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唱“小戏” 《家常饭》系列小说五 李直

秦家唱“小戏” 《家常饭》系列小说五 李直

诗歌评书 港台男星 2018-03-01 18:43:27 235

《家常饭》系列小说五


秦家唱“小戏”

 

                                       李直

 

十顷地村子很大,从南到北共有五条东西方向的街,杂以十几条南北方向的胡同,整个村子的街路如同蛛网一般乱成一团。本村的人还可以做到熟门熟路,外地人若打听哪户人家,就摸迷糊了,如同进了盘丝洞。他们只能获得“南磨道”、“大井”这样的地理标志信息。在十顷地,这种标志不下十来处,包括“艾家”,因其孤伶伶的远离四邻,已被当作地理标志使用了。而这林林总总的标志中,就有一处“秦家老房子”。

十顷地只有一户姓秦,即秦东山家。秦家的房子位于前街中央,往南有一条街,叫大前街,秦家的房后的街叫后街,再向北,则是大后街,大后街北,还有一条街,只住了三几户人家,属于残缺不全的一条街,根本没人给它命名。这几户人家背倚一座沙坨子,沙坨子有二十多米高,已经固定,不再流动。说到这几户人家,人们就说他们住在“沙坨子底”。

秦家的房子之所以成为地理标志,一是因它老旧。据秦家人说,房子是秦东山爷爷造的。土房,从外观上看,和十顷地别的民房,没有任何差异。到了秦东山父亲这一辈,翻建了一次。这次翻建发生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秦家人只是挑了房盖,换了梁柁和檩木而已。前檐墙后檐墙以及东西山墙,还是原样未动,据说是舍不得动,也有人说是动不了。二是由于秦家的房子比前后左右邻居的房子都高些,都宽大些,至于高出多少,没人说得准,有人说半尺,有人说六寸,有人说八寸。对于一座房子来说,这个数字并不大,但是一眼看去,它绝对比周边的房子高,也比周边的房子大。不然,它也成不了十顷地的地理标志。

秦东山出生在这座老房子里,也在这老房子里长大,并在这里娶了妻,生了子。至眼下,他还在这老房子里抚养着五子一女。最大的孩子是个女儿,叫秦月。秦月之后,是五个男孩。

有一天,吃过早饭,闲着没事,秦月猛地冒出一句话:

“爸,周子扬这个人,你看咋样?”

尽管表意不明,但秦东一下子就知道了其中的含意。刹那间,这句话像一声炸雷,震得秦东山耳根发麻,半天没缓过劲来。他将上下唇垫在牙齿间,便劲的一咬,嗯,麻麻的疼,说明不是在梦里,说明在清醒中。然后,他又将舌尖垫在上下齿间,试探着咬住,这回,疼得尖锐些,他确信,眼前是阳春三月,树开花,草长叶,鸟乱飞。他再次确信,不是做梦。

但他没有马上回答秦月的话。他觉得不好回答。他打量了秦月一眼,秦月贴着炕沿站着,正往茶壶里续开水。每天早饭后,不管出不出工,秦东山都须抽一袋烟,喝一壶茶。一年四季,五冬六夏,天天如此,雷打不动。

热水瓶被秦月提得很高,离茶壶口约有半尺的落差。一线流泉就那么居高临下的注入瓷茶壶里,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同时夹杂着来自茶壶肚子里“咕嘟嘟”的闷响。这响声虽然持续的时间极短,但由于屋子里很静,两种声响交叠融合,竟产生了鲜明的混音效果。秦东山的注意力,被这声音钳住了。

“爸,问你呢,听见了没有?”秦月将暖水瓶放在炕上,扶了一会儿,待它稳定了才放手,塞上软木塞。

“啊,听见了,听着呢。”秦东山应了一声。

“你看周子扬这人咋样啊?”秦月盯紧了问。

没等秦东山回答,秦月的弟弟们涌了进来。大的十七,略小的的十五,其余那几个,还不懂事。十七岁的大弟弟叫秦锋,他笑着说:

