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年前第一次来到横店时，李易峰想要逃跑，为角色剃头让他心慌，“我怎么发专辑，怎么当偶像呢？这都是光头了。”看着镜中的头发一缕缕飘落，他在懵懂中开始了3个月的表演尝试。待到离开横店时，他发现自己的心态变了：他从选秀节目出道，被动接受了作为偶像的命运，但从那时起，他想主动把握未来的可能，做一名真正的演员。

在这一期《智族 GQ》的封面拍摄中，我们与李易峰共同完成了一次将拍摄“电影化”的探索。在这个仿照007系列电影的故事里，李易峰扮演的男主角穿过长廊、接待台、酒吧和旧书店，与形形色色的人物对视、周旋。戏中的他找寻着某个谜题的答案，戏外他渴望突破摆拍与偶像头衔。李易峰常听前辈们说，男演员的生命从30岁开始，35岁才是黄金期。现在，他蓄力等待着那个黄金期的到来。

出道12年，李易峰经历过变幻莫测的行业环境，在不同的时间节点，因产业、机遇、命运的变化体会过不同的人生境遇。在被动的选择面前，李易峰决定抓住一切能够决定的因素。他渴望创作出好的作品，希望自己的实力被认可，但也并不排斥一直被视为偶像。

不成问题的问题

李易峰最近一次感知到年龄，是在军营里。因为要在电视剧《号手就位》中出演火箭军军人，他和其他演员跟着导演去体验生活。体能测试是这次体验的一部分，做引体向上、仰卧起坐，还要扔炸弹。部队里的指导员告诉大家，体能测试的标准按年龄划分，18到25岁是一个标准，25到30岁是另一个。

“听到这里，我心想，还没到我。”李易峰有点儿感慨。对于32岁的李易峰而言，年龄似乎一直是一个不成问题的问题。作为演员，他常常听到别人对他说，30岁，男演员的生命才开始，35岁才是黄金期。

然而最近的经历让他多了一点儿感触。去部队体验生活，李易峰见到很多年轻人，当得知对方20岁的那一刻，他脱口而出“太年轻了”。他想起自己20岁的时候，同样的话也常绕在耳畔。“那时候大家都会说，真年轻，什么都有可能，你可以去做任何你喜欢的事情，不用担心什么。”

20岁那年，还是大学生的李易峰通过《加油！好男儿》踏入了娱乐圈。那是选秀节目最鼎盛的时期，粉丝经济、偶像养成尚是几年后才出现的新鲜事物。从2005年到2007年，几大卫视的选秀节目将一批批新鲜的面孔推到了大众面前。几个月的赛程，一颗新星诞生。一切来得是如此之快，以至于当年坐在评委席上的黄晓明忍不住感叹，他用7年才做到的事情，这帮孩子几个月就做到了。

然而不过一两年时间，选秀带来的红利逐渐消散。通过节目诞生的初代偶像们，被扔进娱乐工业，直面残酷而狰狞的真相。唱片业早已不景气，李易峰又被公司安排去演戏。从“被偶像”到“被歌手”到“被演员”，这似乎是同期大部分选秀出身的偶像的固定路径。

然而李易峰的运气来了。2014年暑期档播出的《古剑奇谭》实现了现象级的大爆炸，不仅收视率一骑绝尘，更让李易峰创下了 Vlinkage 指数连续78天第一的纪录。这一纪录至今都无人打破。李易峰再次感受到一夜爆红的感觉，而这时距离他出道已经7年。

2015年，由他出演的IP改编网剧《盗墓笔记》在爱奇艺上线，大量涌入的会员一度让爱奇艺的服务器宕机。如今再回头看，这部剧开启了平台超级网剧时代，也加速了会员付费市场的到来。手握两部 IP 爆款、坐拥大量粉丝的李易峰，被视为初代流量，开启了国产小鲜肉的流量时代。

在流量刚刚进入媒体和大众讨论的年代，有“四大三小”的流量格局。另一个颇有年代感的说法是，2015年的网络上有“四大门派”：李易峰的女友粉、韩寒的女婿粉、王思聪的老婆粉、TFBOYS 的“亲妈”粉。当年在影视圈还流行着“PPT 之神”的说法，但凡有综艺节目招商引资，在洽谈邀请的名单里，李易峰又都在其列。

颇为反讽的是，在2018年参加篮球主题综艺《这！就是灌篮》之前，位列“PPT 之神”的李易峰没有参加过任何综艺节目——即使在综艺节目最火爆的那几年。不死心的节目编导不厌其烦地跑到北京，与李易峰见面恳谈，对他不上综艺节目表示不解。但在李易峰看来，那几年，自己作为演员的机会太好了，他舍不得放弃。

“作为一个小演员，很难有很多好的剧本可以给到你。但是当时我可以有剧本去选择，公司愿意给当时流行的 IP 让我拍，我有机会拿到电影的本子。以前怎么会有电影的本子找我？我等到的就是这样的机会，我想去拍好的作品，真的没有精力分给综艺节目。”

