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余枫点上一支“白沙”,躺在宿舍铁床的上铺,睁着眼定定地看着墙壁上的海报,海报上的梁咏琪、罗纳尔迪尼奥和犬夜叉相安无事地各自占据着墙上的一方地盘。梁咏琪是高中时就喜欢上的,那首《胆小鬼》陪着自己度过了许多不眠的夜晚。喜欢小罗,主要是因为小罗是巴萨球员,余枫原本不是巴萨球迷,不过因为班上曾经订过巴萨的球服,自己选了巴萨10号,如此而已。犬夜叉,这是室友欢哥送的,欢哥喜欢动漫,《动漫时代》期刊他是期期必买的,里面常常附送海报和CD。
余枫不想把瞿艳的到来当回事,然而无论如何,又觉得不能怠慢。余枫想,人呀,无论何时,还得活出一个面子。面子这东西,很玄乎,有的人因为不在乎,破罐子破摔,不能成事;有的人因为太在乎了,也做不成事,不是说:“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嘛?!
为此,余枫想提前告知瞿艳,自己有女朋友了,他会和女朋友一起款待她的。盘算着让女朋友打扮得漂亮一点,给自己撑足面子。
这样一说,瞿艳或许就不来了,也未可知。
不来最好。余枫想。把烟头顺着玻璃窗的空隙弹出窗外。
余枫拿出手机,把所想的编写成短信,发给瞿艳。短信编写了又删,删了又写。反反复复了一个晚上,短信也没有发出去。
宿舍熄灯了。余枫觉得脖子酸痛,于是坐起来,窗外的夜色被路灯刺穿,显得污浊不堪,宿舍后的小吃街,人群正值峰值,吵闹声不绝于耳。肚子不觉咕噜噜叫,晚饭没有心思吃,现在饿得有些发慌。得吃点儿什么。炒面还是汤粉?还是来个红烧肉盖饭?于是拨通外卖电话,最后叫了一份白菜猪肉馅儿的水饺。
吃完睡觉,余枫打着饱嗝,突然决定不告诉瞿艳自己有女朋友的事。他还是希望瞿艳来看他。关于女朋友的事,他一横心,想,大不了先分了。
有了这样的想法,余枫迟迟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凌晨五点半却醒了。
窗外传来青蛙的聒噪声。余枫一阵心烦。对于分手,像做了亏心事一样,不得安宁。看来还是个善良的孩子。
五月末,为了迎接瞿艳“莅临”长沙,余枫就与打工妹分手了。
那时候《超级女声》大火,余枫问瞿艳要不要去湖南电视台参加录影,瞿艳说她不追星。于是余枫只好带瞿艳,到岳麓山风景区去。一路上,余枫沉默着。车窗外的人啊、车啊、房啊、树啊,扑面而来,又像是不断地往自己的后背推,余枫恨不能一步就到达目的地,公交车上太闷了,他觉得自己快喘不过气来。
过了五一长假,这里的人并不多。竟然有野狗闯入景区,几个保安大哥吭哧吭哧地奔跑着,像是驱赶,又像是合围。野狗从一个小女孩的身边溜过,小女孩受了惊吓,却在半分钟后才哇的一声哭出来。
许多百年老树注视着他们俩,余枫有点儿拘谨。信步走了半天,终于在著名的“爱晚亭”坐了下来。
余枫说,我国的风景,大多类似,看着没什么意思。
瞿艳说,怎么就类似了?
余枫说,此处有八景,所谓柳塘烟晓、风荷晚香、曲涧鸣泉、碧沼观鱼等,别处也有什么八景十景的,鲁迅不是在《再论雷峰塔的倒掉》里批评过国人的“十景病”或“八景病”吗?
瞿艳眺望着一颗巨树的树冠,没有回应。
余枫说,中国人还喜欢用典故来美化景致。比如这爱晚亭,有说是从“停车坐爱枫林晚”而来,有人说是袁枚讽刺此处的山长罗典而来。
余枫见瞿艳似乎不感兴趣,没有继续说下去。瞿艳回头对余枫说,不知道家里的水稻怎么样了?
