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丨VCG
他可能很痴情,但对不起,他痴情的不是你。他这辈子完了,他就是个杂货铺的伙计,你还要说要嫁给他么?
本文曾于2017年9月刊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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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房,卖车,卖家具,贴广告,找代理,办手续,交接旧职,被手机地图绕得七荤八素,狼奔豕突于陌生街道,在陌生城市寻找陌生住处……八月底拿到新工作合同,九月初去新公司报到,哪想到中间有这么多杂事在对我狞笑。
趁周末天好,也学老美来个garage sale(家居二手货交易),把杂物摆在车库门口,每样物件贴上黄色标签纸:手电筒网球拍能算上价的就标“$5”,碗碟CD咖啡杯统统按“$1”处理。
在这小镇待了这些年,跟这些物件处了这么久,多少积下点感情,一股脑儿扔垃圾箱里不落忍,好歹都给寻个下家,也算有始有终。毕竟是这些旧物帮我落脚,帮我安营扎寨,让我安心寻找新的物件,慢慢代替它们。这跟辞旧职换新工作是一个道理。唯有换成新的,我才能升职,才能加薪,才能搬到新的地方,有新的开始。
说不定还会遇见the one(命中注定的那个人),结婚、买房、生小孩,送小孩上幼儿园,供到上大学我就可以考虑退休了。就算没遇见the one,又能怎么样?大不了再换个地儿,总会有那么个人,不介意跟我结婚,跟我生孩子,跟我一起退休,等等。所有人不都是这样活的么。
带着憧憬,吆喝一整天,喝掉三四瓶冰镇苏打水,还是有几件无人问津。只能放草坪上,插了“For Free”(免费拿走)的牌子。看看天边那团火烧云,担心明早会下雨,可我能做的也不过是遮层塑料布,听天由命吧。
八月底的黄昏,悄然有了凉意,街对面的枫树也染上一点红。想到就此和小镇别过,心里一阵难受。拍几张照片留念吧,便开车去了足球场、图书馆和那家专放旧片子的小影院。跟老朋友似的,互道一声珍重。
在肯尼迪大道拐角等红灯,瞥见咖啡馆门口停着一辆白色SUV,车身侧面贴着十五年前韩日世界杯的标语:2002,Dream for All。
没想到又在镇子上见到这辆BMW,我心里一震。
我把车子停在咖啡馆门口。没错,这就是那辆BMW。几年的光阴,车保养得倒好。我推门进去,壁炉对面沙发坐着一个白人大叔,谢顶,身躯庞大,看起来至少两三百磅,把沙发填得满满的。
我装着偶然碰见,跟他握手,拍肩,热烈中带了一点夸张:“嘿,Kenny,你这是从哪儿钻出来的?”
“我哪儿也没去,就是瞎转了几个地儿。”Kenny忙放下手中的汉堡。他脸庞臃肿,胡子绝对密过头发,但那微笑还是透着一团和气,跟他当年在韩国店当伙计时一样。触目惊心的不是那几道皱纹,而是他那副眼镜——也就几年功夫,竟戴起了老花镜?
“所以,你这是又回来了?”
