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来自电影《倩女幽魂》
01
公元237年,一个深秋的下午。
长安中央,破败的宫殿里西风萧瑟,黄叶翻飞。
残桓断壁之间,几只老鼠被一阵脚步声惊动,四处逃窜。
来的是一群晋帝国的官兵,为首一人,是礼官。他带着50人的队伍,穿过垃圾场一样的废墟,走到宫殿前门,在一个雕像前停住。
那是一尊纯铜的人形雕像。
铜人身高两丈,衣袂飘飘,双手高举,拖着一只巨大的铜盘。
三个工匠快速爬上施工架,用细沙仔细打磨。
斑驳铜锈一层层褪去,露出金灿灿的黄铜肌理,周身金光,焕然一新。
礼官一声令下,铜人在两根粗绳的牵引下轰然倒地。
一辆由四匹马拉的车停在旁边,在喧闹的口号声中,铜人被装上马车,咯吱咯吱向门口走去。
突然,啊的一声,一个士兵发出一声尖叫,那叫声,在西风呼啸的黄昏,让人毛骨悚然。
队伍前面的礼官快步折回,他想看看,是什么能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兵如此恐惧。
在老兵的面前,是躺倒的铜人的头部。透过粗粗的绳子,他也不禁大吃一惊,汗毛竖立。
他看到,在铜人那被打磨光滑的眼睛里,竟然流出银白色的眼泪。
如同,融化的铅水。
……
铜人哭了。
02
铜人所在的宫殿,取“没有灾殃,长生不老”之意,叫未央宫。
这个铜人,叫金铜仙人,他托举的铜盘,叫承露盘——用于承接天上的露水。
享用露水的人,叫刘彻,曾经的汉武大帝,他相信常饮露水,能够长生不老。
但他还是在69岁那年死了。
300年过去了,曹丕之子魏明帝曹叡即位,他也想长生不老,就派人把金铜仙人承露盘,从长安搬迁到他洛阳的宫殿,于是就出现了开头的一幕。
然而,仅两年后,三十六岁的魏明帝也死了。
又过去500多年,历史来到中唐。
靠坑爹即位的唐宪宗也想长生不老,他对宦官专政和藩镇割据束手无策,对贪官暴政不管不问,但对长生秘方很有兴趣。
大明宫内,有了更多的金铜仙人承露盘。
某天夜里,皇宫礼部办公室。
一个职位叫奉礼郎的九品礼官趴在桌子上,白天,他刚刚把十几个金铜仙人承露盘擦拭了一遍,他觉得这份工作很可笑,没有丝毫意义。
他知道,皇帝喝再多的露水,也不能长生不老,更不能重现大唐盛世,而大唐的子民们,还在温饱线上挣扎,只能喝露水。
他拨了拨灯芯,拿起毛笔。
一首历史悬疑科幻诗诞生了,名字就叫《金铜仙人辞汉歌》。这首诗初读有点晦涩,但你如果看懂了,就会打开一个奇异的世界: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
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
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
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在埋葬刘彻的茂陵里,晚上会传出战马的嘶鸣声,天亮就消失。曾经多么威武的汉武大帝啊,现在却像秋风一样成为历史的尘埃。
未央宫的深秋,桂树依旧飘香。曾经的三十六个宫殿,都长满了苔藓。
魏国的官员,要把这铜人运到千里之外。
长安的寒风吹进铜人的眼睛,令它心酸。
月光之下,铜人孤单地离开了,它思念汉武大帝,流出铅水一样的眼泪。
在咸阳古道,只有衰败的兰花为它送别。
如果苍天也有感情,也会为之衰老啊。
然而在渭水河畔,铜人被埋进泥土,只有那只承露盘被带走了。
月色荒凉,长安远去,渭水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读完有什么感觉?
陵墓里的战马嘶鸣声、酸风射进眼珠、铅水一样的眼泪、衰败的兰花......
这样一幅景象,像不像是一个将死之人写的鬼域?