余枫说,应该长得很好吧,都过了端午这么久了。
瞿艳说,今年就老爸一个人在家,家里的田他一个人种,不知道是否都插好了秧。
余枫说,你妈呢?
瞿艳说,去深圳了。
余枫说,去干嘛?去打工去了吗?
瞿艳又望向远方,喃喃地说,不知道,她没有说一声就走了,有人说是和村长一起去了深圳。
余枫他仔细打量了一下瞿艳,心想,她母亲应该是个漂亮的女人,许是和人私奔了。当然,这只是猜测。余枫说,深圳好啊,遍地是金,说不定哪天你妈回来了,给你带来丰富的嫁妆。
瞿艳突然笑了起来,说,余枫,认识你这么久,这是我第一次觉得,你挺幽默的。
余枫也呵呵一笑,说,难道我说得不对?
瞿艳突然脸一沉,说,对你大爷!起身就走了。余枫急忙追上去,心说,女人真是变得快,玩笑也开不起。
瞿艳在长沙玩了两天一夜,就回去了。留下了一脸懵逼的余枫。
余枫后来说,他真后悔,在长沙玩,与瞿艳同枕共眠了,可居然什么都没有发生。他说,不是没有性欲,是关键时刻怂了。他觉得瞿艳高高在上,太神圣了。在瞿艳身边,他显得极其不自在,总觉得低她一等。
在长沙的两天一夜,瞿艳图的是什么,正是余枫懵逼的地方,他完全不得而知。他甚至看不出瞿艳的心情,是好呢,还是不好。
余枫想,她身上有他的香水味,我擦掉一切陪她睡,最后换来的,只是张敬轩的一句:我吻过你的脸!
瞿艳回去了。回去后的十天里,他们彼此没有任何联系。六月初八,余枫的生日,瞿艳来短信说:枫,祝你生日快乐!这一天,给余枫祝贺生日的,就只有瞿艳,余枫想,只有最亲爱的人,才会记住你的生日。瞿艳记住了他的生日,虽然没有礼物,但是一句祝福,已经够了。他觉得瞿艳心里是有他的。他忙在宿舍熄灯之前,给瞿艳打了电话。
谢谢你啊!余枫说。
客气,我都不好意思了,礼物都没有,临时想起你的生日的。
没有没有,是我不好意思。老实说,你来,没有招待好你。
玩得很好啊,这一趟回来,我觉得世界还是那么阳光而美好!
难道你之前有什么难过的事吗?
瞿艳说,也没有啦。对啦,长沙臭豆腐,真的很好吃。
余枫笑了。
沉默片刻,余枫说:我,你知道,你,什么时候……
瞿艳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暂时别说好吗,我要去洗澡了。
余枫只好说,行,你去吧,咱俩一起洗。
瞿艳说,你占我便宜。呵呵笑了起来。
余枫说,我说的是实话,我也还没有洗澡,现在准备去洗,时间上一起洗。
挂了电话,余枫想,长沙,瞿艳她只记住了臭豆腐,想起来甚是好笑。
后来,在心情好的时候,余枫会自嘲,说他自己是一个个性鲜明的人:
不是太香就是太臭——如果瞿艳喜欢的是臭豆腐的香味,那他余枫就是臭的;如果瞿艳喜欢的是臭豆腐的臭味,那他余枫就是香的。
总之,瞿艳就是不爱他!