“姐,你相中周子扬了吧。我看呀,你和周子扬站在一块儿,那真叫黑白分明,你黑得像胡延庆,周子扬白得像樊梨花。”

秦锋念到了小学三年级(十顷地小学只有三个年级)就没再上学,他爱听书,也爱读书,多少知道点稀奇古怪的人和事。

秦月剜了秦锋一眼,把大半个白眼球抛向他。秦锋一笑,说:“姐,别尽你说黑,你也有一处白,白眼珠。”

眼看着两个孩子即将唇枪舌箭,秦东山看了一眼秦锋,说:“一个当兄弟的,哪能这么跟姐姐说话呢,都是跟明家的那几个孩子学的,张嘴就戗茬儿。”

这句话一出来,秦锋不吱声了。他坐在靠墙的凳子上,瞪大眼睛看着窗外。

秦东山不得不回答这个问题了。他原本是个好说好笑的人,话多,见人就有话,而且说起来没完没了。但出口的,大多都在戏文弹词,家常理短,古代传说和民间故事。态度鲜明的意见的主张,他轻易不言说。可这天,秦月逼上面门的问题,他没有办法躲闪了。

“闺女,周子扬那人啥样,不用我说,你,还有你妈,还有咱十顷地的乡亲,都得伸大拇哥。可我担心————”

秦东山说到这里停下。他是故意的。他利用这个间歇思考一个合适的词。在脑子飞速旋转的同时,他瞄了一眼秦月:宽身板儿,长胳膊长腿儿,一头乌黑的头发,梳成两条辫子,眼睛又亮又大。若不是皮肤黑,没啥缺边少沿的地方。

“爸,你担心我配不上他。”秦月说。

这不是一句问话,而是一句确切的答词。在秦月看来,父亲的犹疑,极可能是这个。她是这么估摸的:周子扬是个俊小伙,长相是俩人最大的差异。

“不是————”秦东山只出口两个字,又一次顿住。这次,他端起茶碗,细细地啜了一口。红茶,很浓,已有点泛苦了。“下次少搁点儿,搁这么多,都白瞎了。”

秦锋有点坐不住了,见父亲欲言又止,便说:“姐,人们都传述周子扬和唐伊苹呢。”

“别听人们瞎传,”秦东山还是盯着茶碗,一句话堵住了秦锋的嘴巴。他扭头向窗外看了一眼,一只燕子站在拴马桩顶上东张西望,在他看出去的时刻,正好奇的看着窗户里面。他料想,他正在燕子的眼睛里。

“月儿,爸只有你这么一个丫头,你是非得嫁出不可的。这和咱娶进来的人不一样。娶进来的,是咱家人,时日一久,就随上咱家了。你嫁出去,就是人家的人,得随人家。所以,得寻个好人家,也得找个妥当人。长相嘛,倒还在其次。”秦东山似乎考虑成熟了,“咱们是农民,穷社员一个,当不了官,发不了财,吃饱穿暖就是好善会了。可有一样啊,闺女,填饱肚子饿不着,穿上棉衣冻不着,刮风下雨时有间屋,都不是一般的事儿呀,都挺难呀。都不是所有人家能做到的呀。至于周子扬这个小伙,现在还看不出有啥不足,是个好小伙子。可他那家,七个小子,他是老大,他爹呢,好耍好扎(指吸毒),好说好笑————”

“爸,你也是好说好笑的————”秦锋说。

“是,我也好说好笑,嘴巴闲不住,可有一样,我说的,都是没用的胡扯,和放气似的。周老大就不一样了,今天说东邻偷了一只鸡,明天说西舍拐了一只鸽子。五句话里,保证有三句话伤人。当然啦,这么说也不太公平,咱得承认,周老大是个好人,实在,热心,没坏心眼子,从不说瞎话,说出来的,保证是真话,实话。可那嘴得罪人呀,人缘差呀。再则,他那日子过得太差了呀,干活呢,不下力,心眼呢,又太实,动不了,天天借着拼着过活————”

