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连是低温的,游离的,知觉的,他的作品渗透了太多与个体有关的记忆:似睡似死的灵,漫无边际的水,失魂落魄的肉 …… 创作对于他而言,更像是一种与内在颠簸的自我产生对话的过程,作品里的一切,是他对待生活之外的想象。
易连工作室
在艺术家作品里,模特的肢残断臂、死去动物的尸体、不合时宜的果子……这些不经意被渗入的物像,总是划破了不停流动的水,并随之翻涌、流淌、消失。寄居在水中的动物或者残物的皮囊,自由缓慢的漂流,好似收集了大地上所有的静默。漫无边际的水流自顾自的徜徉,又回归到一种完好无损的状态,让艺术家刻意编排的一切在最终消解得不留痕迹。
2013 《低温》单屏录像 彩色/黑白混合 有声 12'42''
李媛媛:你的作品一直以来有很多触及到与身体有关的部分:如2010年作品《吐纳实验》,一对赤裸的男女被埋藏在大地里面,覆盖在青苔之下,细微颤抖的跟随者大地的节奏呼吸;《肉自在》作品里千手观音似的手抚摸和擦拭着一个肮脏的肉体直到干净剔透; 2011年作品《黄灯区》里从破碎城墙里莫名出现的双脚,被舒适的安抚。这些身体都仅仅属于肉体本身,好像被消解了“灵”的概念,仅仅化作一坨肉体,没有任何思想、没有任何社会属性,却被安抚和认真对待,这时身体的象征和意义是什么?能否谈谈你对身体的理解。
易连:这些作品所涉及到的关于身体的思考是前几年我一直在关注的问题。一方面是源于我对自己身体的体会,另一方面延伸出去继而想到了关于身体本身存在的一些荒诞性。我关注于身体作为纯粹肉体时它的愉悦感和痛感,这个就像事物的两面,如影随形。而作为“我”的概念并不等于身体,有更多的抽象于身体之外的存在。但是执着于身体(或者肉体)的愉悦抑或是痛苦会使得我们的整个认知变得很荒诞。一些终极的本源的没有答案的问题也同时冒出来。20世纪60年代以来西方很多的关于身体艺术的作品,并不一定是纯粹关于肉体本身的,而是借身体来反思或者挑衅政治问题,种族、身份、性别和地域差异等等,身体成为了一种即时方便的媒介,而我的个人体验让我想把身体单独抽离于人之外,成为一个独立的存在,它呼吸、蠕动、颤抖,它纯粹、直接、毫无保留的一个自然之物。
2011《黄灯区》单屏录像 彩色有声 4分46秒
2010年《吐纳实验》单视频录像 彩色有声 4分19秒
李媛媛:所以也可以说,身体更多的像是你自然输出的方式,而不做为某种媒介。在《黄灯区》、《1号坑》、《肉自在》、《解冻》这几个作品里,都有肉体从很肮脏的处境中被解救和清洗的过程,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达,你创作时思考的初衷是什么呢?
易连:当时也许是一种很自然的想法,希望是一种从“非肉体”的状态,通过一些行为成为一个正常的肉体,这个过程本身是有人的参与的,而人的行为对于肉体是以他者的方式出现,也就是说,肉体本身作为一种独立的生命体,而这种独立的存在又和人有着一种暧昧关系,这种主动和被动的行为显得极其荒诞。
2011《肉自在》单屏录像 彩色有声 6分07秒
李媛媛:你的作品里,常常触及到“刻意制造”的温度,如2011年作品《恒温种植》里被加热的荷花、《间歇热》为儿时的课桌加热,反复从缝隙飘出的烟雾;除此之外,还有2012年的作品《火种》,把肉身彻底的物质化,与周围一切的废墟融为一体,并透过活生生的动物偎依在旁来凸显温度;甚至在很多作品的名称里都直接表达:如《低温》《暖流》等。温度的线索常在你的关注里,是为什么呢?
易连:谢谢如此细心的对待我的这些创作!温度在我看来除了一种物理上感受之外,还有体现在一种关系上,人与物,人与人,人与世界等等的关系本质上上是一种温度的关系。我对这种感觉有着非常强烈的意识,体现在沟通、相遇和交织等等复杂的形态上。我不想刻意的去制造一种关系,而是让他们互相之间产生一些微妙的关联,这种或近或远,忽冷忽热的感觉似乎是一种常态。《恒温种植》是一种物与物的关系,一种背叛,《间歇热》表面是物与物,实则是人与物的关系。而《火种》《暖流》《低温》则更复杂一些,都包含在一种温度的想象里。
2011《间歇热》装置 材料:课桌、电热管、水等
李媛媛:对温度的表达还体现在2012年的作品《暖流》,里面有很多冰冷的尸体和热气腾腾的水;而同年的另一个作品《火种》,是有着温度的身体和冰冷的废墟。这似乎形成强烈的一种对比?
易连:对,当时在拍摄《暖流》时,我并没有刻意去安排这种对比,但当拍摄完剪辑时这种感觉才慢慢强烈起来。
李媛媛:2013年《惊|蛰》这个作品里,你从一只猪的视角做为呈现表征,同时削弱了人的主体性。这种动物的主体性意味着什么?另外,《惊|蛰》的标题里的 “|” 有特殊含义吗?