然而,并不是。
诗写完,小礼官抬起头长舒一口气。油灯下,是一张24岁的脸庞.
诗尾署名:李贺。
03
一个24岁的青年人,为什么会写出这样的诗句?让我们从八年前说起。
那是806年前后,诗坛发生了很多事:
刘禹锡被贬,在广东搞他的新农村建设;
柳宗元被贬,在湖南永州的野地里采访捕蛇人;
元稹也被贬,正在和他媳妇韦丛话别,并发誓不会爱上别的姑娘;
白居易从中央校书郎降级到县尉,第一次尝到官场险恶;
在长安,一个还在吃奶的三岁小孩刚开始认字,他叫杜牧;
后来惊艳晚唐的李商隐,这时还没出生。
那是中唐最黑暗的年代,诗人困顿,诗歌凋零。
在东都洛阳,16岁的李贺刚刚出道。
他从小体弱,清瘦的脸比他的素衣还要苍白,眼神略带忧郁,有超越他这个年龄的成熟。
此刻,他从繁华的大街拐进一个胡同,穿过一片牡丹花圃,走进一个宅院。
院子不大,站在门口,能听到正屋的谈话声。
他轻敲三下,开门的人,是他的老师——韩愈。
04
彼时,韩愈老师是大唐国立大学的博士生导师,官六品。
听起来很厉害,但众所周知,教师工资一向很低,当时的韩老师也经常吐槽:“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
堂堂一个教授都这样了,那他的学生呢?
李贺向韩老师深鞠一躬,走进这间被用作教室的屋子。
黑板上写着八个大字:“反对因袭,主张独创”,是这节课的讲义。
他们在探讨,如何不嚼前人的剩菜,解放思想,走出一条新唐诗之路。
此时的李贺还不知道,在他进来的这一刻,这间韩老师大讲堂,将在日后成为中唐诗坛的尖子班。
这里有擅长古文、不把白居易放在眼里的皇甫湜,有“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的卢仝,有“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的刘叉,还有书画艺术特长生李汉。
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居然还有一个和尚,他穿着皱巴巴的僧袍,谁说话声太大,他就敲木鱼打断,他的名字叫贾岛。
而在黑板的另一端,是一位年纪比韩老师还大的老先生,他是助教,叫孟郊。
多年以后,韩老师的学生开同学会,都自称“韩门弟子”——一个比一个贫寒。
当然,那是后话了。
按照惯例,新生报到,要拿一份“见面礼”。
李贺看着老师:那首行吗?
韩老师点头微笑:
是时候让学长们见识一下了,请开始你的表演。
李贺走上讲台,纤细而苍白的手,像那根粉笔一样,他不慌不忙,在黑板上写了五个字:《雁门太守行》。
下面静下来,有人小声嘀咕:
又是边塞,能有点新意吗?
李贺没有吭声,韩老师向台下微微一笑,眼神在说:你等着。
第一句出来了: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台下还在嘀咕:
有点气势,不过,都黑云压城了,哪来的太阳呀。
李贺依旧不言,韩愈始终微笑。
第二句出来了: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当“凝夜紫”写完,台下似乎也凝固了,再没人嘀咕。
李贺继续写: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当死字写完,台下也陷入了死寂。片刻之后,掌声雷鸣,连贾岛的木鱼声都没有听见。
这是怎样一幅画面啊,太匪夷所思了,太有新意了,太…无法用语言形容了。
他不是在写诗,而是在用文字画画——一副浓墨重彩的油画:
在遥远的战场,敌军像黑云一样压倒城墙。而我军的铠甲在微弱的日光下,金光闪闪。
冲锋号在秋色的战场回荡,暮色的土地上,鲜血凝固成紫色。
易水河畔,血染的旗帜在飘荡,重重的寒霜浸湿战鼓,声音低沉。
我愿意报答朝廷的知遇之恩,提着玉龙宝剑,战死沙场。
什么是好诗?就是在一个神作辈出、已经泛滥的题材里,依然能够有自己的识别度。
你可以不喜欢我,但你永远不会忽视我。
对于边塞诗而言,但这首《雁门太守行》就是这样的存在。
05
加入了韩老师的尖子班,是不是就可以人生逆袭了?