“对,我又回来了。”
“嗯,回来也挺好。”我笑道。
“没错,回来是挺好。我一直喜欢这镇子,你看看,又来了这么多年轻人。”Kenny推了推眼镜。
他指的年轻人是围坐在桌旁的中国学生们,或敲着笔记本键盘,或戴耳塞听歌,或埋头玩儿着手机。若论身材、发型、打扮和气质,他们和这位套着灰汗衫的美国大叔都格格不入。
“我不耽误你了。”我又拍了一下Kenny的肩膀,“咱俩有空喝一杯。”
“好,喝一杯。”Kenny又拿起汉堡,一双大手把牛排汉堡衬得像块小饼干。
这家咖啡馆是镇上唯一装了落地窗的咖啡馆。我将车子开到马路中间,透过橱窗,仍能看见Kenny宽厚的背影。谢顶的脑袋深埋下去,应该还在专心对付他的汉堡。
多年前,我来到这小镇,恰逢气温突降。那是夹在感恩节和圣诞节之间的一段冬天,从早到晚阴沉沉地干冷,天空无雪,百木萧瑟,最是难熬。
我当时租的一小间公寓不通大巴,就从一户人家门口的garage sale买了辆二手自行车。从实验室到公寓骑车要半小时,早上出门喝碗热乎牛奶还能顶住寒风,晚上下班肚里空空可就不好受了。
实验楼斜对面有一家Han-Mi Grocery(美韩食杂店),我本想买罐辣白菜,塑料袋包回去好炒土豆片,结果推门进去,竟然劈头盖脸迎来了一股煮方便面味儿。
开店的阿祖妈(韩语,泛指年长的已婚女性)把一包韩国辣牛肉面拆开,加水卧个鸡蛋,微波炉里转三五分钟,端出来就是两美元一碗:热乎,便宜,最适合我们这群穷学生。热乎乎的泡面味儿让我瞬间回到国内大学住的四人寝室:方便面泡大瓷杯里,酒精炉在底下小火腾腾地溜着。
一碗面下肚,连汤带面,心里和肚里被暖流填满,我竟有了他乡遇故知的错觉。满屋子都是韩国人,“麻西给多色优”地讲着韩国话,唯有一个人不作声——那是个白人。
阿祖妈在前台收钱,用微波炉转方便面,和韩国学生们谈笑风声,那个白人则在过道忙活,扛着大袋大袋的韩国香米,戴着白线手套搬弄冻成一板板的刀鱼。不论在干什么,总是面带微笑。
我觉得诧异:这小镇上亚洲店请伙计,除了同胞便是墨西哥人,怎么可能会请白人呢?请得起么?
可这个白人又不像是伙计,因为他笑得太自然了,一团和气,好像这店铺是他的一样。而且他还会讲韩语,“阿尼昂哈塞优(你好)”,“康米撒哈密达(谢谢)”,连找给学生们零钱的姿势都是地道的韩国式:微微鞠躬,双臂向前。
付过钱,我本该趁肚里热乎赶紧骑车回去,却买了包烟,在美韩食杂店门口,对着满天星斗抽了起来。正抽到酣处,门里冒出一大团黑影,是那个白人。
他说他叫Kenny,也出来抽烟。我问你抽啥,他说抽骆驼呗,“What else in this freaking small town(在这小破地方还能抽啥)?”说完俩人就笑了。
那时的Kenny不谢顶,不发福,不戴眼镜,一头金发,眼珠湛蓝,五官线条硬朗。他说他以前在这镇上大学读本科,主修东亚历史文化。那时没有网络电话,更没有智能手机,他想打电话给在韩国的同学,便跑来美韩食杂店买长途电话卡,薄薄一塑料片儿,刮开锡箔纸就是一串密码,二十美元能往太平洋那头儿打八百分钟。
那天傍晚,Kenny头一次遇见他的Mrs. Kim——他一直这样称呼店里的阿祖妈——还略微一愣,接过长途卡,掉头就走。到晚上打电话时,才发现Mrs. Kim把两张卡贴一起给他了。摸黑跑回店里,双手奉上那张多出来的卡:“米安嘿呦(对不起)。”
彼时的Mrs. Kim刚离婚,店里业务还不熟,跟律师还有留学生们周旋了一整天,疲惫,沮丧,突然见到这么一个傻乎乎的白人小子,心里一阵热乎,酸着鼻子就给Kenny切下一大块糯米打糕。
“那块打糕是我这辈子吃过最香的。”Kenny一挥手,烟头在黑暗中划出条弧线,路灯杆上烟星四溅。
Kenny在小镇附近的一个农场长大,家穷,老妈死得早,老爸又进了精神病院。他一路贷款一路打工,把自己供上了大学。他说他从小就想走出农场,走出这没完没了的中西部大平原,便选了东亚历史文化专业,把韩语当成第一外语,打算将来去太平洋对岸看看。