说了这些之后,秦东山停下了。他这回目光炯炯的盯紧了秦月。他发现,秦月果真是个黑脸丫头,脸皮黑得起亮。但眼睛大,嘴好看,鼻梁又高又直,这张脸和那个壮身板搭配起来,还是有夺人之处的。

秦月知道她该说话了。这个十九岁的姑娘,像初生的牛犊,只有一股猛劲儿。她看了父亲一眼,见父亲也在打量她,就说了一句:“我帮周家把日子过起来,帮周子扬那些兄弟娶媳妇,不就得了吗?”

听了这话,秦东山笑了,他说:“闺女,过日子要下力气,要动心思,那可不是一句话的事呀。看咱十顷地,百十来户,有几家存钱放粮?没有吧,根本没有,都是年吃年用。你一个闺女家,能给人家当家还是能给人家理济?即便把那个家给你当,也是一屁股两眼子饥荒,还有六个窟隆。等你把饥荒还上,给那六个兄弟娶上媳妇,怕是得熬白头发。”

秦月听着,眨巴着眼睛捉摸了一会儿,究意捉摸的是什么,她一时说不清楚。反正有几个念头在脑子里疯跑。后来,她说出来的,是这样的话:

“爸,日子穷点,我不怕,咋也不会饿死人,也不会冻死人。你刚才说了,咱这十顷地,百十来户人家,日子都不富裕,咋没饿死人冻死人呢。别人能活,我也能活,大不了就过周家现在那种日子,我只怕一个人————”

“怕谁?”秦东山问。

“怕唐伊苹。”秦月答。

秦东山笑起来,笑过之后,说:“从小到大,我从没听过我家的月儿说过怕,这回有怕的人了。闺女,伊苹那丫头有啥怕的,个子没你高,力气没你大,身板也没你壮,连声音都比不过你。你怕她啥?”

“她长得好。”秦月说。

“长得好还吓人?”秦东山又笑了,“都说长得寒碜吓人,让人怕,从没听说长得好看也吓人,也让人怕。闺女,咱不缺胳膊肢不少腿儿,不偷不摸,不撇闲话不卖淡舌,咱怕啥?咱谁也不怕。”

“那要是周家请了媒人去唐家提亲呢,保证一提就成。”秦月担心发生这样的事。

“傻闺女,周家的日子穷到那份上,还敢向唐家提?咱这村子,艾家第一穷,周家第二穷,这种穷人家的孩子,还敢往唐家提?人家唐家那是啥日子呀,有驴有骡,鸡猪满院,虽没见过人家存粮放钱,可也没见过人家东家借西家求,拆东墙补西墙。人家唐家,那叫过日子人家。都有可能富得流油,只是不往明面上摆,不让人看见。”

“爸,你这是典型的嫌贫爱富。穷和富,有那么重要?”秦月表示不接受父亲的观点。

此一句,把话题由婚配转移到了财产的多寡上,人们的话就多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十分热闹。秦东山老伴也走进屋来。在十顷地,她有一个官名“三嫂子”,同辈人叫她“三嫂子”,长一辈的,叫她“他三嫂子”,少一辈的,叫她“三婶子”或“三娘”。她觉得议论一下过日子的事,自己还算有点发言权,就坐在炕沿,加入了谈话中。

正这样说着闲话,有人串门来了。十顷地的人们喜欢串门,东西两院,前街后街,离得近的,只要从院门口经过,就会踅进来。一进院就搭茬:

“三哥,干啥呢,正喝茶吧,都闻着茶香了。看这仨毛驴,多茁实,泥垛的似的。傻柱子下次再来借,一定向他要二斤细料————”