李贺也是这么想的。
在韩愈的推荐下,李贺先参加了洛阳的府试,相当于省考,通过了才能去长安参加国考。
李贺信心满满:
以我的才华,你们就等着洗干净手摸我的奖杯吧。
然而,又到了命运出现的时候了。
这个命运,是一件匪夷所思的规定,叫避讳。
按照当时所谓的“规定”,李贺的爸爸叫李晋肃,’晋’与’进’同音,所以李贺不能考进士。
得意门生受这样狗血的委屈,韩老师当然不会袖手旁观。
马上发文喊冤,他的辩词很有说服力:老爹名字里有“晋”不能考进士,如果名字里有“仁”,是不是儿子不能做人?
就这样,在韩老师的力争下,李贺勉强通过府试,得到了去长安科考的机会。
可是没想到,狗血剧情再一次重演。
李贺落榜了,理由还是晋与进。
韩老师干呕几声,苦笑着摇摇头:
李贺同学,对不起,京城都是大官,老师也帮不了你了,断了高考这条路吧。
我给争取了一个奉礼郎的工作,钱少活多,你愿意做吗?
李贺很无奈,但只能接受。
所谓奉礼郎,就是礼部的一个跑腿小官,朝廷举办各种活动,祭祀、选美,搞演唱会啥的,李贺就得忙前忙后,稍不留意,还会被领导骂。
这就是当时的人才选拔现状。
韩愈本人,在得到这份工作之前考了多少次呢?说出来吓死你,八次。
进士考试,考了四次才考中。但考完进士是不能直接安排工作的,还要通过吏部的考试,韩愈又考了四次。
李贺的痛苦,没人比韩愈更能体会。
在那段时间里,韩愈老师大声疾呼: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如果朝廷不会用人,就是”虽有名马,祗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
这样的呼声太符合李贺的心境了,他也写拿起笔,用一首首写马的诗,声援又高又硬的韩老师,最著名的就是“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
我这样的千里马,为啥没人用我呢?
与此同时,他身体越来越差,开始脱发,成宿的失眠,数羊也不管用。
又一个失眠之夜,半睡半醒之间,李贺脑子里闪过一幅幅奇异的场景,他梦到自己飞上了天空:
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
玉轮轧露湿团光,鸾佩相逢桂香陌。
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
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这首诗就跟名字《梦天》一样,又是梦,又是天,都是虚无缥缈的意象。
只有两点,能看出李贺的脑洞已经逆天了。
一是他觉得月宫里不是一只萌萌哒小兔子,而是一只老兔,还跟寒蟾在哭,这画面太诡异了。
二是他站在天上往下看,天下九州就是九个微小的烟尘,而无边的大海,就是一杯水。
这得是什么样的想象力才能梦见。
06
这一年,刚过完25岁生日。
正值青春的年龄,但李贺感觉身体更差了。
他经常咳血,做噩梦,挂了很多专家号都查不出病因,他这时期写的诗,让人不忍猝读:
他每天吃药:“虫响灯光薄,霄寒药气浓。”
他像个垂暮老人,自称“病骨”,经常“还车载病身”。
他骨瘦如柴面无血色,脱发更加严重:“归来骨薄面无膏,疫气冲头鬓茎少。”
在他眼里,世间万物都蒙着一层悲情色彩:
南山何其悲,鬼雨洒空草。
长安夜半秋,风前几人老。
还有那首《苦昼短》: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在身体病痛和心理郁结的双重摧残下,活着,已经是一种煎熬。
甚至有的时候,他会写出像恐怖片一样的诗句:
“鬼灯如漆点松花”
“呼星召鬼歆杯盘,山魅食时人森寒”
这就是他”诗鬼“封号的原因之一。
这一年,在朋友的建议下,他辞掉做了三年的奉礼郎,开始养病。
他从安徽出发一路南下,去金陵、湖州、杭州,然后继续向南,去了广东。再然后,经湖南、湖北,回到洛阳西边的老家。
在广东,一个罗浮山的朋友送给他一匹葛布,那是一种很凉快的布料。他想写诗表达感谢。
一般人写这类诗,无非是说“大热天送我这么凉快的布料,太及时了”、“咱俩感情好,我想你了兄弟”等等。
但李贺提笔就是:
……
博罗老仙时出洞,千岁石床啼鬼工。
蛇毒浓凝洞堂湿,江鱼不食衔沙立。
……
鬼工?啼哭?蛇毒?浓凝?不食?
