饭他也不应,自己点Room Service(酒店客房服务)解决一日三餐。
就这么坚持练了十几天,黄贯中都有点儿看不懂自己了。“以前我也没有怎么训练,但(这次)真的越练越长。我觉得我认识了一个新的黄贯中,这是很奇妙的一件事,我以为我就是这样,原来我(之前)的底线并不是底线。”
黄贯中最高单人训练时长达到13小时
这背后是一种隐隐的胜负欲在涌动。
最初哥哥们来到节目似乎对一切都云淡风轻,组队也好、选歌也好、公演也好,大抵是只享受过程,并不在意结果。毕竟都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了。
随着公演舞台一轮轮结束,有的部落被拆散,有的兄弟离开,黄贯中认为再“佛系”下去“是很自私的”,求胜不为自己,但要为整个团体赢得胜利。“我现在终于明白,我要赢。”
求胜欲的另一面,还有他作为前辈的温柔。
连朱茵都开始在微博里称他为“Paul妈”,搞得黄贯中哭笑不得。“我没有想过当‘妈妈’,很奇怪啊叫我‘妈妈’。或许是我会比较照顾对方的感受,我都会很注意每个团员他心里的状况变化。其实我平常都是这样的一个人。”
二公结束后,黄贯中的部落火力值位列倒数,必须有人要离开,两位队长——陈辉和欧阳靖,还有刘端端主动承担了这个角色。
告别时,一向活力四射的欧阳靖始终笑着安慰大家,还逗趣泪流不止的言承旭:“原来那么高哭是那么不好看,高的人不应该哭。”
话音未落,站在旁边的黄贯中一把抱过欧阳靖,拍着他的后背:“想哭就哭吧,别忍了。”就是这句话,让欧阳靖终于卸下表面的坚强,也让屏幕前的网友直呼“被黄贯中的温柔整破防了”。
黄贯中拥抱欧阳靖
陈辉离开的时候给张淇、Ricky留了一句话:“找回摇滚乐全家人的面子!”
说这话的时候,黄贯中一直紧紧站在他身边。
如果时光倒回三十年,摇滚乐可不需要去哪里证明自己“有面儿”,它们就是年轻人最彰显自我的选择。正如当年在BEYOND演唱会台下穿皮衣、留长发的歌迷们。
亲历摇滚的黄金年代,感受它,受它馈赠,再送它离开,黄贯中当然还是会感慨。
一个很小的细节是,他记得那时大家玩音乐没有网络、没有电脑,还是黑胶和卡带的时代。有时遇到一个自己很喜欢的曲子,必须要做的就是手动扒谱子、扒音调,不停地拿唱针一放一停,动作重复千万次,为的就是听“懂”每一句。
1988年,BEYOND在北京地铁
讲到这里,他还忍不住打趣:“我们那个年代的人耳朵都很灵,因为你是靠耳朵去找东西,耳朵就会真的像敖犬一样变大。”
“现在不用去听,不用耳朵去扒,一按(电脑)就有了,也出现了很多新的乐手组了很多新的团队。但是他们或许是玩一玩,因为得来太容易了。得来容易的东西你怎么会珍惜呢?”
至少可以确定的是,38年后的今天,乐坛还没有等来下一支BEYOND——一支让歌曲的精神跨越了方言屏障、持续影响着几代人的乐队。
在黄贯中看来这是一件遗憾的事。
造就一支伟大的乐队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如果一直没有人能超越BEYOND,或许不是后来者的音乐作品不够好,而是摇滚乐已不再是当今音乐世界的主角,它在大众心里已不再那么重要。
如他所说:“在技巧上超越我们是不难,但是在这个情怀上要超越BEYOND,确实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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