2015年，他被导演管虎看中，出演电影《老炮儿》，在电影中和他搭档饰演父子的是冯小刚。管虎后来公开表示，李易峰有种想要演好的劲儿。但是迎接李易峰的并非全是掌声。直到这次采访，李易峰仍然用自嘲的方式揶揄自己当时的处境。“我演什么样的角色，大家应该都会担心吧？”

角色对了，人就顺了

电影《动物世界》让李易峰得以“翻身”。电影上映后，影评人和媒体纷纷表示，“李易峰终于有一部拿得出手的代表作了”，“角色对了，人就顺了”。

《动物世界》讲述了被朋友欺骗的郑开司背负巨额债务，面对重病的母亲，他选择登上“命运号”邮轮，只要在游戏中取胜，就能将此前的债务一笔勾销。电影改编自日本漫画家福本伸行的《赌博默示录》，然而导演韩延并不想简单讲述一个失败者在绝境中帮助别人于是一直是失败者的故事。在电影里，主角郑开司是一个身处尔虞我诈、弱肉强食的动物世界仍然保持善良初心的人。在韩延的设想里，出演郑开司的演员最好也能和角色一样，有小城的生活背景，又被命运推到了更大的天地。

从某种程度上说，韩延描述的郑开司的成长轨迹，也是李易峰的成长轨迹。在通过选秀节目进入大众视野之前，李易峰一直生活在巴适安逸的成都，连大学读的也是家门口的一所。

曾经有媒体分析，李易峰身上有种清澈和简单，这大概来自他并不复杂的成长史。他的父母宽容，尽心照顾他的生活，呵护着他的梦想。在小学的时候，他就想着长大了要当明星，这一梦想在李易峰20岁的时候实现了。“帅”是这个愿望的起因，从幼儿园开始，他就知道自己长得好看，“因为形象跟别人不一样，就会觉得有一些先天的优势”。

他也曾想过成为一名职业篮球运动员。单场拿到30分，很帅气地投篮命中，赢得全场的欢呼——这是少年时代睡觉之前的白日梦。今年篮球世界杯期间，他到现场观看中国对科特迪瓦的比赛，一进现场就被紧张气氛“击败”了。“竞技体育和演唱会不一样。你这首歌没唱好，大家都可以包容。但是在比赛里，打不好，就完了。”

他在高中时担任学校篮球队的小前锋，后来也只是成为证明他帅气和人气的实例。因为训练时围观的女生太多，李易峰还曾遭到队友的埋怨。他还享有不做课间操的特权，因为只要他出现在操场上，就会引发骚乱。

如今回过头来看，这些因“帅”而来的小烦恼更像是对年少时光甜蜜的抱怨，就像李易峰在听到“18岁”的时刻也会有的恍惚和不真实感。“你觉得自己的18岁，也是在昨天。”

参加《加油！好男儿》是20岁的李易峰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离开熟悉的环境、第一次远行。虽然最终位列全国第八名，但李易峰是比赛时的人气王，也体会到了一夜成名的荣耀。成为艺人，虽然是少年梦想的实现，但并不意味着万事大吉。在入行之后，李易峰体验到初次接触大世界的自由，感受到了初入娱乐圈的好奇，也经历了身份转变的别扭：一个毫无社会经验、刚刚走进“2”字头的大学生，一下被当作一个成熟的艺人。

在入行的头几年，李易峰顶着“国民校草”的标签，尝试当一名歌手。他出过单曲、EP、专辑，但是歌手的路线并不顺遂。他也经历过在家等待机会的时刻。如今的他可以理性地分析，自己在音乐上没什么太多可以拿来说的，不擅长创作，也不擅长唱跳。

最早提醒李易峰走演员道路的是他的妈妈，但是李易峰却懵懵懂懂的。没过多久，公司安排他去演戏。从青春偶像剧“幸福三部曲”开始演起，他觉得演戏“也挺有意思的”。

感受到“被安排”的时候已经到了2010年。李易峰被安排去横店拍摄电视剧《赏金猎人》，故事发生在清朝，要剃光头。来到横店的第一天，李易峰就跟当时的经纪人说，自己很想逃跑。“我说好难受啊，要去剃头。我怎么发专辑，怎么当偶像呢？这都是光头了。”

李易峰清楚地记得，理发的早上，自己冲了个澡，在水流下站了很久，一直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就觉得像要去服刑一样，前方有一件严峻的事情等着你。”从自己的房间走到化妆间，总共200米的距离，李易峰走出了漫长的感觉。他透过镜子看到头发被一缕一缕剃掉。“看到他们一推，这边光了，那边还有头发吊在那儿。觉得真是，从来没有见过自己这样子。”

在横店走一遭，让他感觉自己完成了一个演员的仪式，从心理上正式成了一个演员。实际上，剃完头的第二天，李易峰就适应了。原因是他走到街上，发现横店满大街都是光头。有一天晚上在酒店楼下遛弯，他给妈妈打了一个电话。“我妈就鼓励我，说以前就说你应该做演员的，你不用担心什么。我说，对，我其实现在的心里也没有害怕，我也不觉得横店好像很恐怖啊。”李易峰在回忆里停顿了一下，回到了现实，“但是我每一次去横店，我还是会做心理建设。”

