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上博史與寺山修司
paradiso 译
節譯《電影旬報》1993年5月下旬號寺山去世十周年紀念專題《再訪幻惑的“寺山修司”PART2》中三上博史與榎戸耕史的對談中三上的訪談部份,以共同好參考。眾所周知,三上是因為《草迷宮》而成為演員的,榎戸耕史則是《上海異人娼館》、《草迷宮》、《再見方舟》三部電影的導演助手之一,之後長期擔任相米慎二的副導演。全文非常長,翻譯的主要是三上談自己的經歷部份,榎戸先生的理論分析先割愛了。
三上博史:當時我是一個只參加了體育社團的高一學生,某友人拿來了報紙上登的《草迷宮》出演者公募廣告。那時不是很流行恐怖片么,《驅魔人》之類的,我周圍也有些今日所謂的“恐怖片宅”,拿廣告來的就是這么一個傢伙。募集廣告上有電影概要,其中包含“魑魅魍魎”、“水子(被墮胎的胎兒)”等詞語,那傢伙就說“這絕對是日本風的恐怖片無誤,去試試吧去試試!”(笑) 於是,我就去了設在青山BELL COMMONS大樓的考選會場。走出電梯的一瞬間,燈光就巨有“氣氛”、音樂也完美地在那裡轟鳴、黑衣的劇團員在房間深處跳著奇怪的舞——目睹此景我頓覺“啊啊原來這就是日本的恐怖片!”,簡單地就理解了(笑)。應徵的孩子們在會場正中走來走去,依照指使模仿劇團員的動作。但我只是待在邊上看,心想“雖然不懂,但這個世界很吸引人”,這時大家突然靜下來了。一片安靜之中後面有咔塔咔塔的腳步聲接近,我覺得“好吵啊,誰啊”,回頭一看,正是寺山先生(笑)。臉倒是認識的,因為賽馬直播什麽的(笑)。(注:寺山是賽馬直播節目的評論員)正不知如何是好,腳步聲在我背後停住,然後寺山先生拍了拍我的肩膀問道“是來參加考選會的嗎?”我就報上選手號碼和名字。之後面試,九條(今日子)女士問了各種問題:“看過哪些寺山的電影?”“舞臺劇呢?”“書呢?”——“完全沒有看過”(笑)。她就說“你可以回去了喲”(笑)。之後我接到通知去麻布的天井棧敷排練場,被首席副導演相米(慎二)單獨帶去咖啡館,問了些“你小子算是啥樣的小鬼?”“跟人打架嗎?”諸如之類的問題,真是非常奇怪的面試(笑)。
榎戸耕史:三上君之所在面試中給相米先生留下印象,是因為“在排球隊當二傳手”這點,他問你“二傳有什麽好玩的?”答曰“可以掌控比賽”,這句話給他印象最深:“明明還是個小鬼,口氣倒很大,這傢伙夠拽”(笑)。這個“二傳手”的梗是制勝一擊呢。第一次考選會上舞臺劇風的布置是一種“恫嚇”喲,寺山先生想看看人們進入自己的世界時的反應,為此才創造了那樣一個空間。
三上:榎戸先生是由何加入寺山先生的現場的?
榎戸:當時我正好在Kitty Film製作公司準備GOJI(長谷川和彥)的《盜日者》,但原子彈的內容成了瓶頸,導致準備工作延滯,攝影鈴木(達夫)和相米(副導)都處於等候狀態,此時正好有Pierre Braunberger(法國製片人)的三部短片合集企劃、其中之一是請寺山拍攝《草迷宮》,鈴木先生說“那,相米一起來么”,於是把相米先生和一起做準備的我帶去了。
非常規的STAFF構成
——《草迷宮》實際拍攝用了多少時間?