俗话说,正等肉下锅,兔子来敲门。秦东山正思谋着寻个妥当的人虑量一下秦月提说的事,听到外面传进来的这一嗓子,知道来人是严九成,此人保媒拉纤,善说家务,正是这样的人选。于是就在炕上应道:“二哥,茶热着呢。”

严九成在自家兄弟中排行第二,是十顷地人的“官二哥”。同辈的人中,比他小的,见面叫他二哥,比他年长的,也叫他二哥,隔了辈的,如果长他一辈恰好他得叫人家叔叔,那人也会叫他二哥,小一辈的,本应该叫他叔叔的,也都叫他二哥。当然,这些,都是戏称。时日一久,他的名字被人忘了,二哥成了他的本名。

进屋,坐下,顺手端起满满的一碗滚茶。盯一眼,没喝,却说:“三哥,今儿这茶太浓了,看这颜色,和酱似的,费了不少茶叶吧。嗯,茶也不错,不是末子茶,是叶子茶。”

见严九成端着,打量着,闻着,嘴巴里说着七竿子打不着八竿子搭不上的话,秦东山就笑了:“二哥,你这个人呀,全身上下,哪块都有毛病,只一样东西好,嘴好。听你这话儿————”

还没等秦东山说完,严九成就把他的话截断,接上话茬说:“三哥,就算你说对了吧。我这人,要长相没长相,要力气没力气,要手艺没手艺,可老天爷长眼呀,给了咱一点嘴巴子功夫。若是连这点本事也没有,怕是没饿死也冻死了。三哥,你说这世道也怪,象你这样手艺高本事大的,威信高可依靠的,供你一天三顿饭,像我这样没手艺也没本事的,一天也有三顿吃————”

“二哥,你那三顿饭可比我这三顿饭好咽多了。你是三天有人请,两天有人叫,天天有肉吃,顿顿有酒喝。咱十顷地的大公鸡,十只有九只进了你的肚子……”

听了这样的话,严九成笑了。“嗨,吃了人家的,喝了人家的,还不得为人家跑腿,替人家办事。一天到晚,假话得说三车,虚话得说五仓,真话实话倒是一句没有。唉,这世上,没有白来的好处。”

说到这里,严九成才啜了第一口茶。他眨巴着眼睛,紧闭着嘴巴,吸一口气,呼一口气,顿住,拉长些,再吸一口,再呼一口。这才狠闭了一下眼,说:“三哥,叶子茶和末子茶它还就是不一样啊。若这叶子茶是豆腐,那末子茶就是豆腐渣。”

严九成是个吃百家门的手儿,大凡与吃喝挂上钩的,他都能品评上几句,也许是吃喝的机会多些,与十顷地别人比起来,句句都在理儿。别人听了,只有点头。

“二哥,这不,有件事,正想找你核计呢,可巧你就来了,来了就别走了,晌午就在这儿吃————”这样说着话儿,秦东山向老伴看去一眼,说:“包饺子”。老伴就带着孩子们退出去了。随后,秦东山便把秦月的想法说给了严九成。

“二哥,你看这事可不可?”秦东山问。

“三哥,可呀,完全可,有啥不可的。”严九成把茶碗蹾在炕席上,茶汁溅了出来,落在炕席上,顺着炕席花渗了进去。“三哥,你养大的闺女,啥样的人家都没二话。别说周家,即便是皇上的二大爷,一听这事,也是骑毛驴啃豆包,乐颠了馅。”

秦月已和母亲去张罗午饭了。隔着门,听见这样的话,她问母亲:“妈,真的吗?”不过,她的声音很低,除了“三嫂子”,没人听见。

“傻丫头,媒婆的话你也信呀,他们说出来的,连他们自己都不信。”“三嫂子”瞪了女儿一眼。

屋里又传出了“二哥”的声音:“咋的,三哥,你不相信?那可就是你的不对了,要是你信得过我,三哥,你把这事托付给我,我保证,不等没日头,就把事说成————”