可韩国还没去成,他却遇见了命中注定的Mrs. Kim。他用语调古怪的韩语问Mrs. Kim能不能在美韩食杂店打工。Mrs. Kim说她付不起工钱。Kenny说钱多少无所谓,反正他要练习韩语。Mrs. Kim叹口气,就答应了。
● ● ●
不论春夏秋冬,阿祖妈永远穿着一条过膝的裙子,刚好露出两截笔直的小腿,脚踝线条优雅,趾甲则是涂得恰到好处的绛红。每天都上妆,该遮的地方遮住,不深不浅,不卑不亢,跟店里的光线毫不冲突。只有那双往来于零钱和杂货之间的手,青筋暴露,枯枝藤蔓,暗示着她的年龄。
多年前,阿祖妈和丈夫一起开了这家食杂店,那时还是镇上唯一的韩国店。彼时韩国学生多,生意火爆,没几年就买了拉风的BMW SUV。大概是钱来得太快,夫妻就闹离婚了。丈夫把女儿和小铺留给阿祖妈,找了个年轻的女孩远走高飞。
他们的女儿叫Joyce,所谓的ABK(美国生韩裔),据说小提琴拉得不错,书读得更棒,被公认是读“常春藤盟校”的料。不过我没见过这位高材生,因为人家从不来店里。
又是一年圣诞,雪大,留学生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我留守在镇里。那时我刚搬进现在要卖掉的房子,独门独院,草坪车库,就是太空,怎么往屋里填东西也填不成一个家。
全美国都放假了,我就在雪里逛着,拍了两三百兆的相片,想去美韩食杂店买两斤羊肉和韩国烧酒,晚上回家往国内传传照片,自己涮个锅子,醉醺醺地也就把节过了。
食杂店里依旧热乎乎的,阿祖妈和Kenny两个正对着一台笔记本看韩剧。阿祖妈看我一身雪,就递过来一把小扫帚。Kenny问我不回家了?我说今年先不回了,住哪儿哪儿就是家呗。他笑了笑,点头说,也是。
他说他们下午五点就关门,晚上吃deokguk(切片年糕汤,韩国新年传统食物),算是提前过年,问我要不要一起尝尝。那口气,俨然就是这屋里的男主人。我摇头说谢谢了。
阿祖妈帮我包好羊肉和烧酒,又附赠了一小幅新年挂历。美国的亚洲店都这传统,本没啥稀奇。稀奇的是这挂历,阿祖妈亲手设计的,十二个月份,十二张梵高的画儿。我翻到来年八月,刚好是那幅《星夜》:蓝的夜,黄的星和月,百年前画家眼中的夏夜在我眼中旋转。
“金夫人以前读的是艺术专业.”Kenny在一旁笑眯眯道。
我接过挂历,笑问你们看什么呢。
“《来自星星的你》。”Kenny把笔记本转过来给我看。
“行啊你,都不用字幕了?”
“要说韩剧我都算博士水平了。”Kenny向我和阿祖妈挤挤眼。阿祖妈微微一笑,给我们俩各泡了一杯大麦茶。
Kenny这话也不全是玩笑。店铺里屋有一小隔间,摆了单人床和花花绿绿的韩剧DVD,5美元一套租给韩国学生。每天收工,阿祖妈回去带女儿参加各种校外活动,Kenny就钻进小隔间,躺在单人床上看韩剧。所有新剧他都先睹为快,所有韩星他都如数家珍,然后再用一口流利的韩语推荐给学生们。
他帮了这店铺大忙,以至于阿祖妈都有空重新捡起她的素描。但毕竟生意为重,店里顾客出出进进,她那素描也跟着描描停停,每张纸只描得一半的人脸儿,也不知画的是谁。后来,整本素描又被Kenny收起来了,用漫画笔风续了另外半张人脸,歪歪扭扭的不成体统,但求Mrs. Kim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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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麦茶喝完了。Kenny把两只空杯递给他的Mrs. Kim:“Thank you. Shall we continue(我可以继续吗)?”
