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明媚之下，看得心惊肉跳，《芳华》简直是趟着地雷区过来的一部电影，难怪要在Nineteen BIG期间紧急撤档。有点玄学的是，档期调到十二月期间，网络又正值流行【佛系青年】的说法，冥冥形成了一点呼应。
两者是两个不同时代的年轻人，对于青春在时代大势面前无力感的表达。【佛系青年】的论调是当代年轻人对个人未来封闭性的哀叹自嘲，算是渡己范畴的小乘。《芳华》则是一部带有渡人悲悯的大乘佛系电影。有情皆孽，无人不冤，众生皆苦，世道不仁。翠绿欲滴的青春年华，投入沸腾滚滚的时代红莲，焚起特别的芳香，然终归灰烬。
【无法超度的青春】
构成电影叙事主体的三个主人公，刘峰，何小萍，萧穗子，名字都很有意思。作为主线人物的刘峰与何小萍，一山峰一浮萍，一高大一渺小，在时代洪流面前都是一样的。作为旁白叙述者的萧穗子，亦如一根穗子，于动荡中摇曳，没有倒向任何一方，也无力追逐什么。
刘峰，一个被【活雷锋】杀死的人，在造神运动的年代被架空了人性人情，只能对所有人像春天一样温暖，同志和命运却可以对他像冬天一样寒冷。邓丽君【反动黄色】的歌声，摧动了个人情感，招致了落井下石的【流氓罪】，一切在今天看来都荒谬至极，在当时却都是罪大恶极。【自卫反击战】的战场上一心求死，杀身成仁，却落得半死不活的残疾。退伍后生活撂倒，改革开放初期南下谋生，又遭公家人员刁难讹诈。
何小萍，父亲劳改下放，母亲改嫁，自己被迫改姓，电影一开场提及的信息，就极其残忍，寥寥几句话，对于那一代人是多少生离死别的血泪。脱离饱受欺凌的继父家庭，在文工团却依旧被孤立排斥。父亲未等到平反昭雪就病逝，唯一善待自己的刘峰被诬陷开除，激发了她的个人抵抗，放弃了文工团的主演机会，自我放逐般地来到战地医院，因为出色表现被树立为英雄模范，仿佛潜意识为了拒绝集体的荣誉，得了精神病，康复后泯然众人。穿着病号服在空旷的月光草地下起舞，一生最美的绽放只能如此。
这一对主人公，两个活生生血淋淋的时代祭品，太多的悲剧，太多的敏感，能出现在当今内地银幕上，着实是个不小的奇迹。可以想象经历一些中老年人在看这些人这些事，大概都会不自觉抹眼泪。片末郝淑雯在海口偶遇被打出警局的刘峰，爆粗一句字幕上没有显示的【草泥马】，或许就是这部电影在极其有限的表达空间中，送给一批退伍老兵的善意。
萧穗子的经历尽管没有两位战友惨烈，相对平稳，但在得知父亲平反一刻的喜极而泣，梨花带雨，隐约也可窥见家庭背景的凄惨，那句“我爸解放了”的用词颇为玩味。无声止息的初恋，也是全世界永远上演的无奈，【爱你不是两三天】的情愫，抵不过一句【门当户对】，在那个诗人短暂兴盛的80年代开头，写下的第一首情诗只得撕成碎片，消失在军车行驶的夜路中。
原著是郝淑雯出于嫉妒，破坏了萧穗子的恋情，而电影只是让她和陈灿都是高干子弟，自然而然顺走了萧穗子的心上人。没有黑化的坏人，没有蓄意的作梗，但你的心愿还是被夺走摧毁，这才是最残酷的事情。
这些年轻人的异化与无力感，带有当代年轻人所难以理解的环境背景、生活印记，属于他们的怀旧。但缘起缘灭的内核，从过去到将来，其实都未曾改变。只不过根据历史的行程，个人的奋斗无力，会演变出不同的表象。50后、60后为根基与权威献祭，70后为过渡的幻灭献祭，80后的献祭是挣扎，90后的献祭是不挣扎……