秦月正从面缸里往外舀面。右手和一只大碗已没入荞面里,听了这话,便一下子抽出手来,摸了一下脸颊,右半边脸就白了一大块。

“三哥,看你这面观气色,你是真的信不过我。信不过没关系,不管你信任谁,不管谁去提,我都先把结局说到这儿————”

秦东山截断了严九成的话:“二哥,三哥咋会信不过你呢。三哥是觉得咱家的闺女嘛,是吧,这你也看得出来,还是有点儿————”

“三哥,凭你,凭咱十顷地响当当的三哥,咋能说这种话呢————”严九成不愧是个出色的媒婆,他援引了多个成婚的实例,都是他一手促成的。有贫富悬殊的,有年龄差距大的,有相貌极不般配的……他连续说了十几分钟,甚至讲到了其中的一些不为人知的细节。

秦月一直在倾听。一只手悬在半空,另一只手,埋在荞面里。

“月儿,别听他瞎咋唬。婚姻大事,都是个缘份,都是月下佬配好了的,缘份到了,不成也成,缘份不到,成也不成。”“三嫂子”对女儿说。

“妈,我爸咋不托他去提呢?真急人。”秦月不搭母亲的话茬。

“闺女,你可不能这么着急,传出去丢死人。”母亲告诫她。

“听说唐伊苹都准备好手绢了。”秦月自言自语。说这话时,她盯着屋顶的一处墙角。

这时,严九成已经列出了十多条周家必答应的理由。其中最重要的一条理由是:在十顷地,队长说一句话,未必比秦东山说一句话顶用。他列举了一个数字:队长袁守忠出个主意,十个人中,可能只有六个人信,如果此主意出自秦东山嘴里,保证有八个人信。“这就说明,三哥,你绝对有威信。”严九成说。

“二哥,你可真是个‘二哥’,你别这么抬举我了。若你三哥有那本事,不也早就当上队长了。”秦东山笑着说。

“三哥,凭你,白送你个队长你也不干。咱十顷地人,谁不了解你,论过日子,看你这院儿,这房儿,这猪羊,一比,所有的人家,都得退回三尺。论说话办事,你从来都是吐口唾沫捻个钉,说一不二。还有啊,你说说,三哥,咱这村子,谁家的为难招窄你没伸过手,大事小情你没出过面。这样的为人处世,哪个队长也不抵。”

听着严九成把话扯到了这么远的地方,秦月心里的那股火,腾的一下烧到了嗓子眼。她扔下面盆,一扭身,两三步跨入屋里,站在炕沿处,直瞪瞪的看着严九成。此时,严九成在传述一个场景。胡挺玉打了艾振余一个嘴巴子,当时在场的人,都不敢站出来拉架,都怕胡挺玉那双大铁手和小三盆一样的拳头。只有秦东山一人上前阻拦。

“三哥,我敢保证,除你以外,任谁,只要挡了胡挺玉,他都会给他一拳。袁守忠他虽是队长,内联也不敢呀,好汉不吃眼前亏嘛。可你往前一站,胡挺玉就歇手了。三哥,你说,这事别人做得来吗?谁不知道胡挺玉是咱村一霸呀。他打过————”

严九成掰着手指头计算下来,从东头到西头,从大前街到少坨子底,挨过胡挺玉拳脚的,不下十几个。其中包括明国立的父亲明兴业。“老明头子,谁敢动他一指头呀,胡挺玉就揍他了。可胡挺玉不敢动你,三哥,为啥?论力气,你没人家大,论胆量,你也没他敢下手。可你往那儿一站,他就手软了,为啥?三哥,这还不是因为你站在正道上————”