结合他前后的诗,感觉他这一路行程,就是一个孤魂在游荡。
我看过很多名家对这首诗的解读,说实话,我觉得都是在玩拼图游戏。
我更不知道怎么解释,我甚至怀疑,他写这首诗的时候,精神已经错乱。
07
那一天还是来了。
817年的深秋,27岁的李贺,躺在洛阳附近老家的老宅里,气若游丝。
萧瑟的秋风把窗户纸吹得呼呼作响,冷雨飘进来,黄叶从枝头飘落,它们将在泥里腐烂。
时间太快了,就像他短暂的一生。
而此刻,他是清醒的,他用最后一丝力气,写了生命中最后一首诗,名字很简单,叫《秋来》:
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
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
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
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原来我一直以为,短短几行诗,是写不出复杂的悲剧的,现在发现,这得看谁来写。
这首诗大致意思是:
秋风吹过梧桐,我心里凄苦。
昏暗灯光下,亲人哭泣着,在给我纺织寿衣。
我死后,有没有人来看我写在竹简上的诗,别让它被蛀虫掏空。
今晚我还留恋这个世界,肝肠寸断。以后的冷雨夜,有没有古诗人的灵魂来给我吊唁。
他们可以来我坟上,给我读读鲍照的诗,让我的遗恨之血,在土里化成碧玉。
我就问你,脊背凉凉吗?
08
李贺的诗,历朝历代争议不断,有人说他是天才,有人说他瞎写,连基本的格律都不懂。
诗原本没有标准。
我的观点是,诗最大的魅力,是能在短短的篇幅内,能给人无限的想象空间。
李贺做到了。
他的诗很少有套路,他用匪夷所思的想象力,抛弃以往经验、抛开前辈教导,在所有人不曾想到的地方,大放异彩。
想象力,才是第一生产力。
很巧,唐诗界三大想象力宝座,都让李家人占完了。
李白是天马行空,脑洞开在天上;
李商隐是万千情丝,脑洞开在人间;
而李贺是通灵使者,脑洞在鬼域幻界。
读李贺的诗,我总是会想到卡夫卡。
二者的文字,一样的晦涩难懂,一样的善于表达模糊的意象,一样的孤独、荒诞、有死亡气息,一样不注重写作规范。
甚至,一样充满强烈的自传色彩。
李贺死后,杜牧给他的诗集做序,其中一句是:“使贺且未死,少加以理,奴仆命《骚》可 也。”
意思是:如果李贺没死,稍微加以磨炼,就可以让《离骚》拜服了。
杜大叔说这话的时候,李贺已经去世,应该不是客套话。
李贺的小传,是李商隐写的,他在文字里禁不住感叹:
老天为什么不让李贺长寿啊?难道天才不仅人间少有,天上也缺吗?
一声长叹,几声唏嘘。
但小李杜说得都不准,还是看懂了几千年历史的毛爷爷说得对: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活着不易,人间正道,总是要经历沧桑的。
最后,用迪克牛仔的一句歌词结尾吧:
如果你是爱上我的沧桑,你要有胆量。
那一年,16岁的少年李贺开始闯荡诗坛时,他站在洛阳街头应该也大喊了一声:
要好诗是吧,我敢写,你敢读吗?
the end.
李商隐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