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饭菜真湘”,看到桌上有一道素菜,叶子在白瓷碗里绿如翡翠,入口绵软甜润,有几分自然的青涩,恰到好处的口感。我问这是什么菜,朋友说是桑叶。筷子僵在半空,好一会儿才落到脉络分明的叶面,我挑起一枚,仿佛感觉到时光流“哗啦啦”倒退的声音,还有抵挡不住的空间错位感。
想来多年没有采摘桑叶,哪怕一睹它那可人的绿。
在一个离乡千里之外的城市,突然瞥见它的身影,我凝视着泅满碗底的绿汁,细细品尝这种原生、质朴的涩味,我想起了一棵没有年轮的桑树,长在故乡,一直不曾老去。
古人称故乡为“桑梓”,想来桑树和梓树是何等幸运。
我小时候大部分时光在奶奶家度过,奶奶的家就在“坑上屋”。“坑上屋”是一座老宅,它是一个近似四合院的老院落,三面环成半院落,一面临池塘自然敞开,住了龚家、张家、王家三大姓人。坑上,是坡上的意思,老屋高高地坐落于池塘上方的半山腰,所以叫“坑上屋”。
靠池塘的一边长满各种野生绿植,葳蕤成阴。还有三棵很打眼的树,一棵梧桐,一棵厚皮橘子树,一棵老桑树。
梧桐树的叶片,大如簸箕,一碰到刮风天,叶片翻飞,声音浩荡。若是下雨天,雨点溅在层层叠叠的叶片上,传来拖长的“嗒—嗒——”声,凌乱而厚重。花一开白中生紫,香气浓郁,直缠人的脚。
桔子树本来竖立往天空生长,可老屋里长大的一群年轻人,处于冒险和不走寻常路的年纪,喜欢横踩着这棵树的枝干,边晃悠边大声地笑、大声地说话。橘子树一年年长大了,于是向池塘方向斜着长,主干长成了小桥的模样,一边连着老屋,一边通向池塘。一部分枝叶落入水面,我看见翠鸟蓝色的翅膀从桔子叶边闪过,擦过水面,一直飞去池塘那边。我还看到老屋人家养的鸡,张开翅膀,飞过桔子树的上方,竟然在池塘那边安全着陆……
那一棵桑树是老桑树,表皮皱成道道竖痕。粗壮的枝干斜着生长,在离地面不高处巧妙地分开枝桠,形成丫字形。我们小孩经常爬上去,歪在树上,或分腿坐着。那个丫杈,成了我们稳妥的去处。
这一群年轻人里,有一个方脸、个高,却特意微耸着肩微驼着背走路的人,可能那样会显得“虎背熊腰”“孔武有力”,这个爱装酷的人就是我小叔叔。春天,桑树泛青了,我问叔叔哪里有蚕?过几天,他就像施魔法一样,给我一个平板小纸盒,里面有几条蚕子,浑圆雪白。看蚕吃桑叶,那小小的嘴动得飞快,沿着叶边一路咬下去,这比读书来得有趣。
我喜欢歪在桑树上,不声不响。我听到他们在吼:“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焰温暖了我的心窝……”他们的声音努力显得低沉而有力,他们学着费翔的样子,把手指向前方,把掌甩向高空,满脸神秘的冷峻。他们晃晃悠悠往田野走去,一群年轻人在走路,你又怎么希望他走得规规矩矩呢?一会有人踮着脚尖在田埂上一路飞奔,一会有人爬上路边土坡,又从土坡上张开双臂往下跳,他们一路奔往田野、走向远处。时而有歌声从远处传来,“你就像那一把火,熊熊火光照亮了我,你就像那一把火,熊熊火光照亮了我”。我看到他们在院落里比试把另外一个村的“不识相”的家伙掼倒的架势,腿一扫,掌往前一推,然后人群里响起夸张的笑声。
有一次,我发现叔叔竟然有一把吉他。吉他挂在土坯屋的墙上,土坯屋有上百年的历史,墙上糊一层报纸,吉他就静静地挂在那里。这在电视机都少见的乡下,绝对是个稀罕物。我用敬畏的眼光看看这个8字形披着黄衣的怪物,然后又用崇拜的眼光讨好地看着叔叔。伸出手往上攀,我却够不着。
叔叔坐在那,右腿放左腿上,抱着吉他,低着头,他拨动着琴弦,他在唱:
天边飘过故乡的云
它不停地向我召唤
当身边的微风轻轻吹起,