秦月盯着父亲看了一会儿,又盯着严九成看了一会儿。她已听不进他们的对话了,她似乎也没看清二人的神情。她想寻个缝隙,插进一句话去,把父亲和严九成从往事的追述中拉拽出来。可是,她得不到这样的机会,哪怕一秒钟也没有。

秦东山和严九成,似乎根本就没意识到秦月的存在。

“三哥,你那话是咋说的?你是这么说的。你说,挺玉,要打人呢,得看看打谁,也得看看为什么打,该打的,打,欠打的,也可以打,老实巴脚的艾振余,即不该打,也不欠打,你这一巴掌可就下错地方了。这么着吧,大侄子,你若心里有火,不打人不行,你打我,打你三叔,我保证不还手,不记仇……”

说到这儿,严九成顿住,他是想让秦东山说几句。但秦东山只是微笑地倾听,小口地啜茶,时不时也吸一口烟,慢悠悠的吐出去,一言不发。

秦月见此时有机可乘,便拎起暖瓶给茶壶续水。再把两个茶碗注满水。她张开嘴,要说一句什么,却不知说什么才好了,也许是把本已想好的话给忘了,也许是本已有话,却出不了口,只得再闭上。这时,她的喉咙里发出了一种声响,似乎有许多语句和词汇在那里搅在一起,像拽不出头绪来的一团乱麻。

见秦东山不言语,严九成就再次说话了:“三哥,你这话一出,胡挺玉就酥了。他是个什么东西,他只会干两种事,一是打人,二是搞————”

严九成本想说的是“搞破鞋”,指的就是胡挺玉和明国云的事,也指可能是明国云偷偷生在羊圈里的“羊粪孩”的事。可是看见秦月在眼前,就停下话头,咬了咬牙,吸了口气,说:“这样的人,不能叫人,叫畜牲。三哥,畜牲那玩艺怕谁呀,谁也不怕呀。但他只怕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你,因为你身上有个正字。你往那一站,那小子就耷拉爪了。”

秦月本以为,严九成盯了她一眼,表示意识到了她的存在,定会给她一个说话的机会,至少也会和她搭句话。她便热切的等待着。虽然她无法猜度到严九成可能说什么。

喝着茶,吸着烟,秦东山和严九成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得意的微笑着。近在咫尺的秦月发现,这两个男人,虽已都年近半百,满脸沧桑,但此时的神情,却像两个玩到兴头上的儿童,完全沉入了忘我之境。她把目光从父亲脸上移到严九成脸上,再从严九成脸上移到父亲脸上,心里一阵疑惑:这两个男人怎么啦?莫不是着了魔?

一支烟抽尽,一碗茶喝光,秦东山说话了:“二哥,按理说,我不该信你。用你自己的话说,你那张嘴巴里说出来的话,非假即虚,即不真也不实。可看看你做下的事,还真得细细咂摸。我计算过,你给咱村六个铁壳光棍保过媒,你劝和了十二户好干仗的人家,你是咱十顷地的功臣呀。没有你,那六个小子都得打光棍,那十来家,不离婚也得分家。二哥,你刚才说,我有威信,我看,你才是真有威信呢。”

“三哥,可别提威信二字了,那六个嫁进来的媳妇,都是我从外村忽悠来的。现在,见我面就骂我,说我是个大骗子。我能咋样?三哥,只有听着呗,是不是?当初上门提亲的时候,我把咱十顷地说成了沙家浜,是个鱼米之乡,把光棍汉说成了郭建光,个个都是英雄好汉。可人家嫁进来一看,鱼米之乡变成了沙土窝子,郭建光变成了王连举,我能说啥?三哥,啥也说不出来呀。只能听着,还得陪笑脸。”

严九成说了这一通后,面呈忧伤之色。他看着窗外,天空湛蓝,白云悠悠,一群麻雀结伴飞过,如洒在蓝底子上的一片黑点儿。

“二哥,这就是你的长处呀。你说假卖虚是为谁呀?还不是为着那几个光棍儿?”秦东山看了秦月一眼,愣怔了一下,仿佛此时才意识到秦月的存在。便说:“月儿,去,帮你妈整饭去。”