易连:这种动物视角在我的其他的作品里也有,动物的眼神很客观,纯粹。惊恐就是惊恐,渴望就是渴望,很直接。当我去想象一个动物的所见时,这种状态变得很不一样,仿佛获得了一些新的经验。“惊蛰”这个固定的用法我觉得特别好,简洁有力,但这个是约定俗成的二十四节气之一,在这个作品里我想分开用“惊”与“蛰”是一种并列的关系,而不是动宾关系。他们各自有一个不同的叙事方向,但并置在同一个时空里。
2013《惊|蛰》单屏版/三屏版 彩色有声 8分40秒
李媛媛:其它的很多作品也都有动物,如2013年《低温》,真人模特和道具模特、不知名的怪物和羊群们……好像在输出某种若隐若现的距离感,人和人,人和物,物和物之间的疏离?
易连:对,这个距离其实就是温度的表征,“冷”的一种状态,在所有的生命体中出现,疏离、陌生、各行其是,这是我理解的生活。
李媛媛:你好像迷恋介于清醒和沉睡之间,即第三世界的存在:一种像睡着,又像死去的状态,是不确定的,游离的,渗透在作品里。漫无边际的水、失魂落魄的肉、似死似睡的灵……这些意向常常存在于你的作品中,并且很多作品都是你在家乡拍的,这些和你童年的记忆有关吗?
易连:是的,无法避免。但是我也说不上来是一种怎样的关系。有时候是童年的一些感受像是发酵多年的酒一下子就向着自己扑面而来。童年时期是所有人真正的享受自己与这个世界关系的黄金阶段,未知,好奇,懵懂,很像是人类发展的童年时期。那种童年时期获得的感觉自从成人之后不会再有。有时候我会迷恋一种不确定的梦境的体验,这种感觉是人感受世界的另外一种状态,这种状态很难描述,无法传达,没有任何人能进入他人的梦境,只有自己体验到的一种第一人称的状态。
2012《暗流》单屏录像 彩色/黑白混合 有声 11分58秒
李媛媛:动物、水流、自然…这一切和家乡有关的意向常出现在作品里,也是你从小在农村生活的经验透过时间的不断转化而成的。那么,从个体出发,你对农村的社会现实以及面对现在生活的城市的思考是如何的?
易连:我曾经想过这个问题,基本的结论就是城市和农村我都回不去,我处在一个中间状态,也不是城乡结合部,是一种没有根的感觉,不着地,是一种很异化的乡愁,但是这个东西被提及的多了又会变味,可能需要重新来解释“乡愁”这个东西,或者换个说法。我相信很多人,尤其是从农村来的,一定有这种感觉。农村不断的城市化,而城市越来越不适合居住,但是为了所谓的更好的生活,很多人会选择往大城市里跑。
李媛媛:嗯,是一种落叶无处寻的状态吧。最近微信上被不断转发的关于“快手App”的事件,关于一些农村的现实,中国这片上千年的土地上孕育出的不同物种以及衍生出一些不太易解的精神层面。很想听听你的视角和感受是什么呢?
易连:我想在快手之前的各种贴吧微博里面就有这种,网红的心态都一个样,无论是农村还是城市。其实和艺术圈也很像啊,比狠,比酷,比血腥暴力色情挑战底线挑衅普通认知界限,应该是一种畸形的社会就会出现这样的畸形的人和行为。农村的混乱,江湖社会,暴力崇拜是他们很难想象的。对于很多农村长大却毫无出路的人来说,网络无疑给了他们一个非常好的出口,如何找到存在感,如何“出人头地”似乎变得更加容易。从教育的角度来说,农村的教育一般两种,一:出人头地,光耀门楣,扬眉吐气型的;二:赚大钱,开豪车,娶美女,暴发户类型,这种不读书也有成功案例所以很多时候家长都愿意选择这条捷径。大众的教育缺乏正确的引导和接地气的教育方式,统一的教科书的内容和在地的环境格格不入,最终大家成为单一教育标准的牺牲品,我小时候上学时临摹优秀作文,里面很多描述的生活对我而言简直就是另外一个世界。我们需要的是什么样的教育?所以,反观这个APP平台,给了无限的机会表现自己,赢得他人肯定和关注,不惜突破最底线的行为,用极端的手段,残酷的背后是酸楚和畸形的社会现实。
李媛媛:你的创作更多的是由内心的感受出发,近些年对自己的工作有什么新的思考呢?除了自己的作品以外,你还与其它艺术家合作“三线电视台”,幽默诙谐,这似乎和你的作品存在两种极端的不同,是你内在的两个组成部分吗?对你而言,它们之间有什么样的关系呢?
易连:我认真想了一下,是的,我的性格存在多面性。但共存很和谐,我也很喜欢这种感觉。我有时候是个极端的悲观主义者,负能量爆棚,心里阴暗,忧郁寡欢,这个时候我很容易做出感觉很好很自然的作品,往往都是事后才发现创作中的一些灵光是不自觉的出现的。有时候我也需要往外走走,而那更像是我童年的样子,喜欢幽默的东西和表达方式。我希望这个可以是一种调和的方式,免得营养不良,至少能找到一些平衡,或者,也为自己的创作找到一些新的可能性和突破。
于2016年5月26日与艺术家交流
经过反复沟通,于2016年6月14日整理完毕
特此感谢艺术家易连
易连 :
1987年生于江西宜春,2012年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跨媒体艺术学院,获硕士学位,现生活工作于中国杭州。
李媛媛:
1991年出生于福建厦门,现为策展人李振华助理。