虽是恋人未满,但他们毕竟还是暧昧了。
余枫没有女朋友后,整个身心都放在瞿艳身上。他也不管瞿艳是否还恋爱着,是否有男朋友。他只要能和瞿艳通信,打电话,他就很幸福。当然,瞿艳也越来越少和余枫讲自己和男朋友的事情,余枫也不过问,他们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就像是瞿艳没有男朋友似的。就像余枫不知道瞿艳有男朋友似的。
他们暧昧了。的确是暧昧了。用“亲爱的”来称呼彼此,已经像口头禅一样,无法轻易更改了。
余枫分析,他们暧昧了,和瞿艳对自己有好感是呈正相关的。也是,如果瞿艳对余枫没有好感,瞿艳是不会让余枫给她写信、打电话的,更不会找余枫倾吐心事的——余枫对此一直感到很知足。
可就在余枫和瞿艳暧昧着的时候,瞿艳的感情又出现了变故。因为瞿艳发现了这个男友,也就是割腕的这位男生,其实他在高中时交往了一个女朋友,那女的现在在另一个城市上大学,他们还没有分手。
瞿艳感到了莫大的耻辱,于是又跑到余枫这儿伤心地哭了一通。
瞿艳就此和割腕男分手。
余枫安慰她,让她好好生活——也要好好学习,但是终究觉得文不对题,于是没有说。
瞿艳和割腕男分手后,现在就是单身了。
余枫暗自庆幸,暧昧了这么久,他这个备胎终于可能派上用场了。
然而,万万没有想到,瞿艳与那个音乐系的男生又和好如初了!
真他妈的!
这次,终于让余枫感到震怒了!也真切地感到难过了!
他觉得自尊受到了侮辱:在瞿艳那里,他连他妈的备胎都算不上!
余枫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他只能默默悲伤,暗自憔悴。本来嘛,自己只是和她暧昧,又不是光明正大的男朋友,瞿艳去爱任何人,自己都无权干涉!一旦干涉,也许连朋友都没得做——这是余枫所不想看见的结果。做不成男女朋友,也一定不能失去瞿艳这个普通朋友。
就这样,他只好和瞿艳维持着忽冷忽热的、断断续续的联系,普通朋友的联系。
暧昧关系早已经不复存在!
可是,余枫在瞿艳那里得不到所要的爱情,他又只能从瞿艳那里看到爱情的希望。这就要命了。余枫想,瞿艳这么多年一直拒绝他,究竟为何?
余枫对瞿艳,有了一点恨意。
就像选秀节目上,每一个选手都有一段辛酸的成长故事,尤其是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外婆或者奶奶一样,瞿艳也是随外婆一起长大的。
瞿艳父母不和,闹过段分居了,她跟了母亲,母亲又把她扔给了外婆。
不久,瞿艳外婆去世,她悲痛不已,又打电话给余枫,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
余枫觉得瞿艳可怜,恨意消失,爱意又萌生了。
7.
于是,大二那年暑假,余枫又拐到西安,去接瞿艳。
瞿艳的男友,也就是那个再次和好的音乐系男生,已经回家了。至于他家在哪里,余枫想:关我卵事?!
余枫与瞿艳在西安玩了两天。逛了西安历史博物馆、大雁塔、小雁塔,又去书画市场买了一副王羲之《兰亭集序》的书法拓片,在钟楼和鼓楼附近买了一套情侣套头衫,在古城墙上骑自行车,吃了镜糕、岐山面,还接了吻。
然后,他们坐上火车,经安康、重庆、遵义、桐梓……到贵阳,来看我。
我也已经放假,但是在一家西餐厅打暑期工,所以还在贵阳没有回家。餐厅生意不是很好,所以很清闲。我请了两天的假,准备带他们到附近玩一下。
记得他们下火车时,天已经黑了。他们坐了将近30个小时的火车,显得很疲惫。我带他们到都司路的一家粉店吃了碗份,给他们在小十字附近找了一家旅馆。
瞿艳坚持一个人住。
我笑问余枫,怎么回事?
余枫苦笑着摇摇头。
后来余枫和我回我的宿舍睡。
第二天,我们去黔灵公园。
在公园门口排队买了包子,又吃了丝娃娃。
进公园,上鸿福寺,在黔灵湖划船,吃烤臭豆腐。
瞿艳疯疯癫癫,又笑又闹。全程牵着我的手。
我说,你干嘛牵我手啊,余枫吃醋打我的!