金夫人笑着点点头,拆开一包海苔花生,和Kenny重回到都教授与千颂伊的爱情世界里。
我卷起羊肉、烧酒、梵高画儿拼成的小挂历,雪中迤逦去了。
没人知道Kenny到底比他的老板小多少,更没人知道他俩为什么不结婚。也许因为Mrs. Kim家的那个ABK,也许对重传统的韩国人来说这种老少配太过惊世骇俗,又也许,人家干脆只是老板和伙计,偶尔过节在一起看个韩剧而已,根本没往结婚上想吧。
那时Kenny还没谢顶,但已然发福,可见打糕吃多了也不比薯条汉堡强哪儿去。夏天,他也会在店门口晒晒太阳,抽他的骆驼烟,偶尔钻到BMW车底下。我问这是干嘛呢。他说校校轮胎,镇上的修车铺都黑心着呢,这么好的车到他们手里肯定给换件儿。
我指着车身上的“2002,Dream for All”,问2002年你们就买这车了么。他说不是,他想去韩国看02年世界杯来着,可惜没去成。
是两个人一起去么?我笑问。他愣了一下,没说话,胖大身躯钻车底下忙活去了。
后来,镇上中国学生多了,轧过了韩国学生,连带着中国店也轧过韩国店,甚而至于在镇中心开了家大店面,Pan Asia Supermarket(泛亚超市),售货员是清一色的白人姑娘,气派,有面,长脸。这些中国店渐渐地就把阿祖妈的铺子顶下去了,好在她钱赚够了,年岁也委实大了,因为Joyce去纽约读书,便将铺子转给一对中国夫妇,自己搬去阳光明媚的南加州养老。也是多年的老情分,那辆BMW就留给了Kenny。
说到底,一切全是为了下一代。
这些都是镇上的陈年旧事,我也算半个陈年旧人,也还依稀记得当时Kenny把行李装上车,叼着烟,一脸的疲惫和黯然。
好在他一个单身汉,也没几件行李,后座都没塞满,BMW便一阵风似地把他拉走了
可谁知数年后这BMW竟开回来了呢。
屋里东西卖的卖,扔的扔,捐的捐,就剩挂牌卖房了。
我在网上找的代理,光洁的牙齿,银白整齐的头发,堪称完美的职业笑容,高尔夫和健康饮食锻造出的颀长身材,无名指上戴着婚戒,自信满满地递来一张名片:Eric Truman,金牌代理人,业绩雄冠全镇。
他脱掉皮鞋,船一般的大脚掌踩在我家空空如也的地板上。他说你这屋里还凑合,可以找人帮我再拾掇拾掇,但前院的草坪实在是不像话,杂草丛生,又正对着街面,没人会给这样的房子出价。
“卖房子就像女儿出嫁,平时怎么随意都行,但一辈子就结一次婚,必须打扮到位了,才能嫁出去,才能嫁个如意郎君,你说对不对?”他双手插在西装裤袋里,大谈特谈他的生意经。
在这小镇,前院的草坪可是一户人家的脸面。但凡体面的人家,四五月份草长得旺时定期修剪,七八月份干热就频繁浇水,总之伺候得整整齐齐绿油油的,跟染成绿色的板寸似的。
可人家是在这儿养儿育女的坐地户,我一单身汉,整天四处投简历找工作,活得浮皮潦草,随时准备拍屁股走人,买房无非是受够了每年搬一次公寓的麻烦,省下每月几百美金的房租,连带着让爸妈过来有个地住。什么草坪不草坪的。
时日一久,正儿八经的草都黄了,死了,取而代之的是奇形怪异的杂草杂木,各种各样我叫不出名的古怪植物。
我站在这群不怀好意的植物中茫然四顾。后天就要滚蛋,自己肯定搞不定,必须找人帮忙。可找谁呢?
我挨个去了镇上的亚洲店,因为在那种地方能找到各种临时工的小广告。路过美韩食杂店的旧址,发现不但扩了门脸,还换了牌匾:老北京食街。唏嘘之余,竟又看见那辆旧BMW。这都老北京了,Kenny又跑过来干嘛?
推门进去,赫然站着一个白人大汉,隔着一排烤鸭对我微笑。
“Kenny,what the hell are you doing here(你丫在这儿干嘛呢)?”