有个声音在对我呼唤
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
归来吧归来哟,别再四处飘泊
……
“叔叔,坑上屋就是你的故乡,对不对?”叔叔摸摸我的头笑了,继续他的弹奏。其实,那时他还不曾远离过“坑上屋”,他可能喜欢这种忧伤,他也许在想着如果离开“坑上屋”,就有了故乡。
我看到叔叔在那间小土坯屋里练字,一张张宽大的纸铺满了整个五屉柜的上面,有纯白的,有偏黄的,然后他提起毛笔,悬起手腕,一拖,一竖竟然从纸的一端划到了另一端。我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然后大声地说,这个字也太吓人了吧。叔叔瞪了我一眼,我只好闭上嘴。我也看他写钢笔字,一个字要占三行,洋洋洒洒,一路前行,每一笔都像在跳舞。
但是那时父亲总在我耳边夸奖叔叔,“你看你小叔叔的字,潇潇洒洒,哪像只读过小学的人?”我也觉得叔叔和一般的农人不一样,他会写毛笔字,他写的钢笔字张牙舞爪,近乎拥有一种神秘感,他还会弹吉他……
那是冬天的一个早晨,那群年轻人在院落里大声地聊天。我爬在桑树上,听到他们的声音一个比一个大,我大部分时间不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我看到有的人又跳到桔子树上去,并且在树上起伏摇荡,随着惯性,整棵树都跟着疯了,也许那样才能显出青春的无畏和自由。忽然间,那群人一窝蜂往池塘里跳。时值冬天,池塘是干涸的。等他们上来,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大堆桔子,黄澄澄的,亮得让人心都慌慌的。我看到他们每个人的眼睛里都闪出动人的光泽,那种亮度是渔人捕获了大鱼、猎人捕获了麂子才会有的。这些桔子也许是因为长在池塘下方,躲过了秋季的顺时采摘,可是在不停地荡悠下就闪现出来了。在这样一个田野一片荒芜的冬季,有这么一群血气方刚却不知出路在哪里的年轻人,这意外的收获让他们欢喜得不知所以。叔叔往我衣襟里放了三个,沉沉的。多年以后回忆起来,我仿佛还能看到他们线条明朗的笑脸,还有那滚圆滚圆的橘子,还有那金灿灿的光华。
第二年春天,桑树长叶了,我们小孩又开始养蚕了。到了夏季,桑葚变紫了,我趴在树上怎么也碰不到顶尖的那几颗,我想找到一个人帮我,回望院落,院落里那群喧嚣的年轻人不见了,他们都去了远方。
他们慢慢地离开了家乡,去北方,去南方,而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在东莞塘厦安营扎寨,进厂、开店、开厂……像当年摘取橘子一样,在异乡的城市收获惊喜,用汗水反哺着“坑上屋”里的老父老母。
小叔叔那一代人,出在在六十年代末期七十年代初期。一九八七年,费翔登上春晚,那时的他们大概二十来岁,费翔的歌曾在他们的青春里不断回旋、激荡。《冬天里的一把火》点燃了他们的激情,和向远方出发的动力。贫苦的乡村、寂寥的冬季,捆不住他们火一样的爆发力。于是,他们越走越远,“坑上屋”真的成为他们故乡版图上闪耀的一个亮点。“坑上屋”上空的白云也不曾把他们召回,还有那些跟随父辈的脚印,从农村走入城市的年轻后生们,也不曾有返回“坑上屋”的打算。甚至,这些年轻的九零后、零零后,又有几个知道他们的父辈会唱一首歌,这首歌的名字就叫《故乡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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