瞿艳说,管他!
我说这样不好吧,才两年时间不见,你怎么这么……我停了一下,找不到合适的词。
余枫说,放荡!
瞿艳说,去你妈的!
我说,不是放荡,叫不羁!与余枫哈哈大笑。
瞿艳似有怒气,搂着我的脖子往地上压,我差点喘不过气。
晚上,我们去酒吧喝酒。一女的在舞台上扭着屁股唱歌。瞿艳要了一包烟,点着烟,吸了一口,把烟吐在我脸上。
我说,你怎么变成这个卵样子了?!
瞿艳没有回复我,只是笑!
那种笑,看起来很灿烂,可是你要是多看一会儿,你会觉得笑中有一丝苦涩和辛酸。
如果这么形容无法理解,那么我问你,你有没有在电视或电影中看到风尘女子的笑?对,就是这种笑。可是我又不想用这样的比喻来形容我的朋友。
所以,当我看着她的笑,我忽然觉得十分难过。
瞿艳问我,你有女朋友吗?
我说,我有很多女朋友。
她说,谈恋爱的。
我说,你哥我的宗旨是不谈,只做。
瞿艳又是一阵笑,可能是她喝酒的缘故,忽然让人觉得有点儿性感。
瞿艳喝大了,非要我扶她回旅馆。
扶着她进了旅馆房间,她倒在床上,搂着我脖子不松手。
余枫过来帮忙,才扳开了她的手。
我们离开时,瞿艳还喃喃地说着酒话。
第二天去阿哈湖骑自行车。
瞿艳说,租一辆双人的。
我说,也是,你们俩骑一辆车,好说情话。
瞿艳看了一眼余枫,说,和他说了好几年了,该说的都说完了,还是和你说吧。
于是我和瞿艳两个骑一辆双人的。余枫早飞在前面了。瞿艳说,可以和你说点情话吗?
我笑了,什么情况啊你?
瞿艳说,这么多年,我一直喜欢你,你不知道?
我吓了一跳,停下车,说你不是开玩笑吧?
瞿艳说,那你就当是玩笑好了。
骑车回来,我一直忐忑不安。晚上躺在床上,月光照进房间,余枫已酣然睡去,回想过去,才发现,高中时第一次三人外出放风筝,瞿艳就是冲着我去的。
这些年我对她不闻不问,她知道只有和余枫保持联系,才能让我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她和余枫的暧昧,某种程度上也是做给我看的。
看看身边睡着的好友余枫,想想瞿艳隐藏于心的爱,我忽然觉得有种犯罪感,这让我口干舌燥,难以入眠。
我起床,点上一支烟,站在窗口,就着月光眺望这座城市,忽然觉得好陌生!
月亮高悬在天空,就像张爱玲在《金锁记》里描写的,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
这一晚是怎么过去的,我已经忘记了。人们总是记得那些他想记住的事情。
后来我们又去了哪里?是否吃了贵阳的烙锅?是否又喝了几瓶啤酒?是否依依惜别?我通通不记得了。
我只记得瞿艳那坚定的眼神,刚毅的的表情,仿佛要把我吃了一样,一字一句地对我说:“这么多年,我一直喜欢你,你不知道?”每个字都像是电影一样做了特效,回荡在山谷,震人心脾!
好在,终于,他们离开了贵阳。真的离开了贵阳。
余枫和瞿艳继续南下,坐火车经湖南,到广州,去珠海。一路的风物,余枫是记忆尤深,因为人们总是记得那些他想记住的事情。以至于多年之后余枫来找我,还谈起这趟南下的旅程,让他差点顿悟或得道。
他们在珠海情侣路拍照。在珠海渔女处拍照。把照片都寄回来给我看了。夕阳余晖中的海景,还有天幕下的一对人儿,令人看了无比动容。如今,如果有人问我,青春是什么样子?我就会想起他们俩在照片中的样子!
然而,当我们正值青春,我们却不知道什么是青春。于是,青春就这样被我们无情地挥霍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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