每一个国家，每一个时代的发展，总有很多人要被拿去献祭。一代祭品的尸骨上放着下一代祭品，一边享用着献祭的成果，一边为下一代献祭。但是所有人都难以承认自己的生活基础是血祭出来的，又让每一代祭品彼此遗忘甚至冲突，冤屈、牺牲、苦难淹没消失于岁月湍流。谁都觉得自己的青春年华成了牺牲品，又都无法感同上一代的牺牲。
《芳华》这部大乘佛系电影，就是关于那个时代里，一些无法超度的青春，虽说电影的法力无力超度，但至少能展示后世，人间曾有这样的青春。只是如果要说局限，作为历史题材的青春片，到底还是青春片，只有长得好看的人才有青春，没颜值没身段，你进什么文工团。从底层往上看，《芳华》的哀伤还是属于一批幸存者的，他们的青春还绽放过，献祭的是人生，有的还能在改革开放里乘风起飞，而下面还有更多的万骨，献祭的是人命，甚者连成为一个数字的待遇都没有。
【中国年代画卷】
世俗层面，《芳华》所还原的历史影像，呈现出的中国生活画卷，在这段极速飞驰的历史行程，这个极度魔幻的国度中，是一场可遇不可求的银幕体验。
电影里有两处日常特别击中我，一处是何小萍刚来洗澡跟过年似的，之前在家里只能擦身，但因为多汗体质，加上练习勤奋，她的体味比较重，一直被战友嫌弃，排练中甚至没人愿意搭档。
这放在今天都不是事，一天洗个两三次澡，喷点香水，可在那时候，就是严重的困扰。尽管个人并不赞赏【忆苦思甜】，但还是觉得需要有一些东西提醒一下我们，很多生活中习以为常的事情，都不是自然的，都是人一步步造出来的。
另一处是陈灿、郝淑雯、萧穗子在听邓丽君的磁带。黑暗的宿舍里，红布罩着日光灯，三人围着便携录音机播，听着【反动黄色歌曲】的【靡靡之音】。在文工团日夜操练革命歌舞的女兵，直叹【歌还能这么唱】。
另一头，对于很多在网络和智能移动设备里长大的小朋友，不管是革命歌曲，还是邓丽君，都已经是【歌还能这么唱】的存在，作为初代90后，我又觉得他们现在听的那些无病呻吟的东西才是真正的【靡靡之音】，我听周杰伦用的CD机和MP3，变成没人要的东西竟也有了几年。
这一切，也就三四十年，2000年后的突变跨度更是科幻小说都写不出来，人类历史上目前，大概也只有中国人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经历这么大的生活变迁，往后，除非不吃猪肉世界一夜启蒙，才会再度在如此庞大的地域和人口里发生这种强度的魔幻现实。
真.沧海桑田，一日千里的岁月里，必然会出严重的隔阂割裂，拒绝了解。这个背景下，《芳华》提供了一段难得清晰的回望观察，尽管它的处理实际上很朦胧，但在大家都难得糊涂的年头，已然骨肉分明。冯小刚、张艺谋、陈凯歌这一代导演终有一日会在生理年龄上退去，其中的传承因为社会综合需要又没有建立，要指望后来人有能力和心气去重现那些年代，只怕难了。
其实冯小刚那些敏感的电影，往往都在向观众展示着，今天你能坐在电影院里吃爆米花是多么的不容易。《1942》能让人看到，粮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没有和平的环境，强大的政权，人是会活活饿死的。《集结号》能让你看到，战场是何等恐怖的炼狱，整天在网上喊打仗的，要不你自己去体验一下？《集结号》上映的10年后，《芳华》的一段战争情节，再一次展现了战争的惨烈，一段血肉横飞的6分钟长镜头，拍得触目惊心。