秦月只好悻悻转身,迈了两步,至门口,转身回望了一次。见坐在炕上的两个人再次沉默。她便不由自主的顿了一下。此时,她觉得,这两个人,似暴露在阳光下的两个老树根,沉实,厚重,无言。

母亲已将饺子馅拌好,面也和好,把这些东西移到西屋开始拍饺子皮了。秦月在堂屋内站定,她最后想听听父亲和严九成的交谈。但她的耳朵里,一点声响也没有。屋子里安静得出奇。一时间,秦月怀疑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她摇摇头,搓搓耳朵,在耳朵近旁弹弹手指,有声响,指尖弹动了耳尖,尖锐地疼了一下。秦月不太相信这个音响实验,右手拉开碗橱的门,摸起筷子,敲了一下碗边,“叮”的一声响,还带袅袅的余音。这回,她确信,屋子里确实无声无息,一片寂静。

秦月怀疑父亲和严九成会改用手语和眼神交流,这种情况她曾见识过。两个人之间,若有不方便开口的话,便挤眼睛,做手势。想到此,她便疾步出门,想从窗口一探究竟,可又觉得紧贴着窗户似乎不太妥当,就进了菜园。远远的看向屋内。

窗户大开着,秦东山和严九成对坐在炕上。很明显,二人间的距离比刚才又近了些。他们都在大口的抽烟,致使两个身影都裹在淡蓝的烟雾里。

秦月从二人的动作上揣测,他们肯定在交谈。由于距离的原因,也因了二人有意的压低声音,她无法听见。但她却能极细致地观察到二人的身体姿态和手势。她看见严九成举着右拳,猛地向下一砸,却没有落底儿,停在半空中一霎,又收回来,张开手掌,去摸茶碗了。她还看见,父亲同时竟轻轻的,若有若无的摇了摇头。

从懂事到如今,秦月还从未这样精心的动过心思。她使劲地眨眨眼睛,努力地看清并坚决的记住他们的肢体活动,以备过一小段时间后再回味和分析。这里面,包括他们的一耸肩,一倾身,一扭头。经过了一小段时间,她就把两个人的动作连缀起来,在脑子里形成了一个个画面,使得二人动作互相融合。她认为,父亲和严九成正在进行这样的对话:

“三哥,你把咱闺女的事交给我,我去说,没有不成的。”

“二哥,交给你,我自然放心。铁壳光棍你都能给他们娶上媳妇,这事你也一定会办妥。我也怕难为你呀。”

“三哥,哪能说难为不难为的话呢,成人之美,是咱的本心。甭说咱闺女有这心思,即便还没生这心,咱也得提说提说,撺掇撺掇。我看这俩孩子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

“二哥,你这嘴呀,比巧儿还巧。你就没看见咱家闺女和人家那小子的长相,有点,啊,还是有点儿……这,你也能看得出来。”

“三哥,若论长相这东西,那可得分着说。这天底下,人呢,本来就有丑有俊,有黑有白,有高有矮,这都是天生嘛。那东西能顶吃还是能顶喝,能抗风还是能挡雨。对咱庄稼人来说,最值重的,还是人品性格,脾气秉性。”

有一忽儿,秦月发现,秦东山、严九成二人的肢体活动明显剧烈起来。其中一个动作二人都有,而且反复出现。即伸出右臂,抬到比肩略高的位置,张开手掌,大幅度地左右摆动,似在抹平什么,又像遮盖什么。父亲秦东山的胳胳膊抬得更高些,直指斜上方的屋顶,类乎于去抓一样东西,而那东西尚在高处和远处,须得努力欠身、伸臂,方才够得到。