不惜一切代价地投入进去

李易峰第二次去横店拍戏，是为了电视剧《古剑奇谭》。同名游戏李易峰没玩过，当欢瑞世纪创始人钟君艳带着这部剧找到他的时候，他还没什么感觉。“那时候我还跟钟姐说，要不咱们先拍《诛仙》？我都不知道《古剑奇谭》。她说你听我的。”

钟君艳曾经在采访中表示，当时签下李易峰参考了大数据的分析：这个男孩儿是有观众缘的，他长着一张讨人喜欢的脸，人畜无害。《古剑奇谭》和李易峰的火爆似乎证明了大数据和钟君艳的感觉都对了。

在《古剑奇谭》播出之后，李易峰在采访里说“宇宙告诉我会红”。这句话成为他最出圈的几句话之一，在网络上备受调侃。“拍的时候确实没有想过这部剧会有这么大的能量，但是也不觉得它会平淡无奇。当有危机或者有好的事情来临的时候，动物都能感受到，这是它们最原始的本能。这几年我不会再说‘宇宙告诉我会红’这样的话了，但我就是有类似的感觉。”

看到《动物世界》的剧本时，李易峰也有这样的感觉。他记得自己是在飞机上一口气读完了剧本，然后就“不惜一切代价地投入进去”。

导演韩延记得，为郑开司试妆那天，正好是2017年的情人节。试完妆韩延问他晚上有事吗，在得到否定的答复后，两个人在工作室坐下，喝了点儿酒，聊剧本一直聊到凌晨4点。开拍前，他让李易峰看了张艺谋的《有话好好说》，参考其中姜文说话演戏的气息，又让他看了马丁· 斯科塞斯的《华尔街之狼》，揣摩其中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的肢体表现。韩延特别强调，这些电影并不是例片，只是为了统一影片的表演风格。“至于人物，我想演员有他自己的理解、体会和塑造方式。”

从某种程度上，韩延认为自己与李易峰、李易峰与郑开司之间，都存在着某种共通的精神世界。他与李易峰同是80后生人，从小在济南长大，在青年导演里属于很早就受业界和观众认可的。面对作品，两人都有那种“不惜一切代价地投入进去”的劲头。

电影在海南拍摄。最主要的船舱“赌场”场景在一个大影棚里，现场又闷又热，韩延曾经这样形容现场：“所有人都穿得很厚，化着脏脏的妆，都是大男人，捂在一起两个多月，那味儿……真的很压抑，体力和身体上都很劳累，但精神上，李易峰一直处在一个很享受的状态。”

“其实我希望的最舒服的是夏天不用拍戏，最冷的时候也不用拍戏，但这是不可能的。”李易峰习惯用笑话和冷段子描述自己，而不愿意卖弄辛苦和努力。但他也有走心的时候。“我希望认真去面对每一次工作和每一个角色，曾经拍戏的时候，有某一个时段，可能懈怠过。比如可能会觉得好热啊，唉，今天真的是有一点儿累，然后因为疲劳反应也慢了，也想不到太多东西，台词可能会有点儿模糊，都会有。我想每个演员在拍戏时都会经历这样一个过程。”

要拍出好的作品，这是李易峰在成为演员之后最强烈的愿望之一。从没有剧本可以挑的小演员，到有 IP 拍、有电影拍、有剧本挑，李易峰感受到境遇的变化、名气带来的红利，但并不觉得自己拥有了完全的选择权。“每一个时期不一样，当你是小演员的时候，你想有剧本可以选择；当你有一定名气的时候，你遇到市场在选择你，导演在选择你。所以真正作为演员能够去选择的面，其实还是挺窄的。”

在被动的选择面前，李易峰决定抓住一切能够决定的因素。他自认不属于天才型的演员，因而能做的只有努力。“努力让自己懈怠的时间不要那么多，努力让自己有一个好的思想状态、好好生活，这样一切都会有很多的可能。”

十多年前，在选秀的黄金时代，舆论里将这些选秀出道的艺人都视为偶像，与“实力派”形成泾渭分明的阵营。十几年里，李易峰经历过身份的变化、定位的选择，最终选择了演员的道路，渴望创作出好的作品，但他并不认为这些与“偶像”相矛盾。他不止一次在采访里强调，自己一直会是偶像。“你的一言一行，或者你的某个举动，大家还是觉得想模仿。那么在某一个阶段对他产生影响，那你就是他的偶像。”

他自认不是一个焦虑的人，即便在出道之初在家里等待机会的时刻，也没有过多地胡思乱想。出道12年，他经历了变幻莫测的时代、截然不同的市场环境，遇到过好的机遇，也难免错失过、低沉过，然而李易峰并不常为过去庆幸或可惜。“错过的我觉得就不属于我。最重要的就是，你当下在做什么，你未来可以遇到什么样的作品，我更期待后面能够遇到属于我的、更好的作品。”

“那有什么过去不理解，现在慢慢明白的道理吗？”

“做演员真的要管理饮食，不然真的是会发胖。”

本文刊载于《智族 GQ》2019年11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