“I am working. This is my job. What the hell do you think I am doing here(上班儿呗,还能干啥)?”Kenny穿着一套白色的厨师服,袖口卷起来,两只毛茸茸的大手裹在透明的薄膜手套里。鸭子在炉里烤得滋滋冒油,油烟机嗡嗡抽着。高高的厨师帽扣在他头上,脑门儿中间是个魏碑体的“京”字,鬓角挂了一层不知是油珠还是汗珠。
在他身后,几年前美韩食杂店的小隔间现在变成了一个小冷藏室,花花绿绿的韩剧DVD和单人床全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箱箱被掏空了五脏六腑的冻鸭子。
Mrs. Kim走了,店也换了,真不明白这个两三百磅的大块头到底怎么想的,就这么把一辈子搭这儿了?
“你也来只烤鸭?”国产油烟机太猛,响得跟一直升飞机似的,Kenny不得不拨开悬挂的烤鸭,扯着嗓子对我喊。
“才不是为了傻X鸭子呢,我来找人帮我明天弄草坪。”
“我看看明天的安排——我能帮你弄草坪。”
在我们隔着烤鸭喊话的当儿,两个拎伞穿裙子背双肩包的中国女生凑了过来。外头艳阳高照,这伞是遮阳的。不消说,肯定是新来的小留。
俩小留点了半只鸭子。Kenny笑容可掬,伸出长刀割了,包得整整齐齐。小留意犹未尽,觉得在美帝看一老美割鸭子实在新鲜,就掏出拍立得,让我帮忙给合张影。
Kenny点头说yes,重又拨开烤鸭,摘下手套,竖起两根胖手指,配合着小留摆好姿势。我只好接过拍立得。
有鸭子还有照片,小留很开心,问白人大叔会不会讲中文。这下Kenny摇头了:“对不起,我学不会别国的语言。”
连拍了三张,俩女生各留一张,送Kenny一张。外面对着阳光晃一晃,现出搔首弄姿的两条裙子和太阳伞,然后是长刀,魏碑体京字的厨师帽,Kenny那张大胖脸夹在一排酱色烤鸭当中,笑得很开心,笑得云淡风轻,笑得我心里发堵。
第二天一早又闷又热,树上的蝉一直叫唤。
划开天气预报app,下午有雨。我心里正急,BMW已停在我车库门口,大胖子钻出来,轮胎跟着哆嗦一下。我只有一台割草机,前两天还卖了。幸亏Kenny还拎个红色大箱,长锯、手锯、电锯、割树的大剪刀,全是正经人家过日子用的工具,和这个形影相吊的胖子似乎不太搭调。
我夸他装备有够职业。他耸耸肩:“偶尔挣点外快罢了。”
我们把家伙在草坪上摊开,戚哧咔嚓就干起来了。天更闷了,蝉叫得比电锯还闹心,我一身汗,俩腋窝生疼,跟夹了两块烙铁似的。再看那个胖子,身上汗衫早透了,紧贴着发颤的肚皮和双乳。
他半跪在草里,停下手里的铲子,扯过一把半枯半绿的植物给我看,一个似藤,一个似干,死死缠绕在一起,互相窒息着对方,不知道是谁到底离不开谁。
“这俩货跟蛇差不多。”Kenny一铲子下去,两株植物齐刷刷断了。
蝉叫得越发催命了。Kenny又从BMW里拎出一红色箱子,里面是满满的碎冰和Mountain Dew(激浪,百事可乐出品的一种饮料,口味与美年达类似)。他问我喝不喝。我摇摇头。我知道那饮料喝起来不怎么甜,但糖分其实很高,而且富含咖啡因,越喝越上瘾。胖子打开一瓶,仰头就灌。
连干了两瓶冰饮,他大张着BMW的车门,打开收音机,一首首老歌从音响里放出来了:Neil Young的Old Man,Bob Dylan的Mr. Tambourine Man,Paul Simon和Garfunkel的Mrs. Robison……这些歌实在是老掉牙,连我这异乡人都耳熟能详。
我问这是哪个台放的歌儿。胖子嘟噜出FM和一串数字,又跪草里继续干活。在老掉牙的美式民谣中,各种植物有如舞蹈般应声倒下,散发出被成批屠戮的腥味。