榎戸:攝影時間兩周多一點,幾乎全在高松取景,回到東京后又延續了一陣大概一周多時間吧。
三上:我,大冬天的下到相模川里去了啊,真的冷死了,冷到心臟都快停跳,有一次大概都叫出了“攝像機請停一下”,結果被鈴木先生怒斥:“混蛋,給我下去!”(笑)。那可是雪天啊(笑)。
榎戸:當時現場的助監督只有我一人,因為相米已經去了Kitty film給《近似無限透明的藍》劇組幫忙(註:村上龍自寫自導,79年公映)。這邊的工作人員除我以外只有攝影部。不過《死者田園祭》時好像staff更少,現場只有攝影部。
——寺山先生的片場很累人吧?因為寺山先生是臨到一場生出一場的想法。
榎戸:雖然大家都說累人、累人的,實際上並非如此喲。因為我們是無公司所屬的人,外加年輕氣盛(笑),結果不時被寺山先生說“這個不行、那個不行”的,隨後就學會了提前揣測“這樣做是不是比較好”,如此一來,他就不是那麼難相處的人了。此後我一直在相米先生的片場工作,比較起來還是寺山先生這邊輕鬆啊(笑)。
三上:因為我是從寺山先生的片場開始成為演員的,并不知道別的片場什麽樣。所以感想只有“啊,原來是這麼回事兒啊”(笑)。不過,雖然僅僅讀高一,當時的我很奇怪地已經看明了將來的路——該說是決心已定呢還是自負呢,總之已經有所自覺,所以抱著“到達前方再前方的目標之前,先去各色地方轉轉”的想法走進了寺山先生的片場,然而收工的瞬間——如今想來大概正因為是那樣的攝製現場吧——已經再也不想回學校去了(笑),一心只想重返這樣的片場。寺山先生的電影中經常出現馬戲團,他的電影攝製現場本身也是馬戲團似的概念,我就是給這馬戲團擄走啦(笑)。
——寺山先生的演技指導是怎樣的?
三上:說是演技指導,首先我還沒有理解它的素養,寺山先生也不認為一介高中一年生能理解吧。所以寺山先生會以“這裡開始走出來,走三步后向右看、再走三步向左看,這就行了。準備,開始”這種感覺的方式加以指導(笑)。儘管當時不知道拍了些什麽,事後就會明白“啊啊那個場景是在找人的意思”。演戲方面我什麽苦頭也沒有吃。此後接演了各種別的戲后心想“《草迷宮》里我演得很糟吧”就又看了一遍本片,發覺它居然拍到了我最好的表情,大吃一驚,確是“不用特別做什麽表演啊”(笑)。
——據稱寺山先生很大程度上是把演員當做物來使用的,但同時,比如說《死者田園祭》里,原田芳雄的場合就得以完全自然地發揮演技。就是說他對劇團員和既存明星的處理方式不同。這樣說來三上先生是……
三上:我差不多是兩者中間的地位吧。反過來說,我兩方都不是。
演員的物化
榎戸:我覺得站在三上君的立場上看來會覺得很有趣不是嗎。寺山先生並沒有把他滲透改造。寺山先生果然不是會給出普通的演技指導的人。他的做法近乎于把演員物化,但本人大概無這樣的意識。在他的場合,正如上個特集中筱田(正浩)先生所言,是“ANTI-THEATRE 反戲劇”吧。即是說,演員並非爲了表演、而是爲創造某種詩化的意象(image)而存在。所以三上君只需身著浴衣、頭戴學生帽,憑此醞釀出的東西就能完成角色的意象——我想除此以外的皆屬多餘。這方面,寺山先生和他的對象保持著一定距離。劇中的演員們是“莫名其妙”(笑),但拉開一定距離再看,就能一目瞭然。
三上:拍《草迷宮》時,我置身于奇怪的場所呢。因為身處那樣的場所,才引發了我對寺山先生的興趣。而且攝影后呀待機時呀,榎戸先生和(森崎)偏陸先生會把我帶去別的什麽地方玩,兩人在我一左一右的聊天,會話中有趣的單語層出不窮,我又不好當場記筆記,就先記在腦子里回頭再查詞義。從這意義而言,那個時期對我觸發甚大。關鍵在於,寺山先生所在的場所存在“別樣的語言”。
这种事不但没有阴影反而产生了兴趣吗,三上少年!
这种事不但没有阴影反而产生了兴趣吗,三上少年!