而严九成的同一个动作,位置就平一些,动作也绵软、柔和一些。他的胳膊只抬到齐肩,甚至比肩头略低一点儿。手掌轻巧地展开,似柔柳一般摆动,无形中带上了几分表演的性质。

秦月还发现,二人的这个动作不是同时呈现的。首次出现的是秦东山,隔一会儿,严九成才出现一次,因此,严九成的这个动作,明显有跟随的性质,或者在模拟,模仿,甚至是练习。最重要的,秦月发现,严九成的这个动作,不是每次都相随相伴,有那么几次,他用略略后仰或躲闪来应和父亲的这个动作。

秦月看得津津有味。她僵立在菜园里,沐浴在盛夏的阳光中,澄澈的、略带甘甜的空气包裹着她,同时也烘托着她脸上的表情:忽尔微笑,忽尔欢悦,忽尔凝神……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忽儿,或许已经过去一段漫长的时光,严九成的声响冲出窗外,在院子里回荡:

“三哥,依我看,这事还得当真操办一回。不能就这么红口白牙的去提亲。这事得反着来,让男方先来咱这儿提才对劲。”

声音很响,如同敲了一面新蒙的牛皮鼓,敲一下,硬生生的响一声,还把鼓槌弹得老高。秦月被这一嗓子惊了一跳,她向后退了一步,踩到了畦子里,差点碾碎一棵小白菜。

顿了一会儿,还是严九成的声音:“三哥,咱得让有头有脸的人上门提亲,咱得让男方扒咱门头,对不对?”

这回,秦月记住了严九成的一个姿势:直伸着脖子,仰着头,右手攥着拳头,举着,凌空砸下,最后,应该是落在自己的腿上。

秦东山说了一句话,然后是一阵子笑。

“三哥,若由队长来提,你同意不?三哥,咱村那袁守忠可不是一般人呀,这个介绍人够硬吧。让他上门来提亲,三哥,咱可说好了,不许你摇头。”

严九成最后这句话,拉了个长长的尾音,嘴巴也还猛地向前一伸,顺带着身子前倾,屁股也应该离了炕席,至少抬起有半寸高。因为秦月看见,很明显的,他在收回下巴时,身子向后仰了一下,上身也随之一竦。

这天的午饭,席间多了一个人,袁守忠。

吃饺子,喝烧酒,唠闲喀。这是十顷地人的三大享受。他们认为,若谁过上这样的日子,不是得了道也是成了仙。席间,三人大多说的都是唱戏的事。最后,袁守忠说,明天早饭后,他将亲自登门来提亲。三人约定,明天上午,秦家再见。

带着醉意,袁守忠、严九成离了秦家。他俩在村路上有说有笑。二人嘴里叼着烟,走得趔趔趄趄。

有人问他们:“谁请你们喝酒了呀?”

他们答:“谁请?谁家要说媳妇谁家请。”

“又是那几个光棍吧。”人们肯定的说,不掺一丝一毫的含糊。

袁、严二人相视一笑,并不回答,而是高深莫测的离去。留给问话者一个高深莫测的悬疑。那意思也许是:让他们猜去吧。

 

 

李直,男,汉族,1964年生于内蒙古赤峰市敖汉旗双井乡(现划归黄羊洼镇)大梁村。曾做过乡村教师和机关干部。1987年开始文学创作。近年来致力于乡土系列小说创作,着重表现蒙辽交界广袤沙性土壤地区的乡风民情和农业生产,以鲜明的人物和生动的场景表现这一地区独有的沙土地文化,挖掘生活在沙土地上农民的深层情感和独特情怀,搭建以温情为核心价值的沙土地文化框架,展现以质朴善良勤劳为特征的沙土地农民精神风貌,并着力弘扬沙土地文化的坚韧、开放和兼容。已完成长篇小说《荞麦》、《黍子》、《谷子》等“庄稼三部曲”和《四季》、《农事》、《沙土地》。目前正在创作长篇系列小说《家常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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