当然了，《1942》不难让人联想到17年以后，《集结号》后半部拍得仔细点，恐怕也会类似《亮剑》原著小说的方向。而《芳华》整一个全身过敏源体质，文工团的事一贯别太较真，那场建国至今最后一场大规模战役，因为多方面的原因一直被跳过，只提抗美援朝。退伍军人战后的创伤与待遇问题，百万大裁军的变动，也是讳莫如深。
即便是在片尾简略提及的刘峰被扣车罚款，相信很多中老年人看到了也会强烈共鸣。90年代的野蛮生长，原始积累，滋生的油水多，社会也乱，让糊口养家的老百姓普遍对公家人员的意见相当大。这批苦过来的人，对于本朝一代目，二代目的爱恨各执一词，互有矛盾，但提起三代目，却是一致咬牙。而被他们养大的80后，90后，00后，相对就没那么大感觉，作为成果享用者，还挺有好感，这不网上的梗玩得多欢乐，写着写着我都要念诗了……
冯小刚的拍摄也算是重重限制下的优解，《芳华》的风格有些像是《阳光灿烂的日子》和《颐和园》的混合，阳光灿烂而不动物凶猛，真实创痛却不纪实幻灭。从类型上，这也是一部青春片。冯小刚拍出了芳华绽放的明媚鲜活，既不回避年轻肉体的丰盛，又没有猥琐下流的气息，国产青春片有多久没有展现出这种健康活力之美。
绿军装的萧穗子吃西红柿，画面透出来的全是新鲜清新的空气。三人趴着桌子听邓丽君的那场戏结束时，镜头从后面拍摄，之前换上了牛仔裤白衬衫的萧穗子，无形翘臀，哈登看了会流泪。影片的前半部分，甚至还挺有趣，何小萍打靶打在了郝淑雯的靶子上，瞬间想起了奥运会上的中国之友马修.埃蒙斯。
而青春背后看似走马观花的大时代气象，经历过的人，有心知道的人，其实都能感受到那些意味着什么，隐藏的是怎样沉重的血泪伤痛。网络这东西再怎么封，若真有心求知，墙内也总能找到点什么，GFW多数时候只是懒人的借口。对于冯小刚真正想献给的那部分观众，《芳华》的意思其实也够了。
【向冯小刚导演鞠躬】
所以看完《芳华》，深深地想给冯小刚鞠一躬，毕竟按照电影的说法，没发军装的人是不能敬礼的。屎吃香的时候，坚持做饭难，为了能做饭而吃屎亦非常人所能为。面对《集结号》、《1942》、《芳华》这些暗潮汹涌的电影，你很难想象《非诚勿扰》系列和《私人订制》的艳俗。当一个人有着轻松又安全的模式可以名利双收，还能反过来以此为筹码实践初心，冒险创作一些吃力不讨好的作品，无论如何值得敬佩。要不然，各行各业也就不会有那么多圈一波钱就跑的鸡飞狗跳。
这电影能拍出来就是五星，恐怕也就冯小刚的面子还能上映。包括去年的《我不是潘金莲》，管虎的《老炮儿》，如果不是有冯，十有八九也要毙掉。之前冯小刚接下春晚，网络上一片嘲讽晚节不保，殊不知人家越靠近晚年，越开始兑现有节操的稀有作品。
《芳华》当然不是大师级作品，是妥协的产物，但是对于影片卖情怀不批判，思考没深入，中庸表层等等的指点江山，包括那些动不动就“张艺谋已死，陈凯该已死”的，实在希望键盘侠们键盘下积德。
你以为冯小刚不知道这些问题，不想去追求《活着》、《霸王别姬》的高度，不希望《芳华》能不只以【缅怀美好青春】为导向宣传么？稍有常识的人都该知道，如果冯小刚继续前进，就是广电的铁骑。二十年前，《甲方乙方》打开冯氏贺岁片之路，留下了市场开拓与经典回忆，近十年前后冯小刚又为了一系列严肃电影能够立项拍摄，过审上映，奔走筹资，攒关系，还债，还人情，所谓真心热爱电影的你又做了多少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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