天空还在攒雨点儿,前院就尸横遍野了。我们把所有绿草装进牛皮纸袋,贴上红色标签,好让明天垃圾公司凭标签把它们运走。一场屠戮宣告结束,而我的房子也能正式挂牌“待嫁”了。
正好是中午饭口,我叫了两大张披萨,一张芝士,一张意大利烤香肠。就着自来水勉强咽下去半张,胖子把剩下那一张半还有冰盒里的Mountain Dew一扫而空。
我问他收现金还是支票。他说现金。
我把现金装信封里给他,疑心丫到底有没有银行账户。他收好工具和一篮一红两个箱子,拍掉浑身毛茸茸的球状种子,转身走了。美式民谣戛然而止。
雨在天黑才姗姗来迟,很有后劲,下了整整一夜。床和沙发都卖了,我在睡袋里伴着雨声里胡乱睡着。
到了早晨,天气放晴,空气清新,前院是整整齐齐的绿,气象焕然一新。
代理的牌子被我竖在草坪中央,收拾一新的房子院子在等待下一个主人,而下一个主人又在期盼这个新家。人总是要move forward(向前进),何乐而不为呢?
我打住所有胡思乱想,把旧物装进车子,匆匆上了路。
上高速前要走肯尼迪大道,从这里一路往北,经过咖啡馆,往前三个路口到爱荷华路,左手边那栋红砖建筑是我工作过的实验楼,斜对面就是现在的老北京食街、过去的美韩食杂店。
等红灯的当口我想拐到爱荷华路,看看那辆BMW停没停在老北京食街门口,进去跟Kenny打声招呼。可是灯绿了,只能顺着肯尼迪大道继续向前,被早上八点半的车流涌上高速。
七个小时车程,中间停了三次:给车加油,给自己买吃的,再来杯冰咖啡防止路上睡着。高速边上全是快餐,没什么好选的,干脆去了必胜客。我不明白Kenny为啥把自己窝在小镇上,窝在什么狗屁店铺里,把自己吃成一个胖子。他以后怎么办?糖尿病?高血压?老死在那辆活见鬼的BMW后备箱?我试着吃下整张芝士披萨,喝掉整瓶Mountain Dew,任凭那些让Kenny长满横肉的卡路里涌进我的血脉。我给胖子发了条短信,他回说good luck buddy(祝哥们儿好运)。我把收音调到FM,却如何也找不到那个放老式民谣的频道。
到了新的地方,认识新的朋友,我也就把旧的都忘了。人都是往前看的,眼睛都是长脑门儿前面的。偶尔在手机里翻到胖子的号码,发短信过去,他却不回了。也许换号了,也许在帮谁割草,也许忙着烤他的鸭子。谁知道。
感恩节之类的什么party,一群新朋友问我住过的小镇到底怎么样。怎么样?我一时想不起来别的,便讲了Kenny和阿祖妈的故事。男的听了耸肩,说this guy is interesting(这家伙有点意思)。女的就都很唏嘘,有个穿鼻钉、怀抱苹果头吉娃娃的还说,“I want to marry this kind of guy, where can I meet him(到哪儿能认识这样的汉子,我想嫁给他)?”
等等,等等,谁想嫁给他?是你么,姑娘?你是认真的么?说这话之前,你最好想想那个胖子的体重,那些令人头皮发麻的卡路里,他仰脖灌Mountain Dew的模样,他脑袋上扣着京字厨师帽的模样,湿透了的汗衫紧贴在他双乳上的模样。
他是你鼻子上的小银钉儿么?他是你怀里吉娃娃么?他可能很痴情,但对不起,他痴情的不是你。他这辈子完了,他就是个杂货铺的伙计,你还要说要嫁给他么?
“Sure, this is his number. He is my best buddy in the town(行,这是他号码,他是我在镇上最好的哥们儿).”我开玩笑似地把手机递了过去。那只据说刚被骟的吉娃娃猛然来了精神,鼓着一双卵眼,冲我叫个不停。
编辑:许智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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