……
三上:那個時候我拼命學習了寺山先生的作品。最開始是《草迷宮》開拍前,去觀看天井棧敷的公演,也看了電影《死者田園祭》,但還是“不明其所以然”(笑),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參加了《草迷宮》的拍攝。,那之後也看了他的各種舞台劇和過往電影。把寺山作品全看過一遍后,這個階段重溫《草迷宮》,終於湧現了“啊,我參與了好厲害的東西呢”的實感。《草迷宮》在延續了實驗電影的實驗性的基礎上,確實有成為一部娛樂電影。
(三上還說:《百年孤獨》(后改名《再見方舟》)時,我是在casting大致都結束了的階段跟寺山先生抱怨“讓我也演個什麽角色呀”,才得以被加進去的。)
“寺山修司”的分身
——寺山先生和鈴木達夫先生實際上如何分工?
榎戸:說來不可思議啊(笑),我跟了三部電影還是搞不太清到底是怎樣(笑)。我和鈴木先生一起拍過不知道多少別的電影,但在寺山先生的場合他跟其他時候完全不同。關於寺山作品,鈴木先生什麽都知道喲。也就是說鈴木達夫“成為”了寺山修司。
三上:榎戸先生不也變成了“寺山修司”么(笑)。
榎戸:總之,“鈴木達夫”變成“寺山修司”,指出要怎樣表演啊、這樣表現不好嗎等等,將一切元素組合起來的。分鏡基本上歸鈴木先生管。到了晚上,寺山先生偷偷跑到鈴木先生那裡,對照鈴木先生的劇本在自己劇本上劃線,一邊說什麽“啊,達醬,原來是這樣分的呀”(笑)。色彩設計大體是鈴木先生之前就全部決定好了。演員的表演呢,正如三上君說的那樣,寺山先生不會要求什麽特別的演技,因為他有自信只靠美術和服裝等就能構築某種詩化的意象。所以動作什麽的也讓鈴木先生和導演部來決定。
三上:了不起的現場啊,“寺山修司”的分身不知有多少人(笑)。好像天井棧敷的話劇——《奴婢訓》似的(笑)。換做舞台劇的話,那Seazer先生呀岸田理生女士也都是寺山先生的“分身”呢。這種狀態本來這就是寺山先生想要達成的目標吧。
榎戸:寺山先生的詩的意象儘管非常偉大,卻是誰都可以擁有的東西。在電影拍攝現場,只要願意努力將這種意象凝固在膠片上的話,誰都可以成為“寺山修司”,就是這樣開放的現場。不用說,不足的部份有寺山先生來填補。如果寺山先生無論如何都想打上自己的“寺山印記”的話,只需放聲指示“那邊加點紅色!”就行了(笑)。(註:指的是在濾鏡某一角加一點紅色orz)
三上:不覺得也想試試這種導演方法么(笑)?
榎戸:我想的呀(笑)。但是我既已在寺山先生這種偉大的人身邊觀看過,就知道只要拍成那種風格,不論誰拍的都會被說“是寺山!”好比三上君出演的林海象那部《二十世紀少年讀本》那樣。
…………
榎戸:三上君,《再見方舟》時期已經習慣寺山世界了吧?
三上:就我個人而言並非是習慣了,而是成長到可以重新審視寺山先生作品的等級。從最初相會算來到拍《再見方舟》時畢竟已經過去五年。
榎戸:已經成為寺山粉……
三上:是,成為fan了。我是從寺山先生開始的,等我長到適合接觸寺山先生的年齡時,寺山先生已經不在了……從這意味而言,可以說我進入寺山世界是“來遲了”吧?因為最初會面時我只有15歲,我當時擁有的價值觀被寺山先生破壞了,不止如此,連那之後我可能採取的價值觀也一併預先加以破壞了。在這種狀態下,我不可能同寺山先生進行什麽對話啊。即便如此,而今我也培育出了自己的美意識和價值觀,在這樣的今天,為何已經無法同寺山先生對話了呢,一想到這個,我就覺得不甘心。不過,鑒於我同世代的人都沒有機會遇到寺山先生,我